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肆虐,冬雪飘落,稻妻迎来深冬。

    即便是冰天雪地,莉芙拉一如既往在夜里守着神里屋敷,家仆们每每经过屋檐下都会露出龇牙咧嘴的神情,似乎是被这大雪天冻得难受。

    她身披毛茸茸的大氅,里边的羽织也是绣了一圈毛领的,多亏了托马在下雪之前为她缝补衣裳。

    真贴心呢。她把脸缩在暖和的毛绒中,心中思忖着什么时候去稻妻城中为托马买一身冬衣。

    雪已停了,院内的树枝上挂满了霜雪冰凌,饱经风霜的枝叶摇摇欲坠,看起来壮观又可怜。

    莉芙拉抱着胳膊站在角落里,屋顶积雪让她无法雷打不动地站立,于是她只能以这种方式值岗。

    话说神里家的守卫也不少,偏要她守着算什么。

    正思索着,耳边窸窣响起鞋底踩踏陷入深雪的声音,她抬眼看去,就望见绫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院落中行走,他身披立领振袖袴,身长如玉,微长的发披散在肩头。

    莉芙拉眼睫微动,抿了下唇收回了视线。

    他这是要去家主大人的卧房吧?

    好些天不见,他看起来脸色很苍白呢。

    自从那天绫人在院子里偶然撞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刻意躲闪,并未如实交代鸣沙的事情。

    那时候…少年原本忧心如焚的脸色如同冷掉的茶水般,缓缓变得冷若冰霜,他眸色冷下来,一言不发离开了。

    莉芙拉当时整个人沉浸在鸣沙带来的恐惧中,一时间没有察觉到他怪异的情绪,后知后觉,她才在‘好一阵子没见到绫人’的疑问之中感觉到那时他骤然冷淡的神色是富含深意的。

    话说回来,那会儿他为什么到她的院子里来呢?

    她有心想偶遇绫人,可同住屋檐下,她却是整整半个月都没见过他,多半是他刻意避开。

    冷不丁碰上他久违的身影出现,莉芙拉心中反而平静,垂眸半晌,再抬眼看去,门扉已然合上。

    临近午夜,绫人在家主的卧房里待了许久,寒风呼啸,吹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

    莉芙拉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沉了口气,随后翻身跃上房梁,找了片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家主大人今日身体状况百出,咳嗽声透过薄薄一层的窗传出,家仆们起初还会私下议论,可当家主真正要离去时,又不约而同露出悲哀忧心的神情。

    不知绫人在与家主谈论什么…

    她摘下手套,刨了一团雪握在手里,心不在焉地揉捏成圆团,摆放在屋檐的边沿。

    没一会儿,屋檐上摆了一整排歪歪扭扭的雪球。

    夜深人静,整个天地都笼罩在银装素裹中,冬日异常寂静,神里屋敷冷冷清清,只有堆满雪的树干会发出难以承受压力的清脆的声响。

    她仰面躺在屋顶上,耳边听着冬雪滚落的声音。

    良久,耳廓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莉芙拉蹭地一下睁开眼坐起身,她的动静似乎有些大,院落中不疾不徐的绫人朝她看了过来。

    他眉眼凌冽如冰,深沉的眸子仿佛凝结了一层水雾,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与父亲的谈话一直在耳边回荡,母亲担忧的神情,绫华啜泣的声音,这一切都将他拉入了炙热的岩泉,反复烘烤。

    “绫人,你…要记住,无论神里家今后变成什么样子,你仍旧是我们的长子,是绫华的长兄,是神里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他怀着何种心情在病重的父亲面前颔首答应,又是以什么样的姿态一步步走出卧房,绫人只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随后眼前模模糊糊,一抹亮色在白皙的雪地里浮现。

    莉芙拉见他脸颊冻得惨白,眼神晕晕乎乎,探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后他的眸子终于聚焦。

    “…何事?”绫人看向她,短暂的失神换来愈加清醒的思绪,他的紫眸微微闪烁,干裂的嘴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摇摇头,目光看向他身后紧闭的卧房门。

    “无事便回去休息罢。”

