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一晃而过,水月同天

    这里是一处苇塘,芦苇花早落,光秃秃的芦草有如万根长箭,插遍四野。

    死决终末,风吹芦苇,沙沙作响,精巧短刀落地沾尘,有蜿蜒血流自倒伏之人身下漫溯开来。

    凛肃夜风吹拂着一口带血残剑,剑立黄沙婉吐诡息,冷冷地,似是用高傲姿态静待愧者忏罪。

    夜空下,静静伫立的无情葬月慢慢俯身拾起兄长手边信封,一目十行扫过几眼,紧接着便听得清朗诗韵传来——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诗句起,奇特意蕴席卷,引动台上残剑开光,无情葬月陡然回身,简单明快道:“带我去见忘今焉。”

    这个时间点出现在水月同天关注风月对决结果之人,来历不做他想。

    月凝湾

    “不想花对月竟如此重要,重要到你愿以此交换,让老朽助你掩盖修真院惨案真相?”遮去荻花题叶所谓的“帮凶”身份。

    扫视信笺一眼的忘今焉听罢交换条件,微蹙白眉质疑开口。

    “修真院百条亡魂,你当真可以视若无睹么?”

    为铁竹笑引见来此一晤非然踏古的无情葬月仍是那幅文青口吻:

    “视死如生,平静纯然的鲜血,是最高贵的血红。”

    说话间,他伸手抚上背后剑柄,剑柄华彩引人注目。

    那剑三分明锐,五分低调,柔如晨光的剑刃隐而未发。

    明黄色的连鞘长剑入眼,忘今焉倏地明白了花与月是怎样的情深意笃。

    无情最是多情人,这也是阴谋家最为青睐的个性,因为这种人总是能可轻而易举地为己所用。

    顺风局势带来喜意冲昏头脑。

    处于理智与失智之间的非然踏古心下兀自思索如何充分利用好这张牌,却是忽略了云麓天观马甲背后换人可能带来的些许反常。

    这岂非正是盲点所在。

    苗疆大牢

    原本静静阖目调息以待明日的俏如来倏地双眼一开,背后铁栏外是悄然到此探视被关押之修者的非然踏古。

    “师侄!”

    语调寻常的忘今焉倒似当真只是简单来此打过最后招呼一般。

    毕竟——

    “明日,便是押送俏如来前往中原之日,”起身回望来者的俏如来眉峰一耸,“忘师叔怎样又来了?”

    “收到一个意外的惊喜,特来与师侄分享。”非然踏古淡笑道。

    诡谲笑意照眼,俏如来心头隐感不对:“能让忘师叔特地来这一趟,想必这惊喜不简单。”

    “其实,老朽曾经想过,你会将钜子的遗书,交给谁保管。”

    那是九算一直苦求不得的,孤鸿寄语借冥医之手留给修者的底牌所在。

    日前因荻花题叶倒下,面对无芒刺加身二度逼杀而来的忘今焉,俏如来不得不现出这张底牌。

    三日前——

    【一番无声的刀光剑影旨在坐实钜子留书真假。

    唇枪舌剑交兵过后,心有成见的非然踏古打定主意道:

    “你所透露的讯息太过笼统,”事后反推不难,难在细节,“错了,吾要杀你,对了,我更要杀你。”

    “师叔承认了?”俏如来反问。

    “那是道域的往事,不需要老朽承认,也不需要老朽否认。”

    尽管现场仅存两人对线,阴谋话语仍旧滴水不漏。

    “师叔不想先确定信中的内容?”

    追问一句率先流露些许痕迹,须知修者到底身陷囹圄。

    “既然信在你的手中,那老朽该怎样做?”看着主动打开信封的俏如来,神色无动于衷的忘今焉持握杖柄之手暗自用力,“师侄,老朽不急,老朽有时间慢慢看。”

    “是吗?但是,这封信……”

    故布疑阵轻慢一声的俏如来随即翻转信纸,却见纸上一片空白。

    难以置信的一幕入眼,瞬息打乱智者谋算。

    “哈?”瞳孔放大的非然踏古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企图求真,“这……”

    俏如来道:“信,我早就交给他人保管,只要我一死,那封信即刻会转到道域紫微宗主的手上。”】

    回忆收止话说回头,这几日忘今焉一直有在思考此信去向:“银燕,剑无极,这是最大的可能,但是看了他们两人的神情,又不像有所隐瞒。”

    “嗯?”蓦闻小弟名号,俏如来语调微讶,“银燕剑无极来了?”

    “雪山银燕意图劫囚,已死在吾主手上。”

    “啊?”

