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梦

    当匕首刺穿喉咙时,吴世璠脑子还很清醒,他只感觉脖子有一种又痛又凉的感觉,接着又是一股暖流顺着脖子往外流出。

    吴世璠的嗓子眼里甜甜的,却说不出话,好似被淹在水里,呼吸不上来。想要咳嗽,却因为血管被堵住无法咳出。

    他身体本能地往后退,轰坐在龙椅上。

    接著感到气管里很痒,于是本能地丢下手里的匕首,用双手去扣自己的喉咙。

    慢慢地,越来越难以呼吸,头变得很重,眼睛的景象渐渐模糊,隐约看到,殿中的武士、内侍们纷纷自裁后,自己的脑袋开始变得黑空空的。

    一两息后,吴世璠看到自己曾经的经历像跑马灯一样闪过他的脑海,最后他在看到了爹娘和蔼的笑容后,脑子里闪现出最后一个念头。

    “要是老天能让我重来一次,我一定好好地陪在家人身边,一定要守护他们,一定要……”

    此时,浩瀚无垠的星空中,无数星星组成一副深邃而神秘的画卷,悬挂在黑暗的天幕上。

    夜空中一颗星星突然变得异常耀眼,光芒闪亮至极,璀璨夺目,瞬间大地亮如白昼。一息之后,星光又消失不见,夜空再次恢复宁静……

    ……

    “啊!不!!”一个贵家少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脑海里仍回荡着那个可怕的场景。

    少年紧紧地抓着自己仍未平复的胸口,背部的冷汗浸透了袭衣,阳光透过窗棂晒在床塌上,少年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心中叹气:

    “又是这个梦,半个多月了,每天晚上睡觉总是做这个噩梦,实在是……太逼真了。”

    难道……这是我的宿命?

    不会,这不可能,阿爷大军势如破竹,前线捷报频传,怎么可能会呢,哈哈……

    “少爷,您没事吧?”门口传来一声关切的问候。

    “是大伴吗,没事,进来吧。”

    “嗻。”

    言罢,一名无须青年推门而入,身后随着两名手捧热水、铜盆的侍女。

    “少爷,您又做恶梦了吗?要不还是让医者看下吧。”无须青年关切的问道。

    “无碍,可能是最近节气转化罢了,好啦,我要起来了。”

    “你们听见没有?快伺候小王爷盥漱更衣”。无须青年对身后两个侍女勒令道。

    “不用了大伴,我自己来吧。你们两个出去,大伴留下来。”

    少年自己走到铜镜面前,望着铜镜前俊俏模样(注)的自己,盥洗漱口后,又擦了一把脸,在无须青年伺候下,束发绾髻。

    随后就穿了件麻布衣后走房门,少年边转着手腕边走出庭院,头也不回,对身后亦步亦趋的青年说:

    “大伴,有件事,得辛苦你去做。”

    “少爷,您吩咐,这是奴婢的本份。”无须青年低眉应承。

    少年回过身来,用手拉近青年的衣襟,靠近他的耳边,悄悄地说:

    “你去府里、各个庄子里,去物色一些机灵的人,让他们在外面的时候,注意听听一些消息。什么都行……嗯,什么城东米价多少钱啊,哪家寡妇偷汉子啦,集市里多了什么新玩意,谁家公子去抢头牌花魁之类的,都行,然后报到你这里来。啊……别让人知道是咱们周王府的人啊。”

    无须青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满脸兴奋的少年。

    这是我们家世孙?!

    那个文雅浑厚的谦谦君子??

    少年大大咧咧地看着无须青年,完全无视他那震惊的眼神,全无半点不好意思。

    少年名唤吴世璠,刚过十岁生辰,算十一虚岁了。乃大明平西伯、大清平西亲王、现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周王吴长伯嫡孙(注)。

    大抵半个月前小公子大病初愈、神情恍惚几日后,就从一个儒雅少年变得粗俗起来,原本的润文如玉的谦谦君子,竟自堕身份与市井小民、卑贱士卒为伍。

    每日起床后不是去校场厮混、市集游猎,就是在府里与侍卫耍起枪棍。

    每日回到府中都临近晌午,才去跟王后张氏请安问好。

    堂堂天潢贵胄,这成何体统!

