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午与神视说话的语气,便完全如同与门下弟子初玄言语一般,是与后辈交谈的语气。此下将神视于不良人中的各类修行课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神视自知这是前辈重视自身,所以对自身着力培养,便收敛住嬉皮笑脸的神情,向苏午稽首拜谢。

    自天下道门二十四宗尽被苏午或是斗败、或是直接归服以后,汇入而今不良人中的道门弟子数量便不在少数。神视挑选第三支镇诡队的成员,自然优先以同门为主。

    不过他见印知挑选手下成员,依旧会留小半席位于道门弟子、普通不良人,自也从善如流,亦挑了小半佛门弟子、普通不良人到第三镇诡队中。

    ――佛道从前如水火不能相融。

    但如今因苏午喜闻乐见于佛道二门交相融合,而佛道二门现下又皆视苏午为核心人物,所以因此之故,佛道二门却在逐渐融合。

    不久以后,两支新立的镇诡队便在苏午眼前整肃阵列,稍有雏形。

    苏午撇过以印知、神视作首领的两支镇诡队中人选,一眼就从其中看到了诸多佛道二门年轻一辈菁英弟子。

    随着他镇压华山鬼祟的事情传扬出去,声望日盛,佛道二门、天下法脉亦愈来愈敢于在‘不良人’这个机构之上下重注了。

    当下在场不良人中。

    佛道、巫傩、民间诸法教弟子,俱不在少数。

    此后苏午又选出一名作‘古赤雄’的巫傩脉弟子,作第四镇诡队首领,选出端公脉一名作‘孙朝应’的端公,作第五镇诡队首领。

    原本还显得空空荡荡的镇诡局中,在这眨眼之间便被填入了五支镇诡队。

    “百多宗生人甲、符甲,接下来的神工局倒是有的忙了。”苏午笑着与身旁的季行舟说道。

    季行舟咧了咧嘴:“符甲炼造却也容易,不需要某来亲力亲为。

    某看而今神工局中,也有几个学徒手艺日趋精熟,也快到出师的时候了――待到他们出师以后,某便不需事事亲力亲为了。

    那时造甲效率也能再提升数倍。”

    苏午闻声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或许当下神工局内确有几个好苗子快要出师,但他们即便出师,季大师也仍旧免不了事事亲力亲为。

    ――季大师自身乐在其中。

    他与季行舟联袂走入草庐之内,诸多工匠、学徒鱼贯而入。

    不多时,草庐内便喷薄出雄浑的热力,一阵阵锻打铁锭的响声、人们的吆喝声持续响起,始终不绝。

    ……

    是夜,长安诸坊已落了坊门,整座雄城陷入沉睡当中。

    黑暗倾盖坊间楼阁屋舍,万籁俱寂。

    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有些黑黢黢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没入不良人公署所在的‘通济坊’沿街各处屋舍之中。

    屋舍的主人尚在床上安睡,根本未有察觉到自己家中,已有不速之客悄然而入。

    某间屋舍中。

    三五个黑影聚在某扇临街的窗前,窗外白晃晃的月光照应出黑影们身上如鱼鳞般的漆黑甲胄。

    玄甲之士张臂轻轻推开窗户,玉盘一般的明月才升上天穹,便播撒出了明晃晃的光芒,倾照大地。

    临窗的高大甲士看着那轮圆月,口中发出‘啧’地一声,似乎有些遗憾。

    他与身旁沉默无声的同伴说道:“这却不是个好天色。”

    贴墙站立的另一甲士道:“碑相自然能叫这坏天色也变作好天色。”

    首先出声的甲士哑然失笑。

    被推开的那扇窗外,泠泠月光下,远处的不良人馆舍中,仍有锻打之声不时传出。

    “今有镇国侯执掌不良人,这座平日里少见人气的馆舍,却也陡地‘香火旺盛’了起来。”月光照映出高大甲士那张微白的面容,他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讥诮的光,“不良人造出的‘生人甲’,我才从褚豆身上见过,确也十分不凡,那般效用可称‘神器’。

    此般甲胄,有比古之九鼎、传国玉玺更甚的效用。

    谁掌有此物,便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格――是以,却也怪不得咱们圣人终于按捺不住,要对镇国侯出手了。

    镇国侯也实在可怜。

    他本无错处,只怨那生人甲真被他造出来了――只造出来此般神甲却也罢了,造出神甲以后,却言语无状,行事狂悖,触怒圣人,此后又呆在公署之内,日夕造甲,一刻不停――至此时,他便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覆水难收矣……”

    白面高大甲士说着话,伸手一指那处还时不时传出叮当响声的馆舍,再道:“你们看,他到现在都还在未停歇!”

