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坠地,日光熹微,又是一年匆忙而过,独倚城楼的风逍遥看着各处军营炊烟渐起,狠狠灌了一口酒。

    虽说是除夕宴席,也得因地制宜,匆忙张罗,已经有些赶不及,哪里能像寻常人家那般,鱼虾蛋肉满桌。

    尤其是,主勺的还是老大仔……

    想到苗疆料理的恐怖之处风逍遥就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饮者足下貌似一个不稳,翻身便似游墙壁虎般贴壁滑下,翘家成功。

    今年不一样了。

    自觉挚友重逢合该一叙(蹭饭)的风逍遥毫不犹豫地选择投入荻花题叶的怀抱。

    ‘烩虾仁、熘鱼片、煎肉丸子、烩两鸡丝、趴烂肘子和黄焖鸭子……’心下报菜名不停的饮者尽情享受着片刻的自由气息,当然亦不忘向被牢牢抛在脑后的友人上香。

    ‘辛苦了,尉长。干杯!’

    辛苦白日无迹独自一人“享受”铁军卫军长的厨艺。

    “倒也不必。”棕白皮草,五官方正的白日无迹如是说,接着跟了一句,“不必如此感动,兵长劳苦功高,军长特意安排在万里边城外另开一宴。”

    偷跑被抓包的风逍遥只能无奈入席,方一沾座就听见友人诚邀话语:

    “这料理可是军长精心准备,兵长一定要多多品尝。”

    “呃——”

    本该拿筷子的右手眼下无力伏案,饮者推托道。

    “尉长先请吧,我不饿。”拒绝心情溢于言表。

    这托词简直不要太过敷衍……如实想着,铁骕求衣双眼微眯闪烁危险神色:“你对我的手艺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没有(*Φ皿Φ*)。”

    着急解释欲盖弥彰,风逍遥索性把心一横,径自盯向白日无迹,靠眼神把皮球踢了过去。

    死道友不死贫道,辛苦了,尉长(_)

    精擅情报收集与管理之人怎有可能会被轻易难住,白日无迹冲饮者回了一个饶富深意的笑容,瞬息语气回归认真十分。

    “的确,兵长现在不适合进食太多,”欲擒故纵给过肯定支持的他接着转向面对军长企图进言,“因为他似乎尚有节目可以助兴。”

    “哦~?”

    苗疆军首对此貌似意兴盎然。

    “啊?”同样不解的风逍遥举酒浅饮,直到余光瞥见尉长笑容,死去的记忆霎时席卷脑海——

    【白日无迹:“你知晓我为什么不饮酒吗?”

    风逍遥:“应该是,地方不对不喝,感觉不对不喝,人不对不喝。这种过时的三不喝你就免讲了。不管如何,这是你第一次喝我的烧酒。”

    白日无迹:“你知道为什么吗?”

    风逍遥:“因为……你已经下定决心。”

    白日无迹:“哈,因为我想看你跳舞。”

    风逍遥:“啊?”

    白日无迹:“等我回万里边城,再看你表演。”】

    “咳……!”

    突然被呛到的风逍遥旋即否定道。

    “哪有啊,吃菜,吃菜,再不吃我要吃光了哦。”

    风逍遥心想:‘我闭着眼睛,嚼也不嚼,多吃几口便是,总比女装跳舞来得自在。’

    他当下伸筷猛夹作胡吃海塞状,面上犹自闭目品味仿若嘴中是难得的山珍海味一般,实则双耳悄然竖起关注话题走向。

    哪知白日无迹早猜得饮者心意,故意问:“你闭着眼睛,嚼也不嚼,这叫暴殄天物,不信,还请兵长说说这菜色滋味如何?”

    发现友人并未多作纠缠的风逍遥心情一松,将前半句激将收入耳中的他下意识就要出声反驳。

    孰料分神之下吞咽动作一滞,焦的苦的黏的酸的诸般味道一并于口腔爆发,喉结一动吞下料理,心下默默流泪的饮者睁眼仍是一派自然大方,咬牙切齿地赞赏非常。

    “唔……真是好滋味!”

