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不瞒几位客人,其实我跟我师姐是一个村的,我生来这个样子——”罗六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晃了晃他大得离谱的脑袋,又伸展了一双短手。

    他的肩膀颇窄,衬得他那脑袋更大了。

    罗六的一双手也像小孩一样大,但掌心布满了老茧,可见他生活得并不好。

    他的腿也短,呈罗圈状,坐落在地时,一双脚掌相并,看起来既怪异又丑陋。

    “我手上没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所以我年幼的时候,我爹娘将我卖给了一个杂耍班子,自小跟人在外学艺呢,几年才回一次家中。”

    罗六说道:

    “我们村就是割龙血香的,但是每年能不能割到这神龙树,是不一定的。”

    赵福生没料到在这山野破庙之中,这两个路过的‘闲人’就是采割香料村落的村民,倒一时有些哑然。

    但她随即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

    众人身处鬼梦之中。

    无论是镇魔司一行来到这间山中野庙,还是路遇行人,那都是有定数的——用通俗的话说,这一切都是梦中厉鬼的本能行动。

    他们踏入十里坡的地界,被厉鬼拉入梦中,便必定会经历这一遭。

    赵福生借此反向推理,猜出山庙、罗六及孙三娘二人,便必与梦中厉鬼生前有瓜葛。

    这个念头一涌入她的脑海,她顿时神情一振,觉得这件事情开始有意思起来了。

    无论是罗六还是孙三娘,都围绕了龙血香,梦中厉鬼生平说不定也是与龙血香有关的。

    这个发现大大缩小了厉鬼身份排查的范围。

    赵福生本来对这桩鬼案有种无处入手之感,此时抓到了线索,本来紧绷的心弦都放松了许多。

    “刚刚三娘也说了,这个活得抢。”

    龙血树就这么多。

    老天爷长眼时,收成好些,大家分的钱也多。

    如果遇上老天爷不长眼,那一年要是割树流出的龙血不多,那么大家伙的钱就少。

    除了收成看天之外,同时还要防范邻村的抢夺。

    这东西价值万两银子,财帛动人心。

    “唉。”罗六叹了口气:

    “没有这东西以前,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村——”

    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柴火‘噼里啪啦’的烧,无头泥胎庙内七人都陷入了沉默中,久久没有人出声。

    赵福生静默了片刻,令罗六望着火堆怔神了半晌,接着才率先打破了沉默,主动提问:

    “这龙血树有几个村的人抢夺?”

    其实她问这话时,已经露出了破绽。

    赵福生之前提过家里是收香料的商人,也曾前往十里坡与割香的村民打交道。

    但她此时言语间却像是对龙血香的情况并不清楚,本来是引人怀疑的。

    可孙三娘已经心态崩了,罗六也被回忆困扰,竟都没有发现她这个破绽。

    赵福生也并没有隐藏的意思。

    她准备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问出前因后果后,便再将这两人杀死,看能不能想办法离开梦境,意识回到现实。

    “嗯?”罗六被她的话强行从回忆中惊醒,先是有些茫然的抬了下头,接着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问的话,连忙道:

    “哦,原本是好几个村子哩——”

    他叹道:

    “早前乡下人也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只知道那树有古怪,没想过是香料。”罗六道:

    “我小时,家里老人还觉得那神龙树邪门,说是树皮一破就流血,搞不好是山精野魅,我家长辈曾警告我们不要去后山玩耍。”

    赵福生从他话中听出一些信息,问道:

    “神龙树所在的地方离你们村近?”