    周围数个甲士,沉默地听着白面甲士――玄甲军中郎将‘王充’的念叨。

    在王充言语之时,又有几个玄甲士卒聚集过来。

    原本在这间卧房中安睡的一对男女,此下已在睡梦中,被玄甲军无声无息地转移到了别处。

    “高渺,还有宗正寺的碑相们,还没过来么?”

    立在窗前观赏黑天中那轮圆月的王充,头也不回地向身后聚集过来的下属们出声问道。

    那些甲士还未开口,又一个声音传入屋舍内:“已经到了。”

    说话间,一着文士袍,系着幞头的胖中年领着两个青衣小吏走近众甲士之列,诸甲士纷纷躬身避让,令那个胖中年人-宗正寺卿高渺走到了窗前,与王充身形并列。

    此下,随着宗正寺卿话音落地。

    天上明月依旧播撒着皎洁月光,但月光下的各处屋舍则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黑影。

    披着黑影的各座屋舍,便好似变作了虚幻之物。

    王充伸手触及身侧的窗棂,那扇窗棂便如沙粒一般崩解开,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高渺背着双手,挺着大肚,好整以暇地看着在这诸多好似都变作沙粒堆砌起的房屋建筑簇拥下,依旧无比真实的不良人馆舍,他徐徐开声道:“此‘太宗庇荫’,今下已然生效了。”

    千古一帝――太宗皇帝下葬以后,其陵前石碑、太庙之中牌位,常生种种碑相。

    其中神异经久不衰,可为李唐皇脉长久运用者,乃有十二宗。() ()

    李唐皇室统称之为‘贤皇十二相’。

    而这‘太宗庇荫’,则是贤皇十二相之一。

    置身于‘太宗庇荫’当中,则自身能得巨唐国运覆护,身形气息处于太宗阴影之下,在现实之中消去形影,但其身又能自太宗庇荫之中倏忽暴起,对敌手发起致命杀招――除非有人能够打破这‘太宗庇荫’,否则绝无可能受太宗庇荫者抓住杀死。

    至于打破‘太宗庇荫’,则亦是千难万难。

    贤皇十二碑相首先与巨唐国运相连,今值巨唐日新月异,威加四海之世,唐朝国运之盛,根本无以复加。

    此般情况之下,想要打碎‘太宗庇荫’,首先便需在巨唐国运冲荡之下依旧不受影响。

    二则,太宗皇帝在世之时,‘五德社稷’之修行,近乎圆满。

    其身虽死,五德圆满之气魄依旧覆护着李唐皇脉,贤皇十二碑相根本就是其‘五德社稷体魄’的显化,打碎太宗庇荫,便也相当于能与太宗皇帝近乎圆满的‘五德社稷体魄’交手而稳压这般体魄一头。

    所谓‘五德社稷体魄’,即李氏立唐以后,效法汉朝‘天人感应说’,以此作为总纲,综合诸般法门,最终演变出的一部专供李唐皇帝修行的法门,此法一经修行,则与李唐皇脉相连。

    虽法门不能延年益寿,但却可以致体魄强盛,在咫尺之间,人亦可以‘敌国’。

    并且皇帝龙驭宾天以后,体魄亦将散化‘五德贤劫气韵’,庇护李唐皇脉经久不衰,形成种种碑相,相护子孙后代。

    此‘五德社稷体魄’,在庙堂之中并不算是秘密传闻。朝官多知唐皇修有此般大法,但此般法门施展起来,究竟又有怎样神异?时人其实甚少见到,毕竟皇帝久居深宫之中,禁中种种庇护已令唐宫犹如铁桶一般,又哪里有皇帝施展此般法门的机会?