    同样一句赞叹回响在后花园中,却无如此复杂心境,伸筷尝过各般菜品的苍越孤鸣情真意切夸奖佳肴味美。

    宴席陈列有卤水四拼,珍珠海米烩鹌鹑,炙羊肉,松鼠鳜鱼,胭脂鹅脯等不一而足。

    主客尽欢,准备料理的人也甚是开心,承乐王·奉天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自是不提。

    而看着苍狼吃得香甜,一旁雨音霜不由得眉梢眼角之间颇露喜色。

    倒也不枉女子特意向寒烟翠求教苍狼口味,为君洗手做羹汤。

    一场宴席热热闹闹终要画下休止,奉天不胜酒力率先为侍从带往客房安置,随后是苍狼携雨音霜离去,王族亲卫叉猡和岁无偿自然随行,留下包办宴会的二人收拾残局。

    收拾碗筷,洗镬扫地一应工作虽是无聊,但幻幽冰剑亦总想亲力亲为,毕竟这可是杀手生涯难得的寻常宁静。

    一面享受着二人独处之氛围,幻幽冰剑一面同荻花题叶聊了起来:“苗王很幸运。”这是在夸雨音霜。

    “雨音霜也是。”医者道。

    “哈!”宛若想起什么一般,幻幽冰剑眉眼弯弯轻笑出声。

    试图作出让男女双方满意的宴席并不容易,苍狼也不是没有企图向了解东瀛文化的荻花题叶求教诸如刺身一类的作法,只为让身处异国他乡的女子尝到故乡风味。

    但见证苍越孤鸣尝过生鲜过后并发症状的医者委婉劝谏,表示王上还是熄了这份心思吧,苍狼这肠胃就不是吃鱼脍的料。

    如此恰恰从源头上断绝“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可能,须知北方鱼获难得。

    不过在这个存在奇异术法的世界,考虑到所谓时令等局限从来不是问题,是故苍越孤鸣遂另求他途。

    回到王宫后,苍狼并未即时同雨音霜告别,而是将之领到另一处所在,这地方恰恰落在二人居所当中,为独立结界笼罩。

    腰间垂玉为信,二人齐齐通过结界门户,沿着青石板路行数步,迎面忽见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

    北方竹子极少,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见,二人在绿竹莫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尽消。

    穿过竹林,突然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全是水仙花。

    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种满了水仙。

    这花也是南方之物,原该不耐苗疆酷烈风土。

    此乃荻花题叶借术法收采火脉炼入地层以至地气奇暖方才成活。

    然而关键妙处从不在此,青石板路尽处,遥见暖雾缭绕,有另一汪温泉开辟。那泉水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底下水一似滚珠泛玉,骨都都冒将上来,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

    “这是……”

    玉手撩拨漾开水纹,见得泉水又清又热的女子神色欢欣。

    “温泉?”温泉作浴池倒是雨音霜自离了东瀛以来久未有的经历。

    “喜欢吗?”轻纱般的薄雾笼在苍狼眉间,倍显温柔。

    “嗯嗯!”笑靥如花的雨音霜连连点头。

    不说接下来是发乎情之共浴还是止乎礼的道别,镜头转回医者方面,一番收拾过后,自觉时分尚早的荻花题叶于是约上幻幽冰剑一道出游赏灯。

    按医者的话来说:“总要伪装成雪之模样不得以本来面目见人,想来也并不自由,如今恰值新春佳节,何妨恢复真容一游。”

    虽说解释男声振振有词,但目睹荻花题叶易素裳着墨衫,戴上明纹铁面等一系列举动的女杀手表示完全不能理解对方举动,如此显然一点说服力都无。

    “你既这样劝我?”幻幽冰剑问,“那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因为我是一个高手,一个很厉害的高手,听人家说厉害的高手都要蒙头盖面才对。”

    有另一把轻重随性转换的起肖男声回响在隐秘山洞内,这是在回应新认下的小弟之疑问。() ()

    修儒瞅了瞅无情葬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张红底雪纹面具,颇觉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原因。

    “是这样吗?”

