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打招呼实在太差劲了——我还以为我们多少算是有共同语言,所以能相处得好一些呢。真是。”

    长发是白色,衣袍也是白色,却莫名给人留下七彩的印象的轻浮男子这么说。

    他身后的墙壁上已经被康拉德·科兹留下了几道深刻的爪印,不知藤丸立香回来后看到这个会怎么说。

    无疑,这是身陷预言幻景困扰的科兹在意识到自己所见景象被外力改动后的应激行为,但攻击一个不存在于此处的影子,显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冠位候补,花之魔术师,梅林,依旧保持着那种轻飘飘的笑容站在原地。

    科兹在一瞬间内施展的数次猛烈的攻击全都只打在了幻术做成的影子上,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落上了墙壁。至于根本不在此处的梅林本人,则连发型都没有乱。

    “虽然正式与你交谈还是第一次,但我们不是早就在幻境试炼里见过了嘛!”梅林老神在在地抱怨,“我是彻头彻尾站在迦勒底一方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才对!”

    “闭嘴,异形,”科兹咬着牙斥责,“你越界了。”

    他的确认得出这个身影,这张脸。梅林,传说中的魔术师,人与梦魔的混血,持有观测“现在”的千里眼,姑且出于自己的需求与喜好为执行人理存续的迦勒底进行声援。

    他在幻境中知晓这些情报,但也仅止于此了。一些刻在他基因里的东西令他实在无法对梅林这种以人类情感为食的生物提起好感,遑论增进了解、建立联系。

    甚至于,与之勉强和平共处已经是科兹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确实有点过分,但问题是,劝说啊示范啊之类的这些不过分的手段,立香早就基本用尽了。从结果来看根本不怎么起效,不是吗?”梅林的语气里毫无歉意,“所以我就想,要是不能改变你盲信预言的习惯,那只要改变你盲信的那个预言就好了嘛!”

    “虚假的预言是无意义的,你只是想借此操纵我的行为。”科兹的声音里带着明确的威胁。

    “我不否认我的目的,但我必须对前半句提出质疑。”完全把对方的威胁当做了耳边风的梅林平静地反驳:

    “预言本身无所谓真实或虚假,毕竟你没法证明一件还没发生的事情是否真实。预言只是预言,它的意义是依靠身处其中的人的选择来决定的——而你总是选择坏的那一边,这可太叫人看不下去了!”

    科兹厌烦地撇开眼:“你们全都是同一个论调。”

    类似的话,藤丸立香也已经对他说过不下几十遍了。他完全可以猜得到接下来会有什么进一步的论点:像是什么“就算结果注定,过程也自有其意义”啦,“在过程中进行改变,或许能影响到尚未到来的结果”啦之类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试过了。”科兹的神情中带着一种厌烦的疲惫感,“我不知道在你们原本的宇宙里,这类行为会达成怎样的结果,但在我面前,事情只是因此变得更坏。”

    在筛选出混沌战帮中的那十八個午夜领主时,若让科兹按照自己所见的预兆来判断,他会直接将他们在那里杀死,但藤丸立香在那时阻止了这一行为,他便也默许了这种变动;在杰斯塔尔上找到赛维塔时,他本应就那样押着自己最欣赏的一个子嗣登船离开,但藤丸立香认为他应该多尊重一点对方的选择,他便也尝试了。

    过程或许有变化,但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更糟——被拣选出的那十八人依然还是会被他处死,这一次他们的灵魂或许也会被混沌吞噬;而赛维塔原本战死的命运则被推向了一个更不光荣的境地。

    这只是让科兹再次确认了一点:在预言中挣扎的行为从来都没什么意义。甚至尝试从中获得意义的行为也并没有意义。宇宙本身的恶意与残忍超乎人智的想象,仿佛总有一只无形之手操控着命运的转盘,叫事情永远只能往坏的方向演变。

    “我承认两边宇宙的运行规则多少有些不同,你们这边的亚空间对智慧生物的恶意确实很大……然而事情显然还没有进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伱确定要这样就放弃吗?”

    梅林令人没来由火大的声音依然回荡在风暴边界号的走廊里,令康拉德·科兹烦躁地低吼:“你这无心的怪物!你又明白什么?!”