    绫人轻声说完,抬脚走出院门,回到自己的卧房。

    身后紧蹑其后的脚步声、时而掉落的积雪声、家仆点燃烛火的火星子迸溅声,他的世界,不再沉静。

    绫人回到卧房,家仆前来拉开门扉,他脱鞋进去,后边的莉芙拉顿住脚步,转身想要离开。

    他忽地说:“阿雀,进来。”

    于是她看见他使唤家仆离开,她毫不犹豫跟了进去。

    他的卧房陈设简单,雅致的屏风后是他就寝的床榻,绫人瞥了她一眼,随后在书桌前坐下。

    莉芙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趾袜,有些难受地蜷了蜷,而后慢吞吞地挪动到了他的对面盘腿坐下。

    书桌凌乱不堪,摊开的书本随意搁在桌上,用过的砚台墨汁也不收好,她眼神一顿,看见在桌上一枚发光的神之眼。

    绫人似乎也是才看见这枚意料之外的物件,他的表现却出乎意料的冷静,看了片刻后就收了起来。

    “阿雀,既然跟我进来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她伸手想拿笔和白纸,指尖刚触碰到纸张,眼前出现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他阻拦了她的动作,眼神含笑,“阿雀,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神明见证,你该和我坦诚相待,怎么不和我说话呢?”

    闻言,莉芙拉抬起眼,身子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动作,她堪堪惊讶了一瞬,收回了自己的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绫人少爷,虽然我们有约定在先,但这件事是我的私事,你知道也就算了,即便是我故意隐瞒,少爷也没理由对我生气吧?”

    话音一落,绫人扭过头,瞳色浅淡,笑容也显得浅。

    “看来想要成为阿雀信任的那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绫人神情喜怒不显,指节轻扣桌面,忽地笑了。

    她进来并不是想成为神里绫人讥诮的对象,事已至此,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些日子他刻意躲避,大概是为了她装哑巴的事。

    手蓦地撑地,她起身准备离开,他没有阻挠,行至门扉前,身后传来少年略显淡薄的嗓音。

    “我自幼便渴望成为能够令父亲和家族长久繁荣的那种人,不为任何大业,只是想以此守护家人安康。”绫人垂眸,眼神变得比方才幽暗了些。

    莉芙拉扭头看过去,少年菲薄的身影逐渐缩成一团,烛火晃动,昏黄阴暗的光线中,他的语气显得他此时是那么的无助惹人怜惜,他的发丝垂落,在脸侧摇摇晃晃。

    “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犹犹豫豫地走了回去,半跪在他身前,隔着一张书桌,她脸色迟疑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接踵而至的是长达半晌的死寂,绫人鲜少有如此沉郁顿挫的时刻,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夜之间陷入颓唐,他心里在想什么莉芙拉也不知道,也许是神里家主与他说了什么,引发了他积郁已久的惆怅。

    莉芙拉虽然无法与他完全感同身受,但也能勉强感受到绫人身上的疲惫感,以及不再浓郁的椿花香。

    总是强撑着想要独当一面的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她没想到,像他这样从不轻易卸下防备的人…会在她面前格外放松。

    好半晌,绫人抬眼,唇角轻扯了下。

    “已经做得很好了吗…是指为神里家还是作为你的盟友?”他含带笑意的眼眸很轻易就能把人勾引过去,被他狭长的眼一盯,莉芙拉脱口而道:“都做得很好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心里负担。”

    她屈膝坐着,卧房里燃着碳火,身上厚重的大氅有些穿不住,她解开系带,披风随之滑落。

    绫人耸搭着眼皮,淡色的唇紧绷成一条线,这副神情落在莉芙拉眼中就成了委屈巴巴,她不明所以,听到他说:“既然已经做得很好,那么阿雀为什么不信任我呢?”