    “修儒,你见识少,一看就不曾见过大场面,还是要多跟北风传奇闯荡。”疯疯癫颠的男子自夸起来毫不脸红。

    “北风传奇?”习惯对方时不时吐出一个新名字,虽说难辨真假,但少年总归不能轻放线索,“是谁啊?”

    “连我的名号你也不知道,真是莫名其妙,去罚站。”

    无情葬月表情故作凶神恶煞道。

    又发作了,真正会被气死……修儒无奈,只好转移话题:“好啊,那我不煮了哦。”少年作势便要起身。

    “啊,”男子转瞬败退,“麦这样啦大哥,肚子会饿。”

    故作姿态不过刻意逗弄,修儒总归不会让救命恩人空腹过年,毕竟是自己把他带出通幽谷。

    少年用织命金刀剖了山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住鸡外,生火烤了起来。

    烤得一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于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

    无情葬月看着那张在火焰下微微泛红的青涩面庞,眼前不禁浮现出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回忆伴随烟火气逐渐飘远。

    往昔——

    夜幕渐渐降临,被宗内弟子特意装点过的院落精致美丽,就像是,这里的女主人还在时那般。

    但个性早慧内敛的飞溟心知绝非如此,于是他索性离群独处,穿过层层院落,月来到了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

    星月疏影重叠交覆,映出一张带着些许惊讶的脸。

    “二哥?”

    眼前学宗少年好整以暇居处其间,火上的山鸡在调料配合下散出阵阵诱人香气,鲜嫩肉质在火中翻滚焦香,油渍滋滋作响。

    倘若说并非在等人,飞溟决计不信,因为一旁还摆设酒坛与杯盏成双。

    “坐。”花拍了拍身侧草皮示意小弟落座。

    昊辰是回彩虹山峰同靖灵君一道守岁时,才自登虹造殛口中得知执剑师岳万丘的夫人之死讯。

    早早将刀宗少年此夜行程安排掉的花只好亲身开导可能因家人亡故陷入自我封闭的月。

    在等待山鸡被烤熟的期间,昊辰尝试打开话匣:

    “你以前经常偷溜出来玩?”看月那左三右七的行进动作不要太过流畅,身上连碎叶挂枝都少见。

    外出行动为临时决定,腹内空空的飞溟从善如流席地入座,一双眼游移在温暖火堆与自家二哥之间,闻言摇头。

    “不啊。”

    “那为什么看起来对这边很熟悉?”

    这地方简直不要太偏,若非昊辰有灵能亲近草木作为耳目,想找到此地却也困难。

    “因为我只要出来,就会来这里。”月此刻就像一个介绍心爱玩具的寻常孩童,“这里好看吧?”他的神色竟渐渐落寞下来,“以前每次出来玩,娘亲都会带我来这边逛逛。”

    花将四周仔细打量,可迎面星空下首,林中央却只有再普通不过的一道横桥,与喧闹繁华的所在相比,这里委实太过孤寂了。

    “二哥不妨猜猜,为什么我娘亲格外喜欢这里?”似是不欲负面情绪感染身边人,飞溟强打精神道。

    以心作画不拘外物,稍加思索的昊辰尝试猜测开口:

    “因为这里很干净?”