    然而在如此斥骂的同时,他自己也清楚,这话并不只是说给梅林听的。

    午夜幽魂也不过是一个与人类格格不入的怪物罢了。

    从这一点上来讲,梅林最开始时说出的那句“你我多少有些共同语言”也并不能算错,毕竟他们同样在某种意义上游离于人类社会之外,只不过一个是相对纯粹的观测者,一个是散播恐惧的审判者。

    当然,这句话也并不能算对,只是没有心的梦魔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他们二人之间最本质性的区别在哪而已,而看清了这一点的康拉德·科兹仅仅坚定地抱持着自己对对方强烈的厌恶感,并不打算对此进行说明。

    根本性的冲突在于:作为假装成人类的异形,人与梦魔的混血,梅林本身只有半吊子的自我。他理解但无法产生感情,也根本没法分辨善恶;然而康拉德·科兹,作为原体,带着明确目的被制造出的计划生命,在培养仓中时就已经被预置了与一般人类相比过于鲜明的情感,以及在日后逐步发展至偏激的强烈善恶观。

    若他们的相识没有迦勒底或藤丸立香之类的存在作为前提,那么在那之后,他们所能维持的最好的关系也只是不死不休吧。

    “虽然我不明白,但我至少看得很清楚。”不会产生感情的异物自然不会为这种程度的指责动怒,梅林的声音依旧平稳而轻快,放在这个场合下实在令人厌烦,“你的基因之子都很爱你。先不谈这份爱到底是怎么来的,但你不想为了他们的爱再努力一把吗?”

    ——这就是非常梦魔的发言了,挑衅而不自知,令康拉德·科兹立时心头火起。

    类似的话题藤丸立香也提过,不过她只是单纯地提了提,并且要求得很少。她知道科兹的过去经历过什么,知道“爱”这个概念在诺斯特拉莫的社会上几乎不存在,知道康拉德·科兹在塑成自己的世界观时无从知晓也无从学习这种感情,更知道在他能够接触到“爱”这个概念时,他已经几乎完全不能相信这种感情的存在了。() ()

    康拉德·科兹是原体,原体的学习能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因此他在有了样本之后很快就理解了爱,知晓该如何利用爱。他将爱视为人性中的一种弱点,甚至懂得使用自己的子嗣对自己的爱来操控他们——但他不懂该如何,也不屑于回应爱,甚至不肯承认自己需要爱、配被爱。

    他在死后也不肯接受帝皇的宽恕,在第二次生命里故意挑起与亲近之人的冲突,时常忽视藤丸立香自然散发出的好意,还总是对其进行一些或轻微或严重的挑衅行为,其动机中或许都多多少少有掺杂这一点因素。可能不多,但必定存在。

    藤丸立香懂得这一点,因此,她并不要求科兹去接受这些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且难以处理的感情,更不要求他去回应他的子嗣,只希望他能给出一点基本的尊重,而梅林所说的话则显然完全相反。

    在康拉德·科兹看来,梅林几乎就是在以一种他完全不需要的东西来逼迫他做一件他完全不想做的事。这事听来很可笑,但也确实令他感觉到了冒犯,甚至因为这冒犯听起来很可笑,而在冒犯的程度上加了倍。

    但鉴于眼前的“梅林”不过是一个幻象,科兹实在没法对他做出真正有效的攻击,这口气终究还是得忍下来。

    “那很愚蠢。”最终,科兹只是用一种令听者会联想到冰冷的毒液缓缓流入血管的声音说,“我不会如此费心地给自己增加一些弱点。”

    梅林困惑地安静了几秒,才勉强跟上了科兹的思路。

    “……你认为爱是一种弱点?不论作为给予的那一方还是收获的那一方?”梦魔一直以来都很平静的声音总算是因此染上了一点诧异,“客观上讲,爱确实能令人冲昏头脑,或是变得怠惰,但要说弱点……嗯……”

    “爱令人变得软弱。”科兹平淡地说,就好像平淡地解释一加一等于二那样,“而我不被允许软弱。”