    还不等青年宦官反应过来,吴世璠已经走到墙边,熟练地扶起草丛中的一架木梯,架在院墙之上。

    “大伴,我到校场了,阿奶要是问起,你知道该怎么说。”

    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咱们是汉人,以后要回‘是’”。

    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爬上梯子。

    “少爷。”

    “啊?怎么啦?”

    看着吴世璠一副很自然准备爬梯翻墙的样子,青年宦官有些无奈,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门,说道:

    “少爷,要不您还是走大门吧,这样翻上翻下的,奴婢看着都怕。”

    吴世璠正骑在墙上,听完大义凛然地拒绝。

    “不行!我大病初愈,怎么能出去呢?我应该在府里读书才对!我要是走大门出去,那不就是你们没看住我了吗?这样阿奶会找你们麻烦的!”

    “可是少爷,你现在不也是出府么。”

    “那不一样,我是翻墙出去的,你们又没看见。”吴世璠骑在墙上伸着脖子似乎在找什么,正巧有两个侍女刚从走廊经过,吴世璠指着她们两人说,

    “不信你问问她们,有没有看见我跑出去。”

    两个侍女吓得赶紧低着头,快步经过走廊,假装没听见小少爷在说她们。

    难道还能跟老夫人说,看见小少爷在翻墙?

    要是老夫人知道小少爷翻墙出去玩,你猜谁先死?

    是府里的丫鬟内侍,还是护卫兵丁?

    反正不会是吴家独苗的小少爷。

    谁敢去说?

    “啊?”宦官眼前一黑,被吴世璠一番话顶得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在吴府里近二十年了,没遇到过这种主子啊。

    就在脑子稍微短路一会,墙上的吴世璠已经不见了。

    从墙上跳下路面的吴世璠拍了拍手上的灰,心中满是不屑:

    读个屁,那玩意枯涩难懂,谁家好人去读。圣人之学是给想当圣人的学生读的,我又不当圣人。

    阿爷进得了燕京,我就是圣人;

    阿爷进不了燕京,我就是罪人,跟读什么书没啥关系。

    就在吴世璠走远后,墙角慢悠悠地探出半个脑袋,确认世孙是不是走远了。

    “头,怎样,走远了没?”一个巡逻卫兵期待着问着。() ()

    “走了,接著巡吧。”领队的卫兵看着吴世璠越来越小的身影回答道。

    “唉,待会他回来还得假装不知道呢,走啦走啦。”

    谁家好人会翻墙进出呢?

    如果不是卫兵里有吴氏族人,在宗族祭祀典礼上见过吴世璠一面,上次吴世璠在翻墙的时候,就被射杀了。

    要是一不小心把大王的唯一孙子给杀死了,那就得死很多人了。

    (第二章)少爷的烦恼

    小少爷很烦恼,本来吴家是富贵人家,有钱有地有粮有兵有权,家族又大。

    要是清廷不撤藩,阿爷也不会反;

    阿爷不反,小少爷以后承爵,就能在云南这个好山好水好风光的好地方,做个纨绔王爷:

    兴致来了,就擎苍牵黄,猎虎撵兔,斗鸡遛鸟。

    想换换口味,就去乡下采采风,逗逗村里的小姑娘。

    想庸俗点,就逛下花街,喝喝花酒。

    而平时闲来无事,则到勾栏听曲。

    “台上妩媚秀浓妆,腰如细柳体酥软;

    翩若惊鸿倾城舞,回眸低眉盈暗香。”

    雅!雅!雅!

    醉生梦死,也是人生的一种体验嘛。

    反正阿爷把该打的仗都打完了,滇地周围,几无敌手。

    而且以吴家现在的家产,就算生十个败家子十辈子也败不完。

    在云南做个欺男霸女的反派王爷,该吃吃,该喝喝,富贵一生不成问题。

    但现在跟清廷撕破脸皮,那就没退路了。

    要么驱逐鞑虏,光复日月山河。

    蠲除腥膻垢秽,恢复故国衣冠之举,足以令延陵世家名垂青史;

    要么就是悖主求荣,遗臭万年。

    反正不是爱新觉罗家完蛋,就是吴家灭门,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就看史官吃谁的饭。

    嗯?不对啊!我们家担着灭族的风险,跟爱新觉罗家拼命,那老朱家干什么?

    阿爷和各位叔伯打生打死,就为了兴他大明?

    左右没半点好处?连爹爹和大哥都为了复明死了,凭什么?