    “……”敢情是在这等着她呢。

    莉芙拉张口结舌,脸色为难地皱了皱眉,磕巴道:“哪有不信任…绫人少爷是我的主家,您吩咐什么我就去做什么,自然是信任的。”

    “如此便好,下回阿雀可不能瞒着我了。”

    瞥见绫人唇角那抹浅笑,她不自觉咽了咽喉咙,兴许是卧房里太热,她甚至后背都出汗了。

    他手中摩挲着那枚水系神之眼,诚如他方才所说,自小心中的抱负已然形成,神之眼就意味着需要他担起责任的时刻已经到来。

    神明的注视么?绫人敛起危险的神情,眸中划过一丝坚定,微垂下的眼帘透露出他的失落。

    莉芙拉离开后,困倦不已,不过她没有回到卧房,而是守在屋顶上,没多久就看见绫人卧房的烛火熄灭,可窗前隐约可见一抹光亮,透过窗户,她窥见少年的身影笔直坐在书桌前。

    盯了半刻,她阖眼休憩,不知不觉陷入了沉睡。

    而那扇窗映照的身影始终如一,房内无灯,神之眼的光亮是唯一的光源,这也意味着,前路并非是阳光普照的宽敞大道,可即使崎岖不平,他也要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直至迎来光明。

    ……

    最后神里家主还是离开了。

    这天,久未放晴的稻妻升起了一抹日光,冰雪消融,春光乍泄之时,神里屋敷来到最阴暗的时刻。

    莉芙拉得知消息是在托马的口中,她彼时还在卧房睡大觉,只觉得今日神里家异常嘈杂,没多久就被托马的敲门声叫醒了,他说神里家主逝世了。

    这是迟早的事,她有心理准备。

    神里家主宽厚温柔,家仆们都伤心不已。

    听说夫人在得知家主病逝后就晕了过去,至今未醒。

    莉芙拉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躺了半天也睡不着,于是她偷偷去了神里夫人的卧房。

    见到往日温婉娴静的夫人一病不起,她于心不忍,用光了最后一点魔力为她延续生机,顺便喂她服下她自制的药丸。

    家主死了。神里屋敷发出了讣告,巫女大人下山为家主引渡亡灵,家仆们一同祷告数日。

    莉芙拉没有机会见到绫人和绫华,他们都忙碌于家主的葬仪,神里夫人次日便苏醒,她强忍着心痛站在了长子幼女的背后,亲自操持了最后的仪式,家主下葬后,她便再也撑不住晕倒了。

    神里屋敷整日门庭若市,家臣们前来吊唁,莉芙拉才好不容易见到了绫人,他身披孝衣,身形颀长如竹,背脊挺直,尽管清瘦,看起来还是非常可靠,他守在灵堂前,向每一位前来吊唁的客人颔首。

    家臣中有狼子野心对神里家地位和权势觊觎已久的,亦有真心为家主逝去感到痛心疾首的。

    不过他们都不急于一时,毕竟神里家如今群龙无首,社奉行大人的位置易主几乎是早晚的事。

    神里家只剩孤儿寡母,外界看来都是不足为患。至于神里绫人,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子罢了,难不成他还能翻了天。

    不久之后,神里家主的葬礼结束,积雪消融,春风化雨。

    莉芙拉在绫华的卧房里陪伴她半夜,小姑娘白天当着外人的面坚强不屈,晚上见了她才眼眶红通通地流眼泪,她从母亲的房中归来,见到母亲愈发憔悴的脸色,她忍不住啼哭。

    “老师…我该怎么做母亲才会好起来?”绫华攥着她的衣角,泪水沿着眼尾滑落,说罢她终于放声大哭,闷头扑进了她的怀里,她沉默不语,任由少女的眼泪止不住地浸湿她的衣服。

    绫华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仰头问道:“我好些天没见过兄长了,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别担心,夫人那边我会照料,至于你的兄长,他如今已经是社奉行的掌权者,估计正忙于公务吧,待他有空,必会回来看你的。”

    莉芙拉早已不隐瞒自己不是哑巴的事实,起初绫华还有些惊讶,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无暇顾及其他,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对于神里绫人继任社奉行大人一职,外界众说纷纭,她对政事也一窍不通,于是她就将拜托托马去了他身边,既然是她的人,绫人估摸着会多几分信任。

    离开绫华的卧房,她看见绫人的身影立在连廊,头顶昏黄的光线,他腰间的神之眼随风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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