    惊悉噩耗的俏如来先是全身一震倒退数步,垂首沉吟片刻的他重回冷静。

    “不可能。”

    “怎样讲?”非然踏古问。

    “苗王不是无智残忍之辈,银燕更无非杀不可的理由。”

    “那一瞬间,原来你也有情绪波动。”倒是不似前任钜子般断情绝爱。

    无形中,忘今焉对眼前人之忌惮卸下三分,须知重情者总是要较自私自利的阴谋家多出一些破绽。

    反诘轻刺一句的俏如来貌似不以为诫:“人非草木,何必拒情千里。”

    “那这项东西,一定能让你情绪波动。”说话间,非然踏古自怀中取出一封染血信笺,信纸发黄显是旧物。

    瞥见此信的修者神色大变:

    “啊!这是……”

    “其实我早该想到,接近苗王,又了解道域往事,能可用这封信置我于死地,而又最有说服力的人选,只有出自道域的风中捉刀——”

    拉长的醒悟尾音揭破这一局灯下黑之本质。

    “风逍遥!”

    “你……怎样得到这封遗书的。”俏如来问。

    其实也无需多问,因为人做了非凡的事总是希望让旁人知情,否则无异于锦衣夜行。

    “可惜他感情用事,已经死了。”

    接续先前话题括完个中原因的忘今焉话锋一转。

    “那现在,人证物证皆已失落。”

    重音敲落竹杖顿地,向前几步的非然踏古将近牢门三尺。

    “师侄,再想一个办法,来说服老朽不杀你啊,若没理由,那……”话音未落,杖中利剑已然缓缓出鞘。

    “师叔杀我最好的时机已经过了,现在动手,必会惹怒赤羽先生揭穿你的身份,届时苗王怎能不疑?”

    危难关头的修者言简意赅陈明利害,初时飞速的语调及至后来渐趋轻徐,是成竹在胸的表现。

    “告老还乡,退居幕后,赤羽先生要回东瀛,我也已经成为钜子,在幕后操控一切即可。”

    离鞘现芒三分的竹剑停下升举势态,这是打算玩弄俏如来心态乃至榨干对方最后价值的忘今焉刻意为之。

    “虽然你尽力掩饰你的情绪,但你现在绞尽脑汁,仍然无法想出一个脱身之策,是吗?”

    九算的自负通病总会给钜子留下反杀空间。

    “处在天平微妙的均势当中,”目光一扫剑锋余地的修者身段放低,“俏如来不想在此时做出任何影响师叔判断的挑衅。”

    闻言,忘今焉银眉一轩:

    “还有平衡的均势?”

    俏如来道:“是。”

    “赤羽被擒,荻花题叶倒下,王后雨音霜不会动摇王的决定,雪山银燕、剑无极也为王上所败,如今风逍遥身亡,钜子留给你的证据也落在我的手中。”

    历数语调层揭修者底牌点破对方空手套白狼的意图。

    “你还有筹码吗?”

    “啊,没,”俏如来长叹一声自怨自艾,“俏如来已无筹码,甚至可说,一败涂地。() ()

    “那老朽还有取决的天平。”简单话意说明修者生死正在非然踏古掌握。

    “现在俏如来命悬一线,说出任何话语都可能动摇师叔的决定,所以,俏如来不敢言语,将生命交给师叔取决。”阖目低头的修者垂首待死。

    那是心知难逃死劫者自暴自弃的该然表现,然而在俏如来身上偏又显得反常,反常举动启人疑窦,忘今焉不禁凝目沉思:“嗯?”

    思索间,非然踏古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敲打绿玉杖柄。

    ‘我已无把柄在他手上,杀他,钜子之位唾手可得。’当初商议的针对蒙昧始觉之布局亦可照常进行——

    【“原来如此,果然,老三和老七讲得不错,你果然有钜子之风。”听闻修者排布的忘今焉赞叹道。

    “现在,师叔还要杀我吗?”俏如来接着问。

    不答反问的非然踏古道:“你要我怎样做?”

    俏如来:“我要师叔配合我,揭穿玄之玄。”

    忘今焉:“怎样揭穿,所有的黑瞳皆已身亡。”

    “有一个人可以。”

    “谁?”

    “与师叔关系匪浅的玲珑雪霏。”越是临近危急关头,俏如来越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惊心一语惹得非然踏古杀心大炽:“你连这也清楚?”

    “修真院惨案……”修者老神在在道。

    话题疾转,非然踏古倒似全然不觉突兀,追问道:“修真院惨案如何?”

    “一百六十六名院生,皆是道域一时之选。一夜之间尽遭屠戮,个个受同一招而死,无一人逃生。”

    “如何?”

    “虽是少年,莫说是菁英,便是一百六十六名普通的武林人士也很难独力一夜杀尽,何况是用同一招。”

    “是难,不是没可能。黑白郎君,撼天阙,帝鬼,甚至是你的父亲史艳文,都有这种的能耐。”

    “就算杀手真有这种本事,师尊可没这种能耐。”毫不在意自揭伤疤的俏如来看向忘今焉,“师叔,你有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转过身去的非然踏古对此避而不谈。

    “凶手为何坚持用同一招的武功杀人呢。”修者追问。

    忘今焉:“也许是他的武学特殊之处。”

    俏如来:“也许是要制造他有这种特殊的武学。”

    “真真假假,谁知晓呢?”

    “这四名幸存者就是风花雪月四人,而师叔又是辅师,该怎样联想呢?”

