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跪伏

    陈青兕并没有将上官仪、薛元超的邀约放在心上,而是回到了后院去陪自己的妻子跟孩子。

    萧妙宸也知道自己郎君即将面临一大考验,但她并没有询问,在自己没有办法的时候,她没有焦虑,也没有说出来添堵,只是在一旁相陪,相信自己的丈夫一定能渡过难关。

    陈青兕将儿子镜镜抱在怀中,小家伙满了一岁,已经会认人叫人了。

    小家伙被自己的父亲抱在怀里,嘴里不住的叫着“耶耶,耶耶!”

    耶耶,有父亲,也有祖父的意思。

    在这个时代多指父亲。

    小家伙话说的不利索,奶声奶气的,说话依旧有着严重的婴语口音,但是叫“耶耶”的时候却是糯糯的,字正腔圆。

    陈青兕抱着自己的宝贝孩子,心都化了。

    陈青兕真就不将上官仪、薛元超的邀约放在心上,但外边的世界却闹腾了起来。

    以上官仪、薛元超为首的的崇尚宫体诗文的士人,这些日子满心憋屈,他们根深蒂固,人多势众,本占据着主动,奈何支持盛唐体的精英才情逆天,骆宾王、卢照邻两人在长安无人可挡,张柬之、富嘉谟、杜审言也是人中龙凤,再有杨炯、王勃两个孩童。

    杨炯、王勃是最可怕的,两人年岁太小,没人去寻他们麻烦,赢他完全胜之不武。可真要无视他们,偶尔会冒出惊人之语,震惊四座。

    这输给骆宾王、卢照邻不算丢人,可输给一个孩童,那可就将脸面丢到姥姥家了。

    便如那郑家的郑世翼,当年也是一个好人物,可输给了王勃,现在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以至于尽管支持宫体诗文的士人势众,却有一种反被压制的错觉。

    尤其是在贺兰敏之花重金砸出切合盛唐体诗句的新曲之后,新曲风靡长安,大街小巷都在传。

    毕竟长安城内小康家庭甚多,百姓打发时间的主要娱乐就是歌舞。

    唐王朝常胜不败,民族自信心十足,之前听得都是龟兹传来的胡人乐舞。那时没有的选,自是听得津津有味,现在大唐有了自己的诗歌,自然选择听自己国家的诗歌。

    多重原因,导致盛唐体势头一时无两,致使崇尚宫体诗文的士人渐渐陷入恐慌。

    可现在上官仪、薛元超出手了,而盛唐体的开创者陈青兕却选择了认怂,避而不战。

    极度的反差,让坚持宫体诗文的士人腰杆子都挺直了,他们一扫这些日子心头的烦闷,瞬间觉得自己又行了,加倍将这些日子的憋屈还回去。

    自从上官仪、薛元超出手以后,下面的胜负反而不重要了。

    这也导致了局面再度易转。

    面对这种情况,最开心的莫过于促成这一切的崔信明。

    听着四处传来的捷报,崔信明也是一扫心中解郁,说话的声音都洪亮了几分道:“早该如此了,上官仪这家伙,迂腐愚昧,早听我等之言,何至于如此?”

    他们很早以前就察觉李治打算用上官仪来掌管士林,以此来对付自己,也一直在暗中给他使绊子。

    陈青兕入京之后,他们就暗中唆使上官仪对付陈青兕。

    结果上官仪竟大义凛然的表示,此非君子所为。

    也让他们少看了一场,狗咬狗的大戏。

    “该来的,终究会来的,好戏不算晚……”

    崔信明大手一挥,说道:“继续挑唆彼此争斗,务必要让双方彻底撕破脸面,最好让他们彻底敌对,陷入无止境的内斗,让朝廷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我们……”

    崔信明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重新掌控了一切。

    杜家宅邸。

    张柬之、骆宾王、富嘉谟、杜审言这四位大将聚在了杜审言的家中。

    张柬之、骆宾王在长安是没有房产的,富嘉谟倒是有,只是宅邸甚小,不适合聚会。

    而杜审言出身京兆杜氏,是一个能与韦氏齐名的京畿豪门,祖传宅邸占据小半个街坊。

    这里也成了推行盛唐体的作战总部。

    面对对手的反扑之势,四人聚在一起碰头。

    富嘉谟虽是文人,但脾气暴躁,骂道:“一群宵小鼠辈,不敢正面对抗,竟使用这种下作手段,可耻,可恶!”

