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人脸色如常般沉静平缓,丝毫分辨不出他内心真实的情绪,莉芙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任由气氛陷入僵持。

    要是承认了,那她还需要解释那个暧昧不明的吻,她可不想说些肉麻的话粉饰太平。否认也是毫无意义的,既然他都这样问了,方才定然是在假寐,明明醒着,怎么当时不睁开眼。

    莉芙拉默默忖度消除记忆的魔法,脑袋灵光一现,正欲探手施法,眼前一截手腕晃过,嘴唇猝不及防被人用指腹摩挲了下。

    稍一抬眼,就看见绫人眼神饶有兴致地盯住她的唇,宽厚的手掌贴着她的半边脸,指腹轻轻蹭过她的唇瓣,柔软的触感令他感到稀奇,眸中兴味一闪而过:“你那时是这样做的吧?”

    莉芙拉呼吸一窒,抵抗不住他如此直白的询问,鼓噪的心跳声震在耳畔。

    “…我没有。”

    她眼神躲闪,低着头回避。

    绫人对她的否决充耳不闻,握住她脸颊的手顺势往下,用虎口捏住了她的下巴,动作不疾不徐地用指背刮蹭她的唇角,见她一副想要钻地洞的痛苦模样,他轻勾了下唇,便松开了桎梏的手。

    “那想必是夏日蚊虫叮咬了我一下,阿雀早这样解释不就行了。”他折身坐回书桌前。

    莉芙拉浑身紧绷着的那根弦骤然崩开,连忙颔首,磕磕绊绊附和了声,随即拉门故作镇定地缓慢走了出去。

    直到那抹端坐书桌前的清癯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她有些脱力,用魔法传送回了卧房。

    绫人一整个下午都待在书房中,午后有家臣前来拜访,一番招待与商议夏日祭典事宜过后,侍从送走了家臣,回到书房正想询问他需不需要传唤晚餐,却只见家主罕见地走了神。

    家臣唤过一回后就默不作声离去,心想家主莫非是和家臣谈事不顺么?不然怎么会露出那样踌躇的神色,可真是辛劳呢。

    绫人并未就此事大做文章,一切日常,实则内心早已暗流涌动,可他接管社奉行一职时日不长,家臣之中对他心怀鬼胎的人大有人在,政局不稳,他无暇顾及其他,如今形势渐好,他不能被任何事扰乱心绪,心乱则愚起,待一切尘埃落定,他坐稳位置,安定社奉行之后,或许能思虑周全情爱之事。

    到时再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好了。绫人看了眼堆积如山的公务,屋外天色已晚,他妥善收起这些天莉芙拉练字的纸张,照猫画虎都写得一塌糊涂,他哑然失笑。

    随意翻开几页,他动作微顿,指尖轻轻划过某页夹杂在中间的‘绫人’二字,字体龙飞凤舞,生怕他人看出她写的是什么字一般潦草。

    绫人敛眸,单独抽出了那张废纸,搁在书桌上,像是准备丢弃,而后他放在一边不管不顾了,处理完今日的公事就在那张矮榻上休憩。

    夜里入睡发了一场梦,他坐在樱树下摆放的木椅,满地飘落的花瓣如同编织的网一般。

    少女卧在他的脚边,双手交叠搭在他的腿上,她似乎是在睡觉,长发懒散地披着,发丝凌乱,梦里的他拾起一绺发放在唇边轻吻。

    “绫人…晚些我们去祭典好不好?”

    她醒了过来,拽过他的手整个人往他身上倾斜,没骨头似的倚靠在他的怀里。

    “你怎么不说话?”

    绫人俯身吻住她的眼皮,让她不能再叽叽喳喳地朝他眨眼,同时也叫她乖乖闭上了嘴,她笑得像一只俏皮的狸妖,鼻尖亲昵地蹭过他的,张嘴咬住他的唇角,轻声呢喃。

    “绫人,绫人,绫人。”她一个劲叫他的名字,嗓音甜丝丝的如同掉进蜜罐子里。

    他如坠云端,身体轻盈不知身在何方。

    整个夜里,脑子里充斥着少女黏糊糊叫他‘绫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不散,直到天亮时分,绫人恍惚间从梦中醒来,才发觉自己做了个多么荒唐的梦。

