酉正时分,谢长安坐在梳妆前抿了抿指尖捻着的胭色唇纸,她的唇立即被染朱。

    门边探进一颗小脑袋,两团发髻上系着绒球和银铃,十分悦耳。

    “小姐,您收拾好了吗?真的不需要奴婢进来帮你吗?”

    谢长安缓慢放下染唇纸,抬眼最后瞥了一眼铜镜里已经穿戴整齐的女子,道:“别在那里瞧了,进来吧,我已收拾好了。”

    雪婳笑眯眯地蹦进来。

    谢长安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小姐真好看。”

    雪婳围着她绕着圈,一边赞叹星星眼道。

    这套衣裳依旧是姑爷那边拆人送来的,如今已要入冬的时节已有些寒凉,于是这套天水碧的大袖衫便也带了些后读,袖口还带一圈动物皮毛的毛边,青绿镶金的霞帔垂在前襟。

    让人眼前一亮的颜色。

    谢长安道:“如何了?可准备出发了?”

    雪婳道:“姑爷和马车已在府门口等候多时了,奴婢这趟便是来告知您的。”

    谢长安扶了扶有些沉重的头冠,伸出手道:“那便扶我过去吧。”

    雪婳赶紧上前两步,扶着她的小臂:“真是难为小姐您了,今日宫宴是正宴,这一身行头必不可少,小姐您受些累。”

    “无妨。”

    谢长安被她搀扶着往外走,头顶的头冠垂下缕缕流苏和珠穗,头冠上的翠羽和翡翠在灯火下几乎要闪瞎人的双眼。

    沿路的侍女们纷纷瞪大了眼睛。

    “不愧是正房夫人啊,真是富贵。”

    “那头冠上随便掰下来一颗石头也足够普通人一辈子吃穿不愁了吧?”

    “……”

    一路走来,出尽了风头的谢长安却微微皱起眉。

    裴寂雪是故意的吧,送这么招摇的行头来。

    天色已是黄昏,大门口的灯笼已经被点亮了。

    裴寂雪正背对着大门口的方向跟身旁的许三说着什么。

    “夫人。”

    门房小厮行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他缓缓转过身来,一身华贵庄重的黑色直缀搭配黑灰色大敞,同样带着毛边。

    许三只是抬眼轻轻看了一眼被搀扶着走出来的谢长安就垂下了眼去,朝裴寂雪轻轻拱手后,退到了后面。

    裴寂雪的面上带着脉脉笑意,灯火下的双眸仿佛盛着月色般温柔潋滟。

    谢长安平静的与他对视片刻,移开了眼神。

    院墙边的一簇凌霄花开得正盛。

    谢长安望着那簇支出来的花出了神。

    裴寂雪被她的视线牵引,微微偏头看向高高的墙头:“夫人喜欢?”

    谢长安猛地收回视线:“不喜……”

    她话尚未说完,眼前的人便一个腾跃踩上墙头,嘴角噙着笑:“夫人想要哪一朵?还是全都要?”

    他微微下蹲,一片直缀在膝盖的位置被膝盖骨顶着有些支棱着,他的手肘压在膝盖之上,小腿以下的位置都被茂盛的花藤绿叶掩盖着。

    相府门口站了不少家丁侍女。

    谢长安微抬下颚看向墙头,那少年嘴角微翘,如美玉温润容貌昳丽。

    明明已过了弱冠,却仍带一丝少年气。

    他好像一直对她很好,哪怕她刺了他一刀,又拿刀威胁过他数次。

    他对她依旧像过往数年一样,他明明还是她爱慕的那个少年模样。

    而谢长安却在想,胸口的那颗心为什么就不会再为他潮涌了呢。

    侍女们心底一阵激动。

    “哇啊啊,三爷也太宠爱夫人了吧……”

    “三爷这样谁能不动心啊!”

    裴寂雪等了她许久,也没等到她的回答。

    他垂眸审视片刻,挑了簇开得最好摘下,跳下墙头径直朝自己走过来。

    裴寂雪停在她面前,抬起手中的花。

    谢长安愣愣的看着那花。

    余光中,他头顶的暖黄灯笼像一轮曜日,刺眼得让人眼睛发疼。

    裴寂雪轻声道:“知道吗?我见过这世上最美的花。”

    谢长安本能的皱眉想问他想说什么。

    裴寂雪却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就是夫人。”

    “……”

    吃错药了吧。

    谢长安实在受不了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和表情,快速拿过他手里的花,径直朝马车走去。

    裴寂雪玩味的睨了她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一眼,微微挑起半边眉毛,慢慢搓了搓手指。

    那里留有一点刚才她指尖擦过的细腻触感。

    他跟着上了马车。

    家丁婢女各自排成两列跟在马车的后面,队伍朝着皇宫出发。

    谢长安靠着一边窗户坐着,手里无意识的把玩着那枝凌霄花。

    裴寂雪笑睨了她一眼,翻开了自己在马车中备下的书籍其中一本,慢慢看了起来。

    马蹄踩在石砖表面的蹄音响了一路。

    谢长安收回视线,看向另一侧姿态闲适慢慢翻书的人:“你还真是毫不紧张。”

    裴寂雪正准备翻书的动作一顿:“紧张?夫人这是何意?我为什么要紧张?”

