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雪千峰

    无声无语的山峦冷清地如同一座神龛,没有香火,唯见雪降。

    星星的雪,雪星星下,就像苍穹里寂寞的星子,纷纷失足落在凡间的一片白茫茫里。

    天气冷得连鼻子也快掉下来了,眼睛也像要结成冰。

    怎么会冷得那么快?

    风刮来,尽是一阵又一阵的冰刀子,像要把人活活雕成冰人,然而非然踏古却在流汗,汗流浃背。

    “啊?!”闻声回头突见苍越孤鸣的忘今焉大惊失色连退数步,“王上,你怎会出现在此?”

    “赤羽先生要孤王转达一句话——”稍稍清嗓的苍狼东瀛口吻字正腔圆,“赤羽信之介,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啊?!是赤羽!”心知中计的非然踏古暗恨不已。

    不忍卒睹长者后续惨状的苍越孤鸣把袖一甩背过身去:“你对孤王有恩,孤王不亲手杀你,但是——”

    话音一顿话意未停,纷扬的白雪突然下了起来。

    雪飞飘,雪漫天,雪降。

    倏然,枯树上急掠起几只惊鸟,在凉寒空气中划过短促的急啸,一阵扑翅的风声,迅即化成小点而没入夜穹。

    就在这时,忘今焉感觉到杀气,一种比这气候还冷还寒还不由人的杀气。

    就在这瞬间,他就看见了他们!

    两道人影自苍狼身后齐齐跃出。

    积雪未化,两个人的脚步声却只发出一个声音,像是不分彼此,宛如步步生根。

    一步一步,一声一声,从远处走到近处,越过山河大海,最后停驻在非然踏古面前。

    风中捉刀:“忘今焉!”

    无情葬月:“琅函天!”

    或低沉或沙哑的声音却是无二的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层剥老者马甲,似在预兆此战结局——

    “今日,恩尽,仇还!”

    简单六字作下战前尾注,再不留给非然踏古开口机会。

    风逍遥忽地衣襟一翻,呛啷一声,自戎装下拔出一柄短刀。

    雪影反照下,赫见那刀光芒闪烁不定,远远瞧去,如宝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

    刀名断邪,这是来自友人的馈赠。

    风中捉刀誓要诛邪。

    数日之前,铁军卫军营东方十里的一处密林

    成功击败军长并承诺以墨学治国换来铁骕求衣立誓效忠的苍越孤鸣迎面正遇上关心此战结果的赤羽信之介一行。

    “赤羽先生,这次辛苦你了。”苍狼诚挚道。

    “是吾奉欠苗王之恩。”西剑流军师为人处事向来恩怨分明。

    “也多谢你对孤王的提点。”苍越孤鸣是在分割完铁骕求衣军权后暗中离开王宫找上的赤羽信之介,并在托付对方拔除忘今焉党羽的重任之余请教了关于军长之事。

    也是有赖西剑流军师点拨,他方才知晓从苗疆军首初衷着手将之收服:“赤羽先生的提点,让苍狼受益不少。”

    “是王上判断正确,才会让这场战祸消弭于无形之间。”

    “赤羽先生之后要去哪里?”苍狼问。

    “先回中原与俏如来汇合。”赤羽信之介答。

    “俏如来何等幸运,能得赤羽先生亦师亦友之助。”

    顺风顺水以致染上收服人心一时成瘾的苍越孤鸣不禁喟叹一声。

    “王上有俏如来所无的优势,自也有俏如来不能及之处。”

    洞悉王者心情,初心热衷提携后辈的西剑流军师遂温言开导。

    “位置不同,付出与取得也不同,俏如来无铁军卫更无王权,奔波卖命,又往往落得千夫所指,这中间得失,又有谁说得清。”一番见解鞭辟入里拨开苍狼心底疑瘴。

    “王上今日收罗了铁骕求衣,文武兼备,又何必欣羡俏如来。”

    广开言路鲜少偏听偏信的英明王者只觉茅塞顿开,由衷称谢道:

    “多谢赤羽先生。”

    “临走之前,吾还有一个疑问,面对铁骕求衣,即便是王上也无必胜的把握,为何王上在至极之刻未动用狼王爪?”作揖告别之际,赤羽信之介这才得闲问出旁观疑思,只待答案印证心下猜测。

    “孤王认为,并无此必要。”苍越孤鸣如是说。

    “嗯?”目光微瞑稍作沉吟的西剑流军师洒然一笑,宛若成竹在胸般地反问一句,“王上,作为王,很难真心,不是吗?”