    联系投案前自还珠楼主口中得知的道域过往,早在自首前修者便将首尾串联完全了,倒因为果推敲可能关系。

    “俏如来大胆假设,如果在修真院惨案发生之前,就有人在饮食中下了迷药,要杀这一百六十六个院生是不是容易多了?所有昏迷的院生一个接一个,一人接一掌,师叔,你真下得了手。

    “如果跟你的师尊害死的人比起来,可能连尾数都不够。”

    话说到此几近坦言相承。

    然而非然踏古愈是坦然,俏如来则愈是谨慎,谨慎提防对方翻脸可能的他继续话题向下。

    “也许是为了避免嫌疑,也许是感情深厚,玲珑雪霏带走了三名好友,让你彻底消灭了天元抡魁的可能性,引发后续的道域战火。”

    “所以……”言及此,忘今焉对后续安排已有所知,但他依旧希望亲口听到修者的答案,来满足九算为前任钜子深深伤害的心灵。

    俏如来果然说了下去:

    “俏如来身陷囹吾,待苗王大婚之后,就要由师叔亲自移交尚同会,赤羽先生也要在铁军卫的保护之下遣回东瀛,就在交人当日,玲珑雪霏忽然现身,与师叔同时揭穿道域之乱幕后的黑手——玄之玄。”

    尽管听到这话大感心动,非然踏古面上仍是故作姿态发问:

    “你要我背叛同志?”

    良心毫不作痛的修者张口便为此举定性:“是大义灭亲。”

    “所有的罪名,都有人承担,那封信呢?”忘今焉又问。

    “自会消失。”俏如来悠然道。

    “那你呢?”非然踏古再问。

    俏如来:“掌握尚同会,成为新的武林盟主。”

    忘今焉:“那钜子之位呢?”

    “我既然号令不了众师叔,这钜子之位也不过是止戈流的传承体,动摇不了你们再开新局,再论胜负,我也可以保证不会在苗王面前说出什么让你受到怀疑的话。”

    空头白话给出无可拒绝的价码。】

    愈回忆愈感忌惮的非然踏古心想:

    ‘釜底抽薪,反败为胜。小子不除,后患无穷啊。’

    察觉对面杀意的修者思虑冷静,换位代入考量身死后果:‘我死,届时只要再将天师云杖交给玲珑雪霏送回道域,将责任全推给师尊……’

    ‘就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忘今焉目光闪动。

    ‘但是银燕、剑无极、赤羽信之介、神田京一全在王宫之内,我若呼救,你一击未必得手。’

    ‘苗王念情,只要我一击得手,之后坦承罪行,必会护吾——’

    ‘但是必然押入大牢,追究责任,不但国师之位难保,而且……’

    ‘在王上保住我之后,能否安全退出王宫。’

    视线交汇暗潮涌动的两人心下权衡各自胜算几何:

    ‘能赌吗?’

    ‘能。’率先作下决定的忘今焉掌中利剑抽离更快,方欲出手的他忽闻牢外传来话音——

    “国师在内中吗?”出声者是铁骕求衣。

    听见这话,险死还生的俏如来当下长舒一口气:“啊!”

    “老朽在内中。”盯视修者一眼的非然踏古心下遗憾,迫于形势只得无奈应声,“军长,王上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见俏如来。”

    为忘今焉隔绝在外的苗疆军首不以为意道:“吾是保护国师而来。”

    “多谢关心。”信口答过一句的非然踏古继续盯视俏如来。

    微微一笑的修者朗声问:“赤羽先生是否正在军长身边?”

    “呵呵呵呵……俏如来,你真是料事如神。”

    熟悉的阴沉冷笑响起,因雨音霜缘故成为狼朝上宾,不受牢狱枷锁的西剑流军师同样传音道。

    “我一言未发,你便知晓我在军长身边,你在内中可平安?

    回望忘今焉换过眼神的俏如来慢慢道:“俏如来平安,多谢赤羽先生的关心。”

    赤羽信之介:“我无时无刻都会关心你。”

    “俏如来明白。”

    铁骕求衣:“赤羽先生,已证明俏如来平安,你也可以离开了。”

    听得牢外人声渐远,得救的修者这才松了口气:“方才真是俏如来今生最险的一次。”

    “这样就算脱险了吗?”非然踏古道。

    “因为师叔心中的天平……”平甩佛珠绕腕缠系的俏如来语意笃定,“已经倾斜了。”

    忘今焉能可决定将道域的过往推给黓龙君背负,也可以与俏如来合作,照原定计划让玄之玄承担罪名……

    沉香兰居

    一处完好屋舍当中,突破血神幻境后便浅眠借以蛊术异能自疗的荻花题叶慢慢睁开双眼,看向榻旁为己牵制良久的玲珑雪霏。

    而在月凝湾

    面对玲珑雪霏拒绝出席明日听证的意外状况,做完备案安排的非然踏古对身为人证候选的无情葬月总有几分怀疑在。

    迟疑片刻的他遂趁夜往尚贤宫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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