    之后一连数日,莉芙拉都告假不来书房练字,甚至为了避免在绫华的院子里偶遇,她也不再循例去教绫华练剑,整日都窝在卧房里闭门不出,连托马她也不见。

    她龟缩在壳里做起了缩头乌龟,一睡就是好几天,卧房的门被她施了魔法,托马的声音传不进来,他只会听到她日复一日同样的回应。

    在她熟睡之后的某天,棽棽钻进她的梦里,发现她躺在池子里睡觉,气势汹汹地点了把火,把她的梦境都捣毁了,莉芙拉才慢悠悠地睁开眼。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请你不要过来打扰我思考。”她一巴掌呼开棽棽怒气冲冲的脸。

    棽棽猝不及防被她扇进池子里,淋成了落汤鸡,它叉着腰对她散漫的态度指指点点:“莉芙拉你不是最厉害的魔法使吗,不就是亲了绫人一口,你承认不就好啦,躲起来干嘛呀!”

    那些刻意让莉芙拉掩藏在心底的事又被翻出来,她闷头潜入水底,语气有些郁闷:“我承认什么…”

    池水清凉解暑,梦境轻松自在,莉芙拉可不愿意出去面对尴尬的现实。

    棽棽一把将她捞出来,拍了拍她的脸颊,一脸贼兮兮地诱哄道:“承认你喜欢绫人呀。”

    “不。”莉芙拉矢口否认,“我不喜欢他,我只是想拿到魔力而已。”

    小精灵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长音,指着梦境中坐在树下的虚影说:“你不喜欢他干嘛要把他放在梦里面,难道说你对他做过什么吗?”

    莉芙拉顿时恼羞成怒,反手又是一巴掌,把它掀翻在池子里,气息都有些不顺:“我没有对他做什么,放着当个摆设不行吗?他长得好看我就想看看…而已。”

    “切,反正你不要否认了。”棽棽小心翼翼护着脑袋,仰起下巴,一副生怕她再一巴掌拍过来的架势,“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你要是不喜欢他我也不会醒过来,正是因为有魔力滋养,我才能醒来呀。”

    莉芙拉眼尾不由自主瞟向端端正正坐在树下的绫人,复而又小声反驳:“我不跟你说了。”

    “你也该醒来了。”

    棽棽敲了敲她的头,随即消失不见。

    梦外的莉芙拉也醒了过来,躺了小半个月,四肢酸软,她拉开门扉走出去,忽地望见坐在院子树下的绫人,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就晃了晃脑袋,没想到再看过去他还在那里。

    她清晰地看见他衣袍上的椿纹,梦里的他不会穿正装,莉芙拉一口气又提了起来,刚想悄悄折回去,绫人似有所感,那双沉寂安静的眸子向她望了过来,眸光微闪。

    “家…家主。”莉芙拉磕巴地打了个招呼。

    绫人起身,缓缓走了过来,他视线平直地打量她几眼,除去脸色苍白之外她消瘦了许多。

    关起来半月…是因为他?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拢,复又松开,语气带着些许生硬的温柔:“身体好些了吗?”

    “我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

    她察觉到绫人不同寻常的眼神,似乎与她说话都要纠结犹豫,好像怕说错话,她心里忽然感到郁闷。

    亲都亲了,他是不是不喜欢她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难道是怕伤害她的心吗。

    然而绫人闻言只是抬眼在她身上逡巡,她口中说的‘睡一觉’已是足足半个月滴水未进,绫华和托马都束手无策,任凭他们怎么敲门呼唤都是一句“让我再睡一会儿”。

    见她神情有意无意地回避,他油然生出一股无力感,便尽量用平常的语调与她说话,说起了他的来意,作为护卫陪同他去天守阁开会。

    莉芙拉面露难色:“托马不行吗?”

    “他有其他安排。”

    她支支吾吾地咕哝:“我才刚醒,能不能叫其他…”

    绫人倏地探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眸光柔和地注视着她,语气近哄:“我就想让阿雀陪我去。”

    “那好吧。”她垂下眼睑,实在难以抗拒眼前这人冲自己露出这么犯规的表情。

    耳廓传来一声轻而浅的笑,那只宽厚温热的手掌在她头顶揉了揉,她很少让外人摸自己的脑袋,总觉得会落於下风,绫人摸她,她却打从心底感到舒服,甚至想把用脑袋顶他的手,可她没有这么做。

    那样会显得她很没有骨气,沉醉他的美色失去理智就算了,怎么能把脑袋送到他手底下求摸摸呢。

    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千回百转的神色,看起来她有些急眼、恼怒、赧然…情绪不太稳定的样子,他手下发丝触感柔软,绵绵细腻的发在他掌下泛起一丝酥痒。

    明明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怎么突然就答应了。他刮了眼少女微红的耳垂,心想阿雀像是一只讨好卖乖的狸猫,是因为喜欢抚摸吗?