    “近。”罗六点头:

    “就是我们村后背后的山里,同样近的还有三个村。”说完,他似是怕赵福生不明白,索性从简易的灶台里捡了一根燃烧的木杆,又摔又打又吹的将火苗扑熄,借着这木条,在地上画了个大概的图形:

    “贵客请看,大概就是这样子的。”

    他画的形状古怪,但大致可以看出几个村落错落有致的分布在山林的四周,将中间的林地环抱在内。

    “我们的村庄在这里。”他指了一个离林地最近的左侧角落,画了个圈,将其圈起:

    “这就是我们村,棺材村——”

    “棺材村?”刘义真听到这里,不由面露疑惑之色。

    罗六、孙三娘二人说话半真半假,但唯独有一点骗不了人——他对棺材格外忌讳。

    两次梦境重置,他进入山庙时,见到棺材他都说了一句吉祥话。

    村庄竟然叫‘棺材村’,实在有些不吉利。

    罗六苦笑了一声:

    “原先不叫这个名字,我就是叫顺口了。”

    他说这话时表情真诚,倒不似作伪:

    “我们村原先叫牛栏村。”

    话题越扯越远了,赵福生不着痕迹的拐回正题:

    “你刚说早些年的时候,你们村还不知道神龙树的妙用?”

    “是。”罗六点头。

    这些也不是什么隐秘,他说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早些年时,我们和隔壁山猪寨子其实挺亲密的,”他挪动一只短腿,伸出一只小得可怜的脚。

    那脚上穿了一双黑色的破布鞋,大脚趾前面被磨破了,露出漆黑的脚趾。

    众目睽睽下,周围都是一群衣着光鲜的城里客人。

    罗六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心生羞耻,伸出两只脚趾将鞋口的破洞牢牢夹住。

    他想要换只脚来指,但两只脚的鞋都很破,他晒得黑红的脸膛露出尴尬之色,匆匆将脚缩了回去,指了地面画的林子右侧的一块圈地道:

    “就是这里,我们两边离得近,时常走动,早年的时候甚至互相缔结姻亲,亲密得很。”

    赵福生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你们彼此还有些亲戚关系。”

    “对。”罗六有些遗憾的道:

    “我娘其实早年与山猪寨王家的大儿媳还是嫡亲的堂妹,两家没出事时,还常走动呢。”

    赵福生看了一眼他的年纪:

    “争香料就是这近些年的事。”

    罗六道:

    “近十几年的事。”

    他叹了一声:

    “我离家较早,七八岁时被卖出去,卖离村时,村里还好端端的,到了十多岁回去时,就已经不大对劲儿了。”() ()

    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先前的孙三娘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停止了哭泣。

    她双腿弯折着,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火堆出神。

    听到罗六这话,她接了一句嘴:

    “十六年前,我刚嫁到牛栏村时,村里才开始采割香料。”

    “怎么发现这香料的?”赵福生饶有兴致的问。

    孙三娘的眼睛通红,神情憔悴,却在这憔悴之间,又透出一丝阴狠:

    “还不是那该杀千刀、砍脑袋的那个人!”她咬牙切齿的,竟像是恨毒了这个最初发现香料的人。

    赵福生将心中知道的线索理了理。

    牛栏村、野猪寨子等无意中发现了神龙树割开后流出的汁液能制香,这种香能卖贵价,且开采后村子相应的村民能分得一笔不菲的数额。

    从孙三娘先前所言来看,她的夫家一共十七口人,最多时凭借割采香料,一年能分两银子。

    这笔钱在交完各种税赋还有富余。

    就算她头上有公婆、兄嫂,但在银钱有富足的情况下,家中日子也不该过得紧凑才对。

    她的目光落到了孙三娘身上,细细打量这位妇人。

    先前第一次见她时,这个女人目光躲闪,看向赵福生与蒯满周二人时带着精明,给人以极不好的感觉。

    此时赵福生再细细打量她。

    虽说这女人看得出来上了年纪,但她头发茂密,少有白发,且肤色算白皙,还涂抹了劣质的脂粉。

    她穿了碎花的厚衣裳,不像罗六邋遢破旧,收拾得算齐整。

    用村里人的审美来看,抛开她上了年纪这一点,肤白、整齐、干净,光是这三点,便已经算是个比较出众的女人。

    “……”孙三娘一被打量,顿时暴躁。

    她像是浑身被蚂蚁蛰咬一样不对劲儿,恶狠狠的看向赵福生:

    “你看我作甚?”

