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把江姮气得不轻,根本不愿见宋冬贞,只说让曾柏按律处置,而陆迢抽空去见晏清光,道明始末,晏清光问了个不相干的:“为何绕过曾柏?”

    陆迢不在意此举会被视为投机取巧还是阿谀奉承,实话实说:“不知是谁放出马一岁头七回赌场的消息,当时是六子提醒去审问宋冬贞。”

    就凭这个,他不信任何人,而谁为善,谁为恶,他见过晏清光帮柳幸幸时露出的悲悯:“这是声东击西,幕后之人利用宋冬贞作掩护。”

    陆迢肯定自己的判断,在晏宅的几个绣娘里,必定有人有问题。按理,对方能对绣线动手,就能在祝寿图完成之际毁掉,使江姮无法补救,现在反而弄出宋冬贞一事,目标显然不在祝寿图上,既不是为图,那就是为人。

    晏清光想清前后,深感自己这一遭坎坷多艰,被人算计,还要伤及他人,不送他们一份大礼,都当他是软柿子。

    “你认为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不知。”陆迢言尽于此,心想以晏清光的能力,胸中有数,他何尝不知晏清光这话在考验他,倘若有这份野心,当初就不会答应曾柏做个捕快:“宋冬贞已招出线索,还请您从轻发落。”

    晏清光颔首:“看来你已经想到她的去处。”

    这些欠债人被官府关押在牢里,等到修桥修路修府邸时,就会发配过去,日夜辛劳,所得银钱还比雇人少一半。一个貌美的女子进去,无异于进入虎狼窝,陆迢没有天大的本事帮她免罪,却知道哪里相对安全:“齐绣局。”

    齐绣局是官府所办,上头是户部,里边的绣品大多与其他国有贸易往来。相比于关进大牢,还清债就可以变回平民百姓,进入齐绣局则一辈子为奴,宋冬贞愿意付出这代价。

    当天,江姮就派人去给曾柏传话,改了对宋冬贞的处置。

    陆迢奉命去马家村来带走宋冬贞的小女儿。她有一对儿女,马一岁身上的债一定会加在儿子身上,大概男孩儿不会有像女孩儿那样,会被马大娘卖去做娼妓,又或者宋冬贞不想让儿子一辈子为奴。直到他听见那已有十岁左右的儿子说:“要是娘早点答应爹去接客,爹也不至于为别人的一点钱财,冒险得罪晏夫人,害得家里变成这样,现在还要带走妹妹。”

    陆迢一脚踢开他:“别羡慕,衙门会尽快帮债主们清算你爹所欠的债,把你也带走。”

    吓得他哇哇大哭去找马大娘。

    陆迢解决此事,想去见柳幸幸,又没有理由,只盼她有记住以前的话,谁也不可信,谁也不可近。

    不知是不是前几天他见过柳幸幸,沾有一点她的气味,那天小黄狗叫得十足欢,跑到门口等了半天,不见柳幸幸回来,又冲着他叫唤,气得他道:“天天望着门,你干脆叫望门得了呗,不,望幸才对。”

    对于名字里有柳幸幸的一个字,小黄狗尾巴直摇就没停下来过,陆迢直骂它狗腿子。

    现在陆迢回家看到狗子望幸,破天荒给它解释:“她忙着呢,年前绣完就……能回来,等着吧。”

    起码会回来收拾她的东西吧?

    进入小暑,天更热了,知了在树上没日没夜地叫,吵得陆迢心烦,入夜眼睛一闭,自然而然浮现柳幸幸的身影,更烦了,心想一定要想办法见她,让她小心一点其他人,如此,他就不会一直惦记着交代这件事,梦里就不会频频被她烦扰,也不至于大晚上坐在屋顶晒月光。

    可转念一想,柳幸幸一定很忙,压根没空,晏清光有所戒备,她应该不会有危险,再者,她也不笨……

    柳幸幸的确忙忙碌碌,知了吵闹什么的,她一点感觉也没有。自江姮拿来夜明珠后,她们日夜赶工,每日睁眼除了吃饭就是绣图,很快熬过这个酷夏,转眼来到中秋。

    因进度赶得还不错,中秋这天,江姮让大家回去团圆,晏宅白天要宴请亲朋好友一聚。消息在前两日就知道了,柳幸幸举目无亲,也不是很想待在晏宅,想了大半天,还是托江姮派人去衙门,告诉陆迢,让陆迢接她回扶花镇,又担心陆迢那天会有别的事情做,拒绝她。