    随即绫人又试探性一般轻轻揉了揉她的发,莉芙拉汗毛竖起,转身就脱离了他的魔爪。

    “你去外面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

    她沉闷不悦的声音传出来。

    绫人垂眼打量自己的手心,指缝中残留着一根发丝,他捻起来在两指中搓捻,神色有些无奈。

    好像并不是因为喜欢抚摸才答应的,阿雀看起来又在讨厌他了呢。

    转念一想,她厌恶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他心中分明对她的那个吻一清二楚,可她没有得到回应,不管那个吻意味着什么,她今后都不会再对他有任何不应当的情愫了吧…

    不多时,她拉开门扉走了出来,绫人已然离去,院落中空无一人,唯独树底桌上留着一盏茶。

    尚有余温,闻着发苦。

    莉芙拉咽下去,觉得这苦味也有余香。

    她天生嗜苦,性子古怪又扭曲,即使她在提瓦特已有过一段旅途,可她依旧不知道如何坦率地诉说心声,那种心脏鼓胀酸涩的感觉,她该用什么来形容呢…棽棽说的‘喜欢’吗?

    可喜欢怎么会带来痛感,让她辗转难眠,又心生胆怯,踟蹰不前的同时也想奋力地去冲撞,心里好难受。莉芙拉搁下茶杯,走出了院子。

    ……

    天守阁位于稻妻城的最高处,乃是神明的居所,天守阁外立着一座神像,圣洁伟岸。

    稻妻的神明雷电将军坐在高高的主座之上,面容如月,通体透着股上位者的肃穆庄正,让人闻之色变,不敢肖想分毫神明的姿容。

    莉芙拉站在绫人的右后方,发觉天守阁中有一层雷电结界,眼神兴味索然地看向高座上的女子,号称此世最殊胜威怖的雷霆化身,稻妻幕府的最高主宰。担负着“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之威名,外表看起来美丽不容亵渎,形容木讷寡言。

    她嗅不到神明大人的气息,偷偷观察了好半天,终于确认眼前的人只不过是个没有意识的人偶,真正的神明或许正潜藏在暗处窥视一切。

    不过这与她无关,神明也是需要休憩的,如此无聊的会议连她听着都想瞌睡。

    天领奉行的九条家主倒是谄媚,尽捡些好听的说,然而人偶将军又怎么会给出他喜闻乐见的答复,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仅仅一个“嗯”。

    绫人从始至终都没开过口,仿佛置身事外一般,莉芙拉却能看见他偶尔勾起的嘴角。

    他也觉得这些人开会很像在菜市场挑菜吧?

    会议进行到尾声,她蔫头耸脑地注视着绫人的后脑勺,忽而察觉到劈面而来的一道视线,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打量,莉芙拉抬眼循着这道目光看去,那人仍然在盯着她。

    中年清隽的男子气概不凡,坐于九条孝行侧后方,眼神锐利地凝视着她,仿佛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人,他不善的目光渐渐暗了下来。

    莉芙拉心想,鹰司家乃是九条家的分支,莫不是她也杀过他们家派来的杀手…

    刚想看回去,视线冷不防被挪移过来的后脑勺挡住,绫人侧眸瞥向她,不动声色地阻隔了对方投来的目光,他看向鹰司进时,他也不闪不避地看了过来。

    鹰司家…?

    绫人忖度片刻,恰好开会结束。

    他带着莉芙拉离开天守阁,不出所料,鹰司进急忙追赶了上来,他盯住站在神里家小家主身边的少女,眸光中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痛色。

    “鹰司家主有何指教?”

    绫人语气平淡,眼眸微眯,神色沾染上些微防备之意。

    好半晌过去,鹰司进说:“不知神里家主身后这位身份,不过我家里有位从小走失的幼女,年岁与她相仿,她长得像极了我那逝世的夫人。”

    莉芙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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