    “看你好看——”赵福生回了一句。

    但她这话却像是戳中了孙三娘内心的隐痛,这个徐娘半老还颇有姿色的女人突然破口大骂:

    “看你麻痹的,给老娘滚——”

    她突然发怒,罗六一见此景,连忙又压住她,不停的喊:

    “三娘子,三娘子——”

    赵福生被骂完,神色不变。

    从孙三娘的表现看,她已经猜出了一些事。

    罗六站起身来。

    他的身高仅达坐在地上的孙三娘肩头,试图将孙三娘环抱在怀内。

    但他人矮手短,抱得也颇吃力。

    孙三娘被他揽住,像是找到了救命的浮萍,双手紧紧抓着他的细胳膊,抖个不停。

    半晌后,她平静了下来,罗六这才歉疚的看向赵福生:

    “对不住了——”

    “没事。”赵福生摇了摇头,没将孙三娘的异状放在心上。

    她这个反应倒令罗六有些吃惊。

    赵福生一行衣着体面,而她表现得也像是天真单纯却又有些胆气的大户人家小姐,这样的人娇生惯养,最是体面,但刚刚却因为一句话被孙三娘破口大骂。

    若是一般面皮薄些的小姑娘早该掩面哭泣,她却像是个没事儿人似的。

    罗六隐隐有些警惕。

    “发现香料的是哪个人?”赵福生可不管这两人心中的想法。

    她此时已经找到了关于梦中厉鬼的线索,也用不着与这两人绕多大弯子。

    反正大不了将这两人杀死再度被滞留鬼梦中,一切场景重新还原就是。

    “是——”罗六已经有了防备,不像先前一样说话痛快。

    他说了一个字后,突然话锋一转:

    “对了客人,你家早前做香料生意的,不如稍后去我们村子坐坐,说不定能谈一谈往后买卖香料的事哩。”

    赵福生微笑着点头:

    “可以。”

    她承诺得太过痛快,又引起罗六怀疑。但贪婪的念头从他心中一闪而过,他暗忖:只要将人带回村中,就算这一行人里刘义真看起来孔武有力,可村子人多势众,也不怕收拾不了这一行人。

    这样一想,罗六又将心中的杂念压下。

    他打定了主意要将这行人拐走,便有意要说些话来引起这些人注意。

    见赵福生再追问香料的情况,也不再吝啬言语,说道:“其实是乔越生,这是我们村里的一个人。”

    “乔越生?”赵福生喃喃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

    ‘噗嗤’,火堆里的火花突然爆了一下,火光暗淡了片刻,庙里暗了一瞬,随即重新亮起。

    “他年纪与我相仿,小时我们一起长大的,但他又比我大一辈,从辈份来说,我该叫他表叔才对。”

    罗六大概说了一下乔越生与他之间的关系,末了才道:

    “这个人有些小聪明,”他说到此处,撇了下嘴:

    “他那爹也是个棒槌,喜欢喝酒,爱吹牛,喝醉了满口胡言说大话,讲他儿子将来是栋梁之材。”

    ‘嘁。’罗六冷笑了一声:

    “村子里的人哪个到了年纪不跟着父母挑水砍柴,下地干活儿的?就他乔家独一份,他爹拿着钱送乔越生去读书,读到十四五了,别人家同年的小子都帮着家里种地,是个劳动力了,那小子还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他似是十分看不起乔越生,言语间对他多有鄙视。

    赵福生初时见火光异象,心中还有些警惕,以为‘乔越生’这个名字象征着某种忌讳,提及这三个字时,也许会有诡异的事发生。

    涉及鬼案,虽说行事需要谨慎、细心,但也不能太过谨慎。

    不犯错误,不引发厉鬼出动,那么便永远都无法弄清真正的厉鬼法则,自然也找不到生路,只有被动等死。

    基于这个缘由,她虽说意识到罗六提出‘乔越生’三个字火光出现怪异时,她并没有阻止。

    但罗六说了多遍,还吐槽了半天,却并没有异象发生,仿佛先前火焰的怪象只是巧合而已。

    赵福生心中闪过一丝遗憾。

    可她很快将这丝情绪压制下去,问道:

    “他发现了制作龙血香的妙用?”

    罗六翻了个怪眼:

    “巧合而已。”

    “这家伙读书高不成、低不就,一天到晚净想着瞎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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