    王充看着被蒙上一层青黑阴影的四下房屋摆设,笑着向宗正寺卿高渺说道:“而今便只需在此处等待,远观汉道士钟离权与镇国侯之间斗法即可。

    ――圣人可有传下诏令?

    令我们何时动手?”

    高渺瞥了王充一眼即收回目光,道:“圣人不曾给阁下传下诏令么?我今亦暂未受到圣人诏令。”

    王充闻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看来圣人心中,仍然迟疑未决,未有定下今时是否出手。

    该出手时就出手,临阵举棋不定实是大忌。”

    他说完话,忽感觉到似有意味莫名的目光从身后投向自己,便倏忽转头――只看到身后站着一青衣小吏。

    青衣小吏身形高大,此时低着头,手捧着一副拓版碑相图。月光倾照在他的面孔上,他面上神情沉定。

    王充愈看这小吏,愈觉得有些眼熟。

    某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将成雏形之时,高渺忽然清了清嗓子,道:“我倒觉得,临阵举棋不定,反倒是成大事者的雄主方才会有的表现。

    每逢大事有静气,实属难得。”

    闻听此言,王充摇了摇头,又盯着那青衣小吏看了一会儿,也未看出甚么端倪,便道:“圣人令宗正寺于此间布下贤皇十二碑相――而今只见‘太宗庇荫碑相’,未知其余十一副碑相,又在何处?”

    “时机未到。

    时机一到,你自然知道其余碑相去处。”高渺如是回应了一句,往那座不受太宗庇荫的不良人馆舍看了一眼,正见到有一高大道士,背着一柄法剑,昂首步入不良人馆舍之中。

    钟离权已至此间。

    王充心有感应,不再观察那让他隐隐觉得熟悉的青衣小吏,跟着转头看向不良人馆舍,在太宗庇荫之中,目视着钟离权昂首阔步走入不良人馆舍角门之内,直至其身影被黑暗完全吞没。

    ……

    不良人馆舍后院。

    草庐中不断传出的锻打之声,于此时终于消止。

    如此又过了良久,一些面孔、衣衫上皆沾满碳灰的人影从草庐中鱼贯走出,每个人的面孔上都有着得意与满足之色。

    诸多工匠将一矮汉围在中间,他们口中止不住地发出赞扬:

    “恭喜吴六主事晋位‘匠师’!

    您是神工局第一个晋匠师位的!”

    “恭喜啊,师父!”

    “主事能主导‘甲寅神将生人甲’的仪程,与您身上那副‘入墨图’有没有牵连啊?

    不知不良帅如今是否还会为他人纹刻入墨图。”

    “还是我家师父禀赋绝好,才能这么快就脱颖而出,首先晋位匠师――不论是不良帅,还是季大师都是这么夸赞我家师父的,可见事实就是如此!

    与其操心是否能在身上纹刻入墨图,还是须扎实基本的修行才是!”

    “……”

    众人在草庐前议论了一阵,便相互拱手作别,预备从馆舍离开,此时,苏午与季行舟联袂走出草庐。

    二者身上亦沾染了不少碳灰,面孔上亦是黑漆漆一片。

    预备离去的匠人们,见到苏午、季行舟走出草庐,便停住脚步,向二人行礼。

    苏午一一点头回应过,看了看天色,即向众人说道:“天色这么晚了,你们这时候回去,各自居处坊门也早已经封上了罢?”

    众人闻言,纷纷回应。

    有称自己与看门官吏相熟,当下天色未晚,可以请其通融开门;

    有称自家居处就在公署附近;

    亦有人称可以随便在某处将就一夜。

    苏午听过众人回应,即道:“你们今夜便在公署里歇息罢,公署里这么多间空房子,可以随便留宿,省却你们夜间奔波之苦,还要面临种种变故。”

    “这……这怕是不妥罢……”

    众人迟疑不决。

    苏午又劝了他们几句,方才将众人全留在馆舍之中。

    令众人各自下去歇息以后,他向身边的季行舟问道:“季大师不下去歇息?”

    季行舟仰头看了眼天上皎月,旋而低头与苏午说道:“良辰美景,又有热闹可看,回房歇息反倒是蹉跎光阴。”

    话音落地。

    二者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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