    好在陆迢回话说,当天无事,也不用值守。

    陆迢其实要当值,不过柳幸幸好不容易来传话,他就与人换了。大清早坐在晏宅巷子外的茶棚里等候,每看到门有打开的动静,他不免把心一提,见不是柳幸幸,心有重重落下来,好似在水井里玩水桶那样,升升降降,落下时,嘭开一朵大水花。

    他本无意这种心情,但真看到柳幸幸出来时,水花更大了。

    怪哉。他决定忽略掉,抬头若有所思看了一圈晏宅上的高墙,有暗卫,比平常多。

    柳幸幸手里大袋小袋,都是江姮塞给她的瓜果点心、中秋团饼,琳琅送她出的门,见到陆迢后,才放心关门回去。

    柳幸幸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陆迢:“恩公中秋吉祥。”

    陆迢接过的手一停顿,忽然不知要摆出什么表情,用什么语气来回应,但肯定不能太凶:“……中秋吉祥。”

    柳幸幸瞧着这天也不热,清早还下过一点小雨,陆迢怎么耳朵有点红?

    陆迢移开目光,把东西放进马背上的大布袋子里:“怎不在晏宅里过中秋?他们还请戏班子,你可以开开眼。”

    柳幸幸还没回答,他就拉下脸:“你最好别说是因为要看望幸。”

    “是看恩公一个人在家过节,家里冷清。”

    “冷清?哪里冷清?不过算你还有良心。”

    柳幸幸好似看到陆迢翘起的嘴,也不知是不是:“那个……望幸?望幸是谁?”

    陆迢不屑:“一条狗罢了,天天望着门口盼你,不叫望幸叫什么?”

    柳幸幸才知方才她做了多么正确的回答。

    街上很热闹,早几天前就这样了,路边的小贩比平常多,各种小吃食之外,还有卖花灯的,长长一列,五颜六色卷成一条大花龙。透过蒙眼布条,柳幸幸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景,目不转睛,连陆迢问她要带什么回去,她也没听见,索性顺着她的目光东看看西看看,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入夜才叫好看。”

    “真的吗?”

    噢,这会儿就听见了,但居然质疑他:“今晚来看就知道我骗没骗你。”

    “可以吗?”柳幸幸一激动,声音都抬高不少。

    “来回一趟很难吗?”

    不过小两刻的马程,回到家里吃个饭稍作休息,待日到西山,就可以出发了,望幸恋恋不舍也没用,陆迢一下子扒拉开它,麻溜拴好,居高临下嘲讽:“就你?”

    凉县不算小县,中秋夜时,灯火如昼,各种锣鼓声响天震耳,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大多是有耍杂的,或者酒楼请来戏班子,引得门外窗外都堆满了人。柳幸幸一直觉得陆迢的性子喜静,没想到:“恩公居然也喜欢热闹。”

    “……”陆迢无语低头看她,只见到帷帽而已,“行吧,喜欢。”

    “恩公,那是在干什么?”柳幸幸指着一群人围在卖灯的面前,男女老少皆有之,时不时大喊拍手。

    “猜字谜,送花灯。”见柳幸幸不解,陆迢只好带她过去,站在人群后简单解释,“那张红色纸上写的‘酸甜各半’是谜面,答出谜底即可。”

    柳幸幸没玩过,也不认得什么字,听得迷迷瞪瞪:“谜底是什么?”

    “是‘酣’。”

    柳幸幸尚在理解中,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大叫:“大伯!‘酸甜各半是酣’!”

    那是个圆圆胖胖的男孩儿,嘴巴周围都是糖饼碎屑,衣着倒是不凡。卖灯的店家注意到,笑吟吟取下对应的一盏兔儿灯,嘴里说着吉利话:“小公子小小年纪就答得上来,将来必定高中!”

    柳幸幸眼睁睁看着兔儿灯到了男孩儿手里,那男孩儿似乎还得意朝她看了一眼,她算是明白了规则,心下生气:“你怎么偷听!”

    陆迢反是有些懵,这还是之前那个怕人且爱哭的活菩萨?如此之……刚烈,去了一趟绣园就是不一样……

    男孩儿扮了个鬼脸就跑了:“笨笨笨!”

    “你!”柳幸幸抬步要去追,陆迢把她拉住,“一盏灯,你很喜欢?”

