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意义是什么?

    即便知道海东青可能命不久矣,任七也没对他说些什么。

    既不打算提醒,也没有在剩余日子里对他说话好听一些的想法。

    因为人的性命本就是有限度的,既然会出生,也必定会有死亡的一天。

    事实上一百岁才死,或者是刚出生就夭折,差别在别人耳朵里听起来也没那么大――一个人死了而已。

    即便是在平时,别人听见一个不相关的人死了,也只是这样一听而已,不会有问他几岁和生平的想法。

    而如今是乱世,参军被打死的,逃荒路上饿死,病死的,被兵祸殃及的,各种各样的死亡已叫人们本能之中关于恐惧死亡的那条神经彻底麻木了。

    所以就算海东青在十六七岁如花的年纪死亡,或许是一件叫人惋惜的事情,可在任七看来,他只是运气不好,或者说运气很好,比别人早些走完了旅途而已。

    每天都有人在死,不是“多他一个不多”,也不是“少他一个不少”,而是他死不死,什么时候死,都是无关紧要的。

    加上任七本就是一个沉默的剑客,他一向寡言,几乎把所有的心思藏在肚子里,不到必要的时候,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因此这一路上他只是沉默的走着,偶尔对海东青投去若有若无的注视。

    “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死人一样。”

    海东青折下一根树枝,斜了任七一眼。

    “就跟你打猎的时候差不多?”任七反问道。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海东青将枝条上的嫩叶含进嘴里,似乎在轻轻咀嚼,又像在吮吸什么,津津有味。

    “我打猎的时候,即便那猎物已经落入了陷阱,我也会死死盯着它,直到它断气为止。

    因为这些畜生是笼中的困兽,求生的欲望早就压过了那本来就不多的智慧,所以它们一旦发现自己落入陷阱,便会不顾一切地挣扎,甚至为了挣脱而咬断自己被夹住的腿,暴起伤人。

    所以我面对这些畜生的时候,从来不会放松警惕,一定要等到它们断气了,我才会上前。

    之前我听说过有些山里的同行,便是在以为那些猛兽已经被制服的状况下,贸然靠近,反而被咬断了喉咙的。

    然而你看我的眼神,不是那种盯着猎物的眼神,反而像是去探望一个病人,那个人说起来跟没什么关系,你只是跟着别人过去看一眼而已,也不打算跟他讲话,甚至看不看得到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的形容颇为逼真。”

    任七看他一眼,“从哪本武侠小说上看来的?”

    “不是什么武侠小说。”

    似乎是尝到了一片苦涩的叶子,海东青嫌弃地将树枝丢到一边,又从嘴里吐出一点碎末。

    “我父亲病重的时候,村里那些人就是这样来远远看一眼的。”

    “这件事你记了很久?”任七问道。

    “已经很模糊了。”

    海东青喃喃道:“我父亲的脸,村子里的那些人,我差不多都给忘了。”

    “我看你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太好。”

    “你的记性就很好吗?”

    海东青看他一眼,“一路上那么多个夜晚,所有人都聚在篝火边上的时候,我就从未见过你谈起以前的事情,难不成你是全都忘记了?”

    “有什么好讲的?”

    任七脸色不善,“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而已,我三十多岁,再过几年就四十了,记不清楚事情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世上奇怪的事情多了去了。”

    海东青忽然将话锋一转,冷不丁问道:“所以,你是认为我真的要死了?”

    任七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见过许多的死人,甚至比我见过的活人还多,这其中一大半是我杀的,另一半是别人杀的,或者在我到来之前已吓死,病死,喝毒酒上吊的。”

    “所以,你是说我跟这些人的面相差不多咯?”

    海东青笑笑,“其实不用你说,越靠近白云山,我就越有种再活不过这冬天的奇怪感觉,不是疑心病,而是心里觉得已经可以将它认作事实的声音这样告诉我的。”

    “那你还来?”

    任七看他一眼,“我看你也不像那种,为了赴千里外的约会而把自己脖子抹了的人。”

    “你是在变着花样儿说我读书少啊?”

    海东青翻了个白眼,“我就是想走,你们……你们两位绝世高手在这里,我也走不掉。

    但实际上我也不想走,越靠近长白山我心里想走的念头也就越少,越弱。”

    他又将一根树枝拈在手里,却不凑到嘴边,只是在手里把玩着。

    “似乎在我的身上,有某种责任,那些道士把这个叫做什么来着?”

    “天命。”任七说道。

    “没错,就是天命,我越来越感觉,不止我的死亡会是天命,就是我的出生,似乎也是天命的一种,命中注定的。”

    “你以为自己是很独特的人?”

    任七看着他,终于还是开口道:“也许你可以放弃那些幻想。”

    “什么幻想?”

    “我是说,压根就不存在什么天命,你也不是什么武侠小说,志异故事里特别的人,天选的主角,你只是得了绝症,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已。”

    “你说我得了绝症?”

    海东青瞪大眼睛,心里只有疑惑。

    “没错,绝症这东西不像急病,不会说你哪天突然就吐血,或者七窍流血爆亡,而是逐渐衰弱下去。

    我记得在宫里见过一个太监,正当壮年,是宫里的总管,即便我们这些大内侍卫也不能轻慢了他。

    他身强力壮,一身横练功夫入了宗师境界,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滋补的药方,使得他就连走路似乎都带着一股叫人无法匹敌的劲力。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一年总说觉得自己胸口痒,找遍宫里的御医,玉京外的江湖郎中,都没解决这毛病。

    他倒是不痛也不吐血,甚至还是照常的吃喝,只是人眼看着渐渐就瘦了下去,皇帝赐给他的,外面那些官员送他的百年人参他能当饭吃的,可似乎怎么也补不回来,终于还是死了。() ()

    他的尸首我去看过,只是脸色煞白,皮包着骨头,跟饿死的人没什么两样。

    并不是什么天命,只是得了绝症而已。”

    听到他这样说,海东青也开始莫名感觉胸口发痒,那沉甸甸的部位里好像真有什么东西在扩散,发热发烫。

    但任七就在身边,她也不可能真去挠痒,所以便只能忍着。

    但是他那番简直称得上是残酷无情的剖析和推测,更是叫海东青感到沮丧。

    “没有意义吗?”