    “不是这样的。我见过很多种形式的爱,仅认为爱会令人变得软弱是一种很片面的想法。”梅林反驳,“爱或许会令人耽溺其中,或许会令人瞻前顾后,或许会令人痛苦,令人绝望,令人发狂;但爱也能化作最强的甲胄与利剑,也能成为划破黑暗的微光,也能成为创造奇迹的源动力;爱能毁灭一个种族,也能创造一个宇宙。”

    他以宝石般璀璨而无机质的双眼注视着科兹那双纯黑色的眼瞳,蛊惑般地提问:“即便你不想要爱,那仅是利用爱也不想尝试吗?不想试试看,你的子嗣对你的爱,能否令他们从混沌的泥沼中脱身?以碱基契约规定的虚假之爱,是否也能冲破预言的枷锁?”

    这些话,梅林并非是作为他惯常扮演的“引导者”的角色说的。此刻,他只是作为梦魔,单纯站在“让事情的发展变得更有趣”的观测者的角度上,如此伸手试图牵引故事的走向:

    “在午夜零点的钟声敲响之前,你还有一点点能用来做决定的时间。”

    他下了最后通牒。

    康拉德·科兹半晌无言。他在前一次人生中被锻造出的本性叫他赶紧放弃,别再费力气做这种无用功了。但他在第二次人生当中所见的少许奇迹又令他燃起了细微的一小撮希望。

    他承认,他有那么一点点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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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过‘你不理解’。”兰马洛克在带着藤丸立香前往空投仓发射区的路上提问,“这颗星球上正在发生的事件当中还有什么不确定要素吗?”

    “灾难的主使者吧。”立香低沉地回答,“虽说基本能确定,在一百一十个泰拉年之前就开始调度施展这个大型仪式的背后必定有奸奇恶魔作梗,但我实在不好判断它的水平。”

    “有什么干扰项吗?”

    “倒也不是。”立香叹气,“大概就是那种,‘当你的敌人愚蠢得恰到好处的时候,你实在不好判断它到底是演的还是真就那么蠢’。”

    “……”兰马洛克一时没跟上这个思路,或者说被这个思路震慑到了,顿了三秒才开口,“我记得之前的简介里……奸奇阵营不是以窥探世间的一切知识与奥秘著称的吗?”

    “知识不等于智慧,奥秘更是缺乏日常实用性。在某个领域钻研许久的大师也可能连出门买个菜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一般我们叫这种人做‘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立香冷笑着解释。

    “从亚空间能级的波形图的比对来看,一万年前在这颗星球上,始作俑者极大概率也筹备过类似的仪式。要是那时候的仪式成功了,现在再来举行一个一样的,就会因为此前有成功的先例,而令这一个仪式的成功率提高,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但问题是,根据黑暗天使提供的一万年前的数据来看,那一次它们很明确地失败了。”

    “如果从前成功过,再进行同样的仪式成功率就会提高,那么反之,仪式的成功率便会下降吗?”

    “就是这样。我不理解恶魔执着于这个仪式的逻辑。”立香点头,“在第三十个千年里,用些拐弯抹角的手段,花上如此长的时间来夺取物质世界中的一个星球是可以接受的效率,因为那时候真实与虚幻的区别还很清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亚空间与物质世界的逐步交融,在第四十个千年之后,现实与亚空间之间的帷幕已经没有一万年前那样难以突破了——有这一百一十个泰拉年,直接在星球中炸上九个亚空间裂隙把整个星球拖进去,不是更容易操作吗?”

    兰马洛克思考了一下:“或许此事的幕后主使者正是一万年前的那个恶魔。它失败过,所以在这一点上分外坚持。”

    “你说得有道理,我会将这个猜想加入可能的对策条件当中。”

    舰船内相应的区域已经近在眼前,兰马洛克才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缓缓开口:

    “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狮鬃号上没有防护等级令凡人也可以使用的空投仓。”

    这明摆着是一点隐晦的刁难,而藤丸立香岿然不动:

    “没事,我早有预料。”她沉着地表示,“只要你们在狮鬃号抵近近地轨道后打开发射机构的舱门就行。”

    “……只打开舱门?”兰马洛克的语气中也透出了惊讶,而藤丸立香则听起来平静得仿佛只是表示自己要去吃个晚餐:

    “对。我直接跳。”她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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