    富嘉谟并不当只此事,还指卢照邻的离去。

    卢照邻在他们对抗最激烈的时候,收到了族里的来信,信很长,但内容很短,综合起来就是四个字“母危速归。”

    卢照邻也看出了这信内容未必是真,可身为人子,又焉能在这种事情上豪赌?

    即便是为了那微不足道的一两成可能,卢照邻都必须回去。

    杜审言出身士族,见惯了各种钩心斗角,早已习惯,颇为冷静,说道:“莫要作无畏抱怨,想想如何破局。”

    富嘉谟脸上满是不甘,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道:“真要有计,何至如此?”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都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他们想什么都没有,真正的胜负已经不看他们了,而是陈青兕。

    但陈青兕不擅宫体的弱点,人尽皆知。

    上官仪、薛元超两人又是当时宫体诗文大家,真要对上,多半是胜多输少。

    不过陈青兕输在宫体诗文上并不算太丢人,只要在盛唐体里寻得面子就好。

    避而不战,却是他们几人始料未及的。

    骆宾王看着张柬之,问道:“孟将,先生不是无担当之人,当初在青溪县为县令,为了别县的无关百姓,都能挺身而出,何况是现在。他让我们莫要着急,静待便可。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他这话音一落,三人目光都落在了张柬之的身上。

    他们这群人以文化见长,适合负责教育礼节方面的工作,对于时政的敏感很是一般。

    张柬之不一样,他的诗人身份只是兴趣,政治权谋才是他的长处。

    此番他们能够反击的游刃有余,皆是张柬之在背后谋划。

    张柬之顿了顿道:“先生或许是不愿与上官侍郎正面对上。”

    富嘉谟忙道:“这是为何?”

    张柬之顿了顿道:“直接对上了,就会让真正的对手看笑话了。”

    骆宾王、富嘉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杜审言瞬间明白,说道:“孟将兄是指关东士族?”

    杜审言所在的京兆杜氏跟李唐皇室关系极好,也是全力支持配合朝廷的世家,有过为了朝廷与关东士族打擂的经历,一听张柬之说的话,很快明白原委。() ()

    骆宾王、富嘉谟略微迟钝,却也知朝廷与士族之间彼此忌惮又彼此依存的关系,也有点明白了。

    张柬之不想在这事情上多太多。

    杜审言却没有这份心思,说道:“我曾听族叔说过,陛下重用上官仪,是为了压制关东的士人。如此说来,先生也是如此……这上官侍郎便是赢了,也胜之不武吧。”

    张柬之道:“我觉得他未必就能赢!”

    “怎么说?”

    三人再次看向张柬之。

    张柬之摇头道:“不知。我之能,比先生若萤火皓月,看不透他的谋划,只是觉得,先生不是轻易认输之人,他这么做,应该自有打算。先生,既然要我们少安勿躁,我们就等等吧。”

    尽管对于这个答案,三人并不满意,可事到如今,却也只能耐着性子等。

    他们这一等,崇尚宫体诗文的士人更加嚣张了,似乎胜负已定。

    上官宅邸。

    上官仪、薛元超聚在一起,两人并没有多少喜悦,心中皆有一个坎,感觉过不去。

    薛元超忍不住道:“陈侍郎竟拒绝了你我的邀约,这是真的不敢赴约,还是……”

    他缄默了片刻,说道:“是宁愿输,也不愿意让对方看笑话?”

    上官仪闷闷的喝了杯酒,摇头道:“不知!”

    他顿了顿,又道:“希望,是前者。”

    上官仪一直以君子约束标榜自身,如果真是后者,他一直坚持的东西,要碎了。

    “父亲……”

    上官庭芝也是春风得意,一改之前颓废。

    上官仪看着面前的“犬子”皱眉道:“我与你叔父有事情相谈,若是无事,莫要打扰。”

    上官庭芝忙道:“孩儿说一句话便走……”

    他向着两人作揖,问道:“父亲、叔父,再过不久,三月三上巳节,那可是春游踏青的大好日子,陈侍郎不至于还不适吧。不如?”