    海东青摇了摇嘴唇,“也就是说我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死于一种任何郎中都治愈不了的绝症?

    我并不是因为某种天命死掉的,也不是因为我特殊,我仅仅只是得了病,跟山里的野兽一样喝着水就突然死了一样?”

    “很可能就是这样。”

    任七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捏紧,“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幸运儿,天选,可实际上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幸运儿,主角。死了就是死了,仅此而已。”

    “真是残酷啊。”

    海东青无奈笑笑:“我原以为我对长白群山有某种特别的感觉,是因为我是大山的孩子,所以注定要死在大山,归还大山。

    可如今你对我这样说,我便只能怀疑这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而已了。

    就好像一个病人好不容易到了郎中的面前,可就连他的家人都不愿意骗他说,会好起来的。

    这对病人来说,还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抱歉。”

    任七也学着海东青的样子拽下一根树枝,拿在手里的时候却已被他不小心用力过度,捏的粉碎了。

    看着手里那团碎末,他不快地摊开手掌,叫它们落回地上去。

    “这时候即便说话再好听也帮不上你了。”

    “我知道。”

    海东青用力擦了一把脸,冲任七说道:“走吧,趁着我还走得动,你不是想了解那些猿猴身上的秘密吗?”

    任七也将刚才对话时不快的感觉抛到脑后,思考起当前的状况。

    在上次尹秀三人前去查看那异象的来源后,那条大红蛇又突然出现,直冲他们而来。

    任七再怎么说也是通感境的高手,虽说没办法斩杀那条大蛇,但从那家伙嘴里逃脱还是没什么问题。

    他们向北逃了得有几十里地,直到躲入一处山涧之中,才终于避开了大红蛇的追踪。

    也因为这个波折,他们彻底和尹秀三人失散,再冒着风险返回原地时,已找不到尹秀他们的踪迹。

    无奈,他们便只能开始朝着白云峰的方向前进,以期望能撞见他们。

    然而群山广大,有时候可能双方之间只有几百米的距离,然而有一道深沟或者一座山挡着,便叫他们看不见对方的身影,阻隔了双方会面的可能。

    “话说,你怎么知道走这边能遇上尹秀他们的?”海东青问道。

    “我不知道。”

    “那你还走?”

    海东青拨开一根挡路的树枝,表情颇为惊讶,“这里山高险峻,有些地方下去容易,想再往上走难如登天,有的地方则是上去简单,要往下走的话很可能就是摔个粉身碎骨的。

    你要知道长白群山不是在城里,不是你走错一条路便可以找个路人问路,或者回头那样简单的。”

    “我们现在不就是去找人问路吗?”

    任七不以为意,“而且以我捉人那么多年的经验来说,绝没有找错过人的时候。

    即便那人隐姓埋名,住在多偏远的山中,还是哪个洞穴里,我只要带人搜索一遍,就总能找到。

    这靠的不是什么技术,而是直觉,就跟你们打猎一样。”

    “靠直觉来查案,那你岂不是跟那些什么侦探差不多?”

    “侦探?你是说在敦灵的那个叫什么福什么斯的侦探吗?”

    任七皱起眉头,“以前有个人跟我这样提起过,说我跟那人很像,简直可以称作九州的福什么斯了。”

    “那这是极高的赞誉啊。”

    “什么赞誉?”

    任七不悦道:“我那时候就已定下了目标,哪天就要把那个不知道是姓夏,还是姓福的,反正名字很长的鬼佬抓起来拷打一番,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外界传的那样惊奇,神通广大。”

    “你可真是个可怕的人。”

    海东青看他一眼,“只因为嫉妒,就要把人给抓起来上刑。”

    “有什么好嫉妒的?”

    任七冷哼一声:“后来我到了港岛,才知道那个什么侦探,原来是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是别人编造出来的,而不是什么活人。

    不过我那时候也已经不在大内任职了,反而还成了朝廷钦犯,便再也不在乎到底有谁查案比我强,还是哪里跟我能耐相当了,因为那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我只想报仇而已。”

    “这就是你进山的目的?”

    海东青之前从未听任七提起过关于他自己的事情,此刻听到了只觉得这个寡言的剑客身上藏着许多的秘密,经历了许多的风霜,如此才有了那样锋锐的剑与冰冷的剑意。

    见海东青这样打量着自己,任七更加不悦,自顾自抢到前头去,不想与他对视。

    海东青自然是没什么所谓的,照任七所说的,自己现在是一个命不久矣,要死的人了,知道再多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

    所谓朝闻道而夕死,可矣。

    那是那些薄情寡义,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读书人的说法,他一个身上沾着兽血,靠着跟猛兽搏杀来维生的猎户,哪里会去关心所谓的人生观和意义。

    只是如果海东青真的死了,那别人收殓自己的尸体时,发现了他身上最大的秘密,岂不是很尴尬?

    【嗨,死都死了,有什么好尴尬的?死人是不会感到尴尬的。】

    想是这样想,然而海东青还是衷心希望,自己就算死了,也是被山石泥土盖在底下,叫人找不到,或者干脆就被那些野兽撕成碎片,叫人辨认不清,找都找不齐也不错。

    他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前方的山林里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猿啸,叫人头皮发麻。

    任七要找的东西,似乎就在前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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