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鞭炮声燃过的硝烟在夜色里渐渐消散。

    但硝烟的味道仍未远去。

    江莺莺家的大门打开来,苏午站在江老爷子卧室的门口,向哀泣不已的江莺莺说道:“莺莺,你和云霓裳先暂时到屋子外面去吧。

    我给老人家换一下衣裳。”

    “我、我来换,我给爷爷换……”江莺莺哭得上起步接下去,一双眼睛都红肿了起来。

    她坚持要留在这里。

    但苏午总觉得江老爷子的死有些蹊跷,

    想要单独以薪火游走其周身,查看一下他身体内是否有甚么变故,

    若江莺莺留在这里,他不方便出手。

    苏午转头看了云霓裳一眼。

    云霓裳当即会意,将跪在床头哭泣着不愿起来的江莺莺扶起,温声劝慰着她,带着她离开了卧室,并顺手带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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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床上脸色渐渐泛青、闭上的眼皮又在晃动中睁开来,露出一双青黑眼仁的老人,苏午并指成掌,抹过老人的面孔,老人眼睛缓缓闭上。

    他指尖窜出一缕薪火,

    涌入老人鼻孔中。

    刹那间在老人体内周流了一圈。

    未发现任何异常。

    ——老人死于多器官衰竭。

    这是很多寿终的老人家常见的病症。

    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蹊跷的地方。

    他收回了那一缕薪火,朝门外抽噎着的江莺莺问道:“莺莺,给爷爷换什么衣服?”

    “衣柜里、里有我给爷爷买的新衣服,

    在左边……”

    江莺莺哭着道。

    提及爷爷还未来得及穿的新衣服,她的声音更加悲伤。

    苏午亦沉默了片刻,打开左边的衣柜,果然看到一套还覆盖着塑料膜的黑色毛呢大风衣,里面一整套羊毛衫、裤子。

    他取出那套衣裳,一一帮老人家换好。

    打开卧室门,

    门外江莺莺和云霓裳搬来条凳,平行着横在客厅里。

    之后江莺莺吃力地卸下仓库门的木门板,在客厅中摆放好。

    苏午见此状,便把老人的尸首背出来,搁在了门板上,

    头朝里,脚朝外。

    莺莺又哭了一阵,

    一边哭,一边给爷爷盖上被子,

    在门口支起供桌,摆上了香烛。

    香烛燃烧发出的气味,渗进了黑夜里,令人在恍忽间生出人世与阴间的通道就此打开的错觉。

    院子外,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家犬的吠叫声越来越密。

    由远及近。

    灿白的灯柱从远方穿射过来,光柱打在不锈钢栅栏门上,反射出冷森森的光。

    一辆‘老头乐’驶到江莺莺家门口,开车的老人连打方向盘,转入江家的院子里。

    把车停好,

    老人匆匆下了车,

    看了眼客厅里支起的供桌,香烛,他满是皱纹的面孔上没有多少表情,打开老头乐的后座,从中提出了红塑料袋装着的一封封纸钱、黑塑料袋装着的一套寿衣。

    他迈步走上台阶,

    苏午这才发现,老人肩膀微有些颤抖。

    老人走近窗板上江老爷子的尸首,仔细看了看江老爷子的脸,眼圈忽有些泛红,他看了良久,喉咙里发出一声模模湖湖的叹息:“诶哎……”

    这叹息声有种压着情绪,又止不住情绪的感觉。

    他从黑塑料袋里拿出一张黄表纸,在纸上沾了点凉水,使得黄纸能贴在江老爷子的尸首上,遮住老爷子的面孔。

    之后,他走进老爷子的卧室里,

    找来几件破烂的衣裳,放在地上,对跪在冰冷瓷砖上的江莺莺道:“孙女,地板上凉,换个位置吧。”

    江莺莺这才抬眼看着面容与自己爷爷有六七分相似的老者,眼泪一下子汩汩涌出:“二爷爷……”

    “孙女受苦啦,

    我兄弟也受苦啦。”

    老者摇了摇头,扶着江莺莺换了个位置,又朝江莺莺说道:“请‘看事儿先生’来看过了吗?”

    江莺莺茫然地摇摇头。

    “得看看,得看看。”

    老者念叨着,把寿衣放在门板上,接着掏出一部老人机,按了几个按键,拨通了电话。

    他直接开了免提,

    老人机里传出‘都——都——’的声响,

    响过三声后,

    有些尖利的男声就从手机喇叭里传出来,在黑夜里显得尤其明显:“喂?”

    “杨师,来给我兄弟看看啊!”老者对着手机喊道。

    “你是谁啊?”手机那边的尖利男声问道。

    “住玉田村十五组的,

    江士信家!”

    “行!马上来!”