    “滚出去!”

    上官仪勃然大怒,判案而起。

    上官庭芝吓了一跳,不敢再言,灰溜溜的走了。

    崔信明很快得到了这类消息,带着几分嘲讽的道:“迂腐之极!”

    崔冬日皱眉道:“上官仪不愿在此邀约,这可如何是好?”

    崔信明道:“无妨,到了这一步,谁都无法扭转局势。上官仪不愿,自然有人愿意。此人,不论陈青兕,还是上官仪,他都无法拒绝。”

    陈青兕最近很低调,不管外头的风言风语。

    直到二月二十五日这一天,陈青兕在后院陪着妻子与孩子,突然得到韩王府管事求见的消息。

    韩王?

    陈青兕想了片刻,才在脑海里寻得他的消息。

    大大伸了一个懒腰,机会来了。

    大唐韩王叫李元嘉,字元嘉,高祖李渊与宇文昭仪之子,唐太宗李世民之弟。

    此人是李唐宗室里少有的才俊,精通左右互搏之术。

    这不是陈青兕瞎说,而是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李元嘉能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诵经史,目数群羊,兼成四十字诗,一时而就,足书五言一绝:六事齐举,代号“神仙童子”。

    夸不夸张,陈青兕并不知道,反正是这么流传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李元嘉好学问,藏书万卷是宗室大臣里为数不多的诗人。

    之前每每入京述职,先帝李世民都会设宴款待李元嘉,然后邀请宫廷诗人一并作诗玩乐。

    毫无疑问,李元嘉最爱宫体诗,也最擅长宫体诗。

    陈青兕来到前堂。

    一位内侍负手等待。

    见陈青兕到来,内侍皮笑肉不笑的呈递拜帖,说道:“韩王殿下最爱诗文,听说陈侍郎才情无双,特邀侍郎三月三,游太白山。殿下同时还宴请了长安诸才子作陪,包括上官侍郎、薛侍郎,不知陈侍郎,会不会身体不适?”

    陈青兕展颜笑道:“韩王殿下邀请,不管身体如何,在下一定赴约。”

    内侍轻笑道:“如此甚好!那咱家这便告辞了?”

    陈青兕道:“内侍慢走,不送了。”

    他说着,还真就不送了,只是走回了内院,到了书房,从案几上取过一本空白的折书,滴水研墨,伏案书写,一气呵成。

    吹干了墨迹,陈青兕道:“来人,将这本折书,送到上官侍郎的宅邸,亲自交给他。”

    几乎在同一时间,上官仪、薛元超收到了李元嘉的请帖。

    薛元超应允之后,立刻来到了上官宅邸。

    看着上官仪手上的请帖,薛元超苦笑:“如此是不去也不行了。韩王这是逼着我们一战……”

    上官仪道:“将他忽略了,韩王最喜宫体诗文,他如何愿意见盛唐体压过宫体诗文?好手段,相比,陈侍郎那边也收到请帖了。”

    便在这时,外头传来陈家管事姜辰求见的消息。

    上官仪、薛元超惊愕的互望一眼。

    上官仪并没有过多的犹豫,说道:“请他进来!”

    姜辰受过礼仪方面的培训,一举一动,很是妥当:“见过上官侍郎,薛侍郎,家主有一封信,命在下亲自交给上官侍郎。”

    上官仪回了一礼,亲自上前接过,说道:“替某向陈侍郎问好。”

    姜辰回礼退去。

    上官仪看着手中的信,莫名的生出几分忐忑。

    薛元超很是好奇,却也并未上前,而是在原地等着。

    尽管他与上官仪的关系好,这他人信件,却是要避嫌的。

    上官仪撕开了信封,是一本薄薄的书折,书折上有五个字《春江花月夜》。

    上官仪打开了书折,入眼便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

    这是一首沿用陈隋乐府的宫体诗,字句优美,词藻绚丽之极……

    膝盖忽然一软,身子竟不自觉的前倾,警觉过来,赶忙以手撑地,呈跪伏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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