    他嘴上说着,手指轻轻翻过一页。

    谢长安冷笑一声:“你不会猜不到陛下这个节骨眼上招阎将军回来做什么吧?”

    她手中的花因为被掐断断了生机,已显出了颓态。

    此时她手上松了力,一阵风吹过便卷走了她指尖的花枝。

    谢长安有一瞬想要探出身子去捞回来,但当意识到的时候她就慢慢捏紧了拳头,不过是一朵花而已,还是他送的,有何可惜。

    “我倒是很好奇,如今京中的局势,他还能做什么呢?”

    裴寂雪浑然不觉,只笑着道。

    谢长安看他这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缓缓道:“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裴寂雪瞥了她一眼:“夫人想知道?”

    谢长安撇开脸:“不愿意说就算了。”

    裴寂雪轻笑一声。

    下一秒,身边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多了一个不可忽视的人,两人袖口衣摆的布料交叠在一起,像最亲密的情人间那样缱绻。

    谢长安往窗边避让了下,一惊,本能抬起手:“你又要做什么?”

    裴寂雪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禁锢住:“你不是想要知道?”

    他另一只手越过她撩起马车内遮光的帘子。

    “你来看。”

    谢长安顺着他看向的方向看去,延绵不绝的街道和高低错落的房屋,远方的河流在落下的夜色里像一条墨水勾勒出来的曲带。

    “你要让我看什么?盛京城?”

    她不经意转头才发现两人距离有多近,近到她都能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和肌肤上的浅浅绒毛。

    裴寂雪眼中盛着笑意,轻声道:“你再好好看看,过了这段路你可就看不着了。”

    谢长安推了他胸口一把:“离我远些,别靠这么近。”

    然后转头去看,她的目光快速掠过高耸的屋脊和远方山体的轮廓,最终微微凝住,一个很小的黑点在视野里聚焦。

    那个黑点在风中飘扬。

    她粗略扫过时还以为是个黑点,仔细看才能看清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图腾,而那图腾是丞相府的图腾。

    谢长安面色凝重,那个方向是……

    坊市。

    马车继续前行,很快那黑点便消失了。

    谢长安扭过头:“你的人……或者说,丞相府的人已经把控了坊市和官场?”

    裴寂雪眸光流转:“官场?”

    谢长安道:“如果没有的话,那你之前在府中频频接见一些面生的人是谁,你总不会告诉我是正常公务往来吧。”

    裴寂雪道:“夫人真是聪慧。”

    “难怪。”

    谢长安这下明白了。

    难怪裴寂雪敢这般肆无忌惮,丞相的人已经把控了整个盛京和官场,朝廷上皆是他之附庸,除了少部分像爹爹那样的中立党和太子党。

    一个阎将军掀不起什么风浪。

    至少在京城里掀不起。

    只是……

    裴寂雪却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悠然道:“夫人在想什么?长宁侯是你的亲爹,也是我岳丈,哪怕他始终负隅顽抗,我也不会对他做什么,只要他不碍我的事。”

    谢长安看着他的模样,黛眉越拧越紧。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宣华门停下,这里早已挤了一堆官员在寒暄,有些喧闹。

    裴寂雪率先下车,众人一见他便立刻迎了上来。

    谢长安透过车窗看到这一幕,不由在心底感叹,丞相真是拉拢人心的一把好手,这段时间朝廷里塞进了不少他的人。

    “太子殿下来了!”

    不知道是哪位说了一声。

    谢长安看向宣华门里面,便见一大群太监及禁军簇拥着一身白色圆领衮袍的男子走了出来。

    崔鸿煊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便轻飘飘移开了。

    众官员纷纷见过太子。

    崔鸿煊朝官员们微微拱手:“父皇龙体有恙,便让本宫出来亲迎诸位,诸位大人请。”

    裴寂雪转过身,朝马车伸出手掌:“下来吧。”

    谢长安钻了出来,她的手被他拢在掌心又挣了两下,被他更紧的握住。

    但此刻,并不适宜闹大。

    她便只能忍下。

    她刚走进宣华门,长宁侯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宫门口,谢昱和谢广明从车里下来,他一眼便认出了妹妹的身影。

    他眉宇间浮上忧愁,夜里的皇宫像一座庞然大物要将人吞进去。

    也不知道今夜又会发生些什么事。

    小厮道:“小侯爷似乎心有郁结?”

    谢广明看向身边的儿子:“怎么了?”

    谢昱有些迟疑的说:“儿子只是有些担心小妹,相府如今的处境堪忧,阎将军忽然回京跟相府必有关联,难保那位不会想要杀鸡儆猴,只希望裴三不要连累菀菀才是。”

    谢广明颔首,沧桑的面容之上也露出一抹忧愁。

    “只要有爹在一日,便会护你们一日,旁人便动你们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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