    “二哥怎么知道?”月颇为惊讶地看着他。

    “猜的。”花的语气听来有些莞尔,“因为这里确实很干净啊,风也好,水也好,月亮也好,只要坐在这里,心都宁静了,就像是连自己的灵魂都变得干净了起来。”

    似为对方故作老成的姿态触动,月忍俊不禁道:

    “花的灵魂本来就很干净啊。”

    此情此景,仿若有感而发,想起宿慧记忆当中的江湖风浪,难得暴露真性的昊辰此刻语调喃喃:

    “现在或许是。”

    “那以后呢?”听出话中仍有但书的月追问。

    “以后……”恍惚回神的花深切反思修心不足。

    此行本意是开解,怎么变成了两人共同解读一份惘然话题了呢,难道自家小弟于文青一道当真如此有天分。

    一份喜悦,两个人分享,可以加倍;一份悲伤,两个人分担,可以减半;那么,一份惘然,两个人共有,是加倍,还是减半呢?

    “以后当然也会这么干净的。”

    放弃思考的花无意纠缠于此,转而选择输出积极昂扬的正面情绪。

    “虽然这世上有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感知到二哥努力的月十分配合,“但也有很多很好的事情啊......”

    “比如说?”

    昊辰总觉得对方在敷衍自己。

    这其实是先入为主下的刻板印象,须知相较异世之灵印象当中的无情葬月,眼前稚子尚显青涩。

    如今的他说话并没有太多的矫饰修辞,心直口快语气诚挚:“比如说……交到你这个朋友。”

    月转眸看向花,花一愣。

    只见飞溟那双微醺的眸子里雾气昭昭,偏生分外澄明,映出属于花的风貌,以及无边月色。

    月抬起坛子猛喝了几口,也不知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高兴。

    见昊辰沉默,飞溟将酒坛放下,把双手举到了他的面前:“我娘亲说过的,人这一生拥有的就这么多……”

    月用手比了个长度。

    “为了能得到新的幸福……必须要舍弃现在拥有的,可是拥有什么,舍弃什么,人却不一定能自己做主。”

    话题转回一开始,花的心境反倒不似初时般急于求成,他迎上飞溟紧紧望着他的熠熠眸光。

    触目所见是一颗不失纯然的赤子之心,便仿若一张能任凭绘者着墨的莹白绢帛一般。

    略去形骸体察本质,见猎心喜的昊辰缄默片刻答道:“……未必如此。”

    月转头,他目光中折射出不解之色。

    花抬手指向天上那些散落的星辰:“就好像是它们,即便再努力,它们也只能发出微弱如萤火的光芒,仿佛生来只为舍弃自己,充作月亮的陪衬。”

    “它们在陪衬月亮的时候,月亮也在照亮它们。月亮在大部分时候也是残缺不全的,它也在舍弃自己,成全这些星光的美丽。”

    “这个世界上,沒有一味的舍弃和付出。你今天失去的,天道一定会在其他地方还给你。”

    “你付出的,你舍弃的,也一定会以其他的方式,回到你身边,所以……”昊辰摊开手掌,让掌心铺满了柔和的辉光,“你说现在落在我手上的光,属于月亮,还是属于星辰?”

    飞溟静静地看着花的手掌。

    半晌,他忽然莞尔,可眼眶却红了,他伸出手,轻轻地将二哥的手指攥紧:“我明白了。无论这辉光来自于谁,无论它还会不会失去,至少这一刻.....它很好看。”

    月抬头深深地凝望着花,像是正在凝望着干净皎洁的月亮,晚风从他的脸颊吹过,卷起他眸中万丈波涛。

    “谢谢你,我的月亮。”

    飞溟轻声道。

    漫天烟花四散而去,在夜空中尽情绽放,带来灯火阑珊处喧闹之声隐约,可在他们周围却只有无尽的宁静与平和,微风淋漓。

    修儒道:“烟花,好美啊!”

    过往与现实丝缕交汇重叠,无情葬月闭上眼睛,风声送来细微的蝉鸣,还有身侧少年轻轻的呼吸声。

    花同样闭上眼睛,像是任由自己堕入一场虚无的梦,这场梦盛大而华丽,只是……不知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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