    兵,老朱家没有;

    钱,老朱家也没有;

    大势、人心?别逗了,朱明若有人心,会有流寇乱国?

    而且本来云、贵、湖、川,就是我们吴家自己打从满清手里打下来的啊,又不是他朱家给,为什么阿爷还要保他们朱家呢?

    想不明白。

    想多了事,少爷脑壳有点疼。

    小少爷最近总是心绪不宁,睡觉时常梦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时梦见东北老家,一群恐惧无助的汉民被满脸戏谑的清兵围杀取乐;

    有时梦见一群金钱鼠尾的兵卒在广东、福建、浙江等沿海区域筑起篱笆,然后转过头来,对篱笆归属的城镇中尚未撤离平民进行无差别的驱杀,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房屋前,是肆无忌惮的狂笑与撕心裂肺的凄惨声;

    有时会梦见父兄在狱中罹难……

    “父亲,大哥……”

    吴世璠很怕,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脑中出现了很多他之前从没见过的场景,就好似身体中有另一个自己,那个另一个自己带着遗憾、不屈、期望,似乎是想告诉自己什么。

    他很怕那个在梦境中引刃自裁的少年是未来的自己,也很怕这种无数无辜生民被屠杀的梦境会成真。

    吴世璠觉得,他该做些事情,去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保护得太好了,好到他应有尽有:

    只要他想要,甚至可以好到,除了读书需要靠自己之外,其他事情,连洗漱、吃饭、如厕都不需要自己费力。

    不由间,一股寒颤从脚底直透天灵盖,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

    现在阿爷大军在跟清廷作战,虽然前线捷报频传,但要是真发生大军兵败的情况,他怎么办?他家人怎么办?

    他毫无力量保护自己,甚至连刀剑都拿不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吴家乃至吴藩的擎天柱已年近七旬,阿爷要是忽然间走了,他这个无父无母(生母还活着,在清廷那里)的孤儿怎么办?

    阿奶要怎么办?疼爱他的姨奶怎办?阿爷手下的那些兵马会听他的话么?

    要是输了,清廷还会放过自己吗?会放自己的亲人吗?

    要是向玄烨跪下叩头……不会,他不会放过我的,爱新觉罗家哪讲过道义,他们连老朱家都骗来杀得一干二净,更别说是我了。(注)

    吴世璠极为不安,整日惶恐,他急于积蓄实力,甚至拿起了棍棒,与侍卫练起了武,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增强自己。

    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匹夫之勇,又有何用呢。真到了他要亲自拿刀往前冲的时候,基本也就差不多完蛋了。

    他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是,他太小了,毛都没长齐的,一个舞勺少年,谁会听他的?

    先把武艺练好?好像,只能如此,不然呢?

    好在,他够高大,至少在这时代的普通人看来是这样。着装威严的话,也像个尚未蓄须的弱冠青年。

    说起来,主要是血脉高贵:祖父乃武举人、是戎马半生、使得动十二公斤重大刀的吴三桂,生父吴应熊也是魁梧之人,生母乃大清和硕恪纯长公主、大清太宗皇帝皇太极十四女,外祖母乃蒙古察哈尔部奇垒氏,典型的将门后人及混有东北、蒙古血统。

    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府中条件好。吴世璠幼年之时在京中为质,饮食习惯随蒙满贵族,牛羊奶不断,又喜肉食;等到六岁来到云南之后,又学会喝茶,喝完茶后又胃口极好!一个天天吃肉喝奶,饭后还喜喝茶消食,没事又跑来跑去的贵家少年,想不长高都难。

    注:世璠貌美丽,性颖慧,读书过目成诵,能悬笔作文。——孙旭《平吴录》

    注:吴世璠非嫡长子,上面还有个哥哥吴世霖。但在吴藩倡乱第二年,吴应熊和吴世霖就被杀了,并且在云南被平定后,对留在京城内吴应熊剩下的子嗣,康熙直接下令“二幼孙缢杀,诸庶孙斩首弃市。”

    注:清廷曾下旨:“凡故明宗室……若穷迫降顺,或叛而复归,及被执献者,无少长尽诛之!”

    热知识:康熙四十七年,清廷凌迟了一位岁的教书先生并满门处斩,因为他有可能就是隐形埋名数十年的“朱三太子”朱慈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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