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的布兵很讲究。

    第一梯队是自己嫡系的一支小部队,第二波、第三波才是投诚的杂兵。

    投降和投诚不一样。

    投降的兵,要让他们第一波进攻。

    一方面,是投名状。

    另一方面,是消耗降兵和消耗敌方力量。

    在这方面,八旗军最有经验。

    但投诚的不一样,虽然也是杂兵,但不能随意让对方做先锋。

    一是怕对方顶不住压力崩溃,影响全军士气。

    二是人家终究是主动投靠你的,你不能凉了别人的心,特别是影响了口碑。

    人家是来跟你求富贵的,不是来跟你当炮灰找死的。

    虽说求富贵的路上,难免刀光剑影,但你一上来就让人家去挡箭矢,别人要怎么看你?

    以后谁还肯主动跟你?

    因此,这个梯队顺序很讲究。

    打不打得赢不要紧,死多少人也无所谓,但人心要留住。

    就在刘斌布置攻城的梯队顺序时,忽然亲兵来报,说是队伍里有名粤兵晋见,言有要事禀报。

    “粤兵?”

    刘斌是辽东人,麾下诸多亲兵也是辽人,听不懂粤地方言,与粤人也是极少交流。

    虽是疑惑,但还是让亲兵带人过来。

    待那人来到跟前,向主将刘斌行礼后,用官话直抒来意:

    “将军,我等皆是粤人,城内将士也多是粤人,同室操戈,我等心有不忍,望将军慈悲。”

    刘斌还以为是什么要事,原来是个怕死的。

    顿时大为不悦,口气冷冷地问道:

    “慈悲?你告诉我,怎么慈悲?”

    “这是战场,不是佛堂,你在我面前说慈悲?”

    连刘斌身边亲兵都听出了这个粤兵的怯弱,一时间周围满是耻笑冷讽。

    刘斌没有笑,只是冷冷地望着面前这个束发的兵。

    他认得出,这不是潮州镇麾下的兵。

    估计是哪个山里的大王、或者拦路的将军,或是被强拉进军队的道士。

    “我奉定虏伯令,收复普宁,驱除尚逆。不攻城,莫非还等他们主动大开城门,迎我王师入城?”

    “还是说,你想躲到后营去?”

    刘斌眯起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兵,要是他敢说一句“是”,他不在乎把他都砍了,免得动摇军心。

    面对来自上位者的质疑,这个兵却并无多大惊慌。

    居然大着胆子抬起头,双眼与杀人如麻的刘斌对视起来:

    “将军,卑职不惧。”

    “但可否让我率几人到阵前喊话,说不定,能动摇敌军军心,纵使不成,或可减少抵抗,有利我军。”

    听到这个回答,有些出乎刘斌的意料。

    等反应过来后,脸上浮露出不屑的冷笑,并不觉得有什么用。

    在刘斌看来,对面这个人估计是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听多了,还真以为只需在城下喊几声,对方就能倒头便拜、不战而降。

    大军作战,岂是几句话就能动摇的。

    幼稚可笑。

    本想打发对方回去。

    但转头一想,让他试试又何妨,难得出现个不知战场凶险的傻愣。

    在刘斌眼里,面前这人左右也不过是个山贼,就算折了也不心疼。

    “好,我给你半炷香时间,时辰一到,立刻攻城。”

    “谢将军仁慈!”

    粤兵得令后,回到队列。

    未几,在熙熙攘攘的明军队伍里冲出几名骑兵。

    他们身披孝服,头戴麻冠,手执丧棒,打着白幡,在众人的好奇中,跨过布满船桥的河面,冲到洪阳城下。() ()

    好奇心人人都有。

    洪阳城上的守兵,见对方拼命填河后,居然只是派出了几骑报丧的骑兵,不由得觉得好笑。

    “哈哈哈,那些海贼想干嘛?给自己报丧吗?”

    尚军士兵见明军举止如此奇怪,战场之上既不带弓矢,又不带火铳,而是打起了哭孝的白幡!

    饶是见识再多的老卒,这辈子也是头回见到!

    因此也不下令开枪放箭,反而纷纷探出头来,争相观看,就为了看看对面的明贼想干嘛。

    为首的男人手上没有任何东西。

    他身材消瘦,甚至带着点佝偻,束起的飘飘长发、白色的抹额,身上的麻服,是他最明显的标识。

    男人骑着马,在洪阳城下打马慢行,看着城墙上一个个年轻的脸孔,耳畔边传来墙上的阵阵非议,眼里满是哀伤。

    就在两岸众人指指点点,注意力都往他这边看来时。

    突然他猛踢马腹,打马奔驰,身后几名骑士也打起招魂幡旗,紧随其后。

    白幡飘飘。

    城墙上的尚军,跟河对岸的明军都瞬间静了下来,齐刷刷地望着眼前纵马的男人。

    男人在阵前纵马掠行而过,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

    “谁是你们的仇人!”

    “尚可喜……”身后的骑士扯着嗓子喊道。

    “边个屠佐广州人!”男人忽然用广府白话喊道。

    “尚可喜……”骑士们同声高呼,愤怒的吼声回荡在洪阳河畔。

    “边个杀佐新会人!”

    “尚可喜……”骑士们放声呐喊,眼角的泪珠顺着脸颊,不断地滴落在这片他们热爱的土地上。

    “地个刣死潮州人!”男人突然转换方言,用潮语放声大吼。

    “尚可喜……”明军里的潮籍士卒们也开始叫喊,尘封的记忆渐渐苏醒,心中的怒火开始点燃。

    “罗嘅屠咯南雄人!”

    “尚可喜……”将士们心里的悲伤难以遏制,蕴藏在身体里的仇恨被彻底激发,叫喊声撕心裂肺。父母惨死、妻儿罹难,毁家灭族的血泪倾泻而出。

    “是谁迁界禁海,断我们活路!”

    “尚可喜……”何祐、江胜、福建兵、广东兵、俘虏兵、团练、山贼……成千上万的汉人高举武器,仰天长啸,积压在胸中的仇恨被彻底点燃。

    “是谁逼得我们背井离乡,无家可归!”

    “尚可喜……”连同城墙上的一些绿营兵,此时也被这滔天的恨意感染,纷纷举着手中的武器,昂首狂呼。

    他们本来就是被强征来的粤人,也是因为迁界禁海而家毁人亡的无辜生民。

    男人猛然勒马急停!

    战马吃疼,直立而起,仰颈长嘶。

    男人拉紧缰绳,身悬半空,挥舞着手臂狂吼。

    “谁是你们的仇人!”

    “尚可喜……”南海绿营、沿途强征的乡民团练,这些被平南藩兵死死镇压住的将士们,他们隐藏在骨子里怨恨也喷发了。

    忽然间,他们内心里极度渴望杀人,渴望用尚可喜的鲜血,来洗刷强加在他们身上的耻辱。

    “汉儿不为奴!杀尚贼!杀尚贼!”

    男人们如同疯汉,歇斯底里地在洪阳城外纵马喊话。

    “咚咚咚……”战鼓如雷,霎时间,震耳的呐喊声直破云霄。

    七千明军将士、城墙上的绿营士兵在这一刻,热血沸腾,仇恨的烈火燃烧了他们的理智,他们用尽全力的力气,喊出了他们心里最大的愿望。

    “杀尚贼……”

    “杀尚贼”几个字,宛如催命的诅咒,一遍遍地从洪阳河畔,缓缓地飘进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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