    “那是恩公的。”柳幸幸懊恼,要不是傻傻一问,陆迢也不会答,也就不会被人取巧夺走。

    陆迢一怔,不由哼笑:“这有何难?看上哪个?”

    店家从只言片语里弄清缘由,且凉县里谁不认得几个经常走来走去的捕快,一时汗津津,指着一排制作更巧的花灯:“这边,本是花钱才能答,二位要是有瞧得上眼的,免三次,当是赔礼了。”

    周围看客纷纷说哪个哪个好,柳幸幸看晕了眼,干脆指了那个颜色最红最亮的大螃蟹,居于最高处,惹眼。

    螃蟹花灯的谜面是“一笔天,一笔地,天地合,竟为一”。

    众人更为兴奋:“那可是今夜的头个大彩,小娘子好眼光!”

    柳幸幸手一抖,食指蜷缩,但大伙们猜了许久,也想知道答案,纷纷把之前错的谜底帮忙排除,笑着起哄,整得柳幸幸把那点担心抛开,满是期待,只等陆迢回答说:“二,一二三的二。”

    在众人短暂的安静沉吟分析里,店家铜锣一敲,吓了柳幸幸一跳,但听店家说:“对喽!”

    柳幸幸激动得小小一蹦:“好厉害!”

    大伙儿恍然大悟的同时,有大叹的,有欢叫的,看着那盏螃蟹灯被店家拿竹杆挑下来,把谜底翻出来给所有人看仔细。

    这是一盏提线花灯,制作巧妙,几根线一拨动一控制,大螃蟹就好似能行走一般,灵活飘逸,柳幸幸就在众人的艳羡下接过来,随意玩了两下:“好有趣!”

    陆迢掏了银钱,店家哪敢要,到陆迢一个眼神,他就笑着乖乖收了:“陆捕爷和小娘子中秋吉祥,吃好喝好玩好!”

    二人又往下闲逛去,身后店家高喝声还能穿进陆迢耳朵里:“大伙儿莫急,咱还有第二个大彩!一样能讨小娘子欢心!”

    人群热闹又攀上另一个高峰,喧闹街道上,一小队捕快从河对岸匆匆路过,并不起眼,陆迢不必看也知道是往晏宅的方向去,他下意识去看柳幸幸,这家伙正玩灯不看路呢,真自信不会走丢啊……

    高处有人对月唱歌,低处有人点放天灯,走一回流水月桥,耍杂的变戏法突然从手中冒出一枝桂花递到眼前,柳幸幸不得不花出今夜第一个铜板,转手塞给陆迢拿着。

    月入高空,银辉铺满,仍不尽兴,但一番喧嚣熙攘后,回家躺在凉椅上摇着扇子赏月,这月看起来充满余温,还散出桂花余香,又或是因为唇齿间的桂花酒,柳幸幸分辨不出:“月亮是桂花味的。”

    “……”陆迢轻哼,“一滴醉,自己玩去吧。”

    “好的。”柳幸幸一直在绣图,难得闲一天,白天听说要上夜街,休息也没休息好,到了晚间一顿玩玩停停,这下倦意困意一起来,迷迷糊糊闭眼了,咕哝什么听不清,望幸也没打扰,乖乖趴在脚下。

    陆迢接过柳幸幸准备掉在地上的扇子,瞧见她额头的细汗,顺手扇扇两下,她就舒开眉头,一副好睡好梦,待停手了,她脸上不满的表情很明显,还说:“扇风……”

    望幸抬起爪子碰了碰陆迢的扇子。

    “狗腿子。”

    陆迢嘴上低骂,眼睛却一眨不眨观察柳幸幸。一个人的信任,就是在睡着的这时候,无意识露出的亲昵之举。他不确定,分明为了赶走柳幸幸,对她又骂又恐吓,嫌弃、嘲讽,怎么会被信任?若说之前在怀县的那个夜晚,她神色担忧心急,是怕被丢弃在客栈,那么今夜为了小小兔儿灯而替他不平呢?现在,她是不是梦到至亲至爱之人,以为是她的婆婆,才敢……让他打扇扇风。

    他鬼使神差凑近,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她额头,试探一问:“我是谁?”

    陆迢屏息仔细体会胸腔里忽然升起异样的热意,掰开、剖析、细嚼,才知有多期待能够从她嘴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待如愿听到,此时此刻的圆月,从前今后,哪里都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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