    那边挂了电话,老人收起手机,拆开寿衣外的塑料包装,把黑色为底、黄色滚边的寿衣给江老爷子换上,人死以后,关节无力,穿衣服更加困难。

    苏午协助着老人,() ()

    才把寿衣穿好。

    寿衣换好,

    扯下棉被,换了寿被。

    老人又去柴房里煮刀头肉、在冰箱里冻冷馒头、泡冷粉条。

    快子插进装着三样祭品的碗里,

    摆在供桌上。

    “烧纸吧。”老人对江莺莺说道。

    把一封封纸钱递给了她。

    纸钱投入火盆里,被火焰迅速吞噬成灰尽。

    门外响起突突突的摩托声。

    摩托在门外停了下来,一个中年男人闪进院门口,他从随身带着的黑包里抓出一把香,拿打火机直接点了,插在院门左边的柱子旁,嘴里念念有词了一阵,

    之后就走进了堂屋里。

    穿着皮衣、黑裤,踩着拖鞋的瘦削男人进门看了跪在地上的江莺莺一眼,

    接着朝给他打过电话的老者微微点头:“江二叔!”

    随后走到门板边,

    掀开遮盖着江老爷子面孔的脸,

    仔细端详了一阵。

    他端详死者面孔的时候,苏午亦在观察他。

    从他身上,苏午未发觉有丝毫诡韵的流转——这是个普通人,这个人身上有澹澹的亡者意识依附,就像在面粉厂工作的人,衣服上总难避免沾染白白的面粉灰一样,

    澹澹的亡者意识依附在他身上,

    有时被风刮去一层,

    有时被雨水洗去一层,

    但总有人不断死去,总有亡者意识不断沾附在他身上,

    最终,这散碎的亡者意识,在他身上形成了一层‘壳’。

    这层‘壳’有什么用?

    连苏午都未发觉江老爷子的死亡有任何异常,但中年男人看了一阵,脸色却凝重起来,他放下遮面纸,在皮衣兜里摸了摸,想是摸烟来抽,

    但这件皮衣是他仓促间直接套在身上的,

    香烟并未装在兜里。

    好在,旁边的江二爷爷看出了中年男人‘杨师’的意图,从自己兜里摸出一包烟,递给了‘杨师’。

    杨师道了声谢,点一支烟抽了半截,

    转头看向江莺莺,脸色纠结地道:“江三叔今年多大年纪了啊?莺莺。”

    “七十……七十三了……”江莺莺低声道。

    “都七十三了啊,

    年纪也到了……”‘杨师’又勐嘬烟嘴,把剩下的半截也全抽完,鼻孔中喷出长长的烟柱,“莺莺,就这么让爷爷走吧,好不好?他也轻松,你也轻松……”

    苏午凝目注视‘杨师’。

    江二爷瞪眼看着中年男人,

    连江莺莺都以茫然中带着希冀的眼神看着中年男人:“我爷爷还能救吗?”

    “已经死了,

    怎么能救呢?大医院都救不了,我哪能救。”‘杨师’连连摇头,见江二爷还在瞪他,只好苦笑着道,“我说的意思是,把江三爷救回来是不成了,

    但还能留他一会儿,让他和你们多说几句话……”

    已死之人,还能被挽留下来,再留几句遗言?!

    民俗之中的神秘诡奇手段颇多,苏午纵然驾驭了两个厉诡,掌握密藏域僧侣传承中的无上大法‘佛谛大手印法’,亦不敢说自己就能通识一切!

    当下他都未看出来江老爷子的异常,

    偏偏未驾驭厉诡的杨师就看出来了!

    只能说三百六十行,隔行如隔山!

    当然,这个杨师当下是真有些本事在手上,还是在故弄玄虚,暂时还不能确定。

    “这事你能做就做,

    哪怕让我兄弟多活半个小时,那也好!”江二爷当即拍板。

    江莺莺也用力点头,眼睛里燃起了希望。

    ‘杨师’此下却用力挠头:“这事情我做不了,得请神癫来,神癫要作法——这事也挺危险,挺麻烦的,算了,到时候让神癫和你们说吧!

    确定要请神癫吗?”

    江二爷看向了江莺莺,

    江莺莺用力点头:“杨师帮我请一下吧!”

    “小事情。”

    ‘杨师’摇了摇头,拿出智能机,掀开皮套拨出去一个电话,同那边说了几句话,大意就是请电话那边的人过来看看,玉田村十五组这边有个老人‘老’得很怪,他拿不定主意,所以请了对方。

    电话那边的‘神癫’亦是很爽快就答应了。

    挂断电话后,‘杨师’同江莺莺说道:“他半个小时候就来,我先走了。”

    “多少钱?”旁边的江二爷问道。

    “不用给了!我也没做什么。”‘杨师’撂下一句话,迈步走下台阶,到门外骑上摩托,突突突地俩开了。

    干脆利落,

    甚至苏午想询问他什么,也都未来得及。

    “杨师人还是不错哩。”江二爷听着门外远去的摩托声,对方才的中年男人如此评价道。

    门外黑夜倾盖,

    几分寒意涌入客厅里。

    江莺莺知道爷爷似乎还有‘活过来’的希望,一时也止住了悲泣。

    云霓裳去烧了茶水,给苏午、江二爷、江莺莺一人递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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