    “哈!”瞒者瞒不识,苍狼能做的也唯有付之一笑。

    “那赤羽信之介请王上替吾转达……”

    一番话毕,三人告别,西剑流军师带着随行部署神田京一离开,不意撞上一人。

    “啊!军师,那是……”远远瞅见来者形影的神田京一道。

    赤羽信之介平静接过话头指明那人身份:“禹晔绶真。”

    三人是在驰援月凝湾时结识。

    也幸亏禹晔绶真及时带着百酒丹到场,若否仅凭主仆二人也决计难以保证在不付出性命代价的情况下制服不再压抑醉生梦死的风逍遥。

    至于一手逼迫风中捉刀走上极端全力寻杀的忘今焉,早在赤羽信之介到场之际便拟定方略抽身而退。

    徒留下赤羽信之介与神田京一面对神啸刀宗之禁招。

    醉生梦死一旦陷入最后的疯狂,唯有杀掉所有的人然后力尽而亡。

    禹晔绶真正是在这个关口赶到。

    收到学长传信急急到此救场的他与登虹造殛同道,合四人之力创造服药契机成功压下醉生梦死。

    饶是如此也付出了相当代价——

    与之一齐来此支援的靖灵君为风中捉刀所伤,受创匪浅以致仅能留守还珠楼养复伤体。

    而状况稍好一些的禹晔绶真则是负责来此送刀。

    荻花题叶送出去的礼物从无收回的道理。

    但心思锐利的赤羽信之介偏生能从细节处窥出些许端倪。

    “你在不满……”锐利目光瞥过禹晔绶真的西剑流军师语气笃定,“为风花雪月彼此付出感情的不对等而不满。”

    交浅无以言深,撇过头去的禹晔绶真一言不发……身为学弟的他是当真在为自家学长抱不平——

    能为荻花题叶之生死杀上月凝湾的无情葬月也就罢了,可风中捉刀连唯一一次的醉生梦死也献给了无情葬月……

    再听听看他最爱饮的酒名——风月无边——光听名字就能想见他是怎样偏心于月。

    虑及所欠还珠楼主人情的赤羽信之介有心开导,遂转移话题道:

    “你听过苗疆三杰的故事么?”

    类似的三人挚交类比风花月之感情.

    西剑流军师起初认为风花雪月中最聪明的那人会充当近似神蛊温皇的地位,然而细加推敲方才发现他之本质是近似千雪孤鸣那样作为替情谊保驾护航的知交存在。

    知交是什么?

    知交是在忧患时让你快乐起来,而在你冷时送炭,天热时送雪,有时也会在锦绣里添几朵花的人,但绝不会送错。

    雪中送炭固然重要,但锦上添花也十分必要。

    知交也从不会要求对方付出什么。

    因为只要对方是知交,便根本不会作出要求,不必作出要求。

    但爱情不同,爱情完全不同。

    金雷村

    眼看着幻幽冰剑偎在荻花题叶怀中耳鬓厮磨的玲珑雪霏但感胸口郁闷无比,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来到唇边也只汇作二字。

    “你们……”

    一语未尽,猛地里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内息突然冲突经脉,就此走火,引得沉疴复发。

    心中凄侧难忍的她不由得心血逆涌,喷将出来。

    浩星归流作为紫微星宗的禁忌绝学,随着习者修为的提升,心脏、神思受到的压力会愈来愈重。

    而因修习者不同具体症状也各异

    据玲珑雪霏所知,自家大师兄便因此为心疾所苦,与人动手从不超过五招。

    至于她本人,一旦情绪激动,轻易便会昏阙。

    是故玲珑雪霏每每有空便以养气修心为要,务求往心如止水之境靠拢。

    忘今焉有意玉成一柄绝佳利刃,自然不让女儿发泄喜怒哀乐之情。() ()

    明了生父性格的她既不会求恳,更无机会向他人撒娇撒痴。

    只有荻花题叶是个例外。

    风月无边自去,无心少不经事,难得卸下伪装不必拘谨的玲珑雪霏一心一意只在爱慕荻花题叶,在他面前一凭天性而为。

    欲喜即喜,欲悲即悲,更不勉强克制约束内心天然心情。

    也唯有事关荻花题叶,才难得地会令她心绪浮动。

    一如眼下,目睹伤怀情状的玲珑雪霏原本波澜不惊之心境首度遭破。

    嘴里两道鲜血从嘴边缓缓流下,双目紧闭的她脸色惨白几陷昏迷,身形摇晃便要倒地。

    忽地一条人影飞出,伸手将玲珑雪霏抱在怀里。

    紧接着人影一闪一晃径自返步登堂入室,将佳人放上竹榻,按脉渡气助其疗伤。

    这人正是荻花题叶。

    时间推移月上中天。

    屋内,卧在榻上的玲珑雪霏脸上微透红晕嘴角边露出笑意,较之先前身心俱怆的颓态已大为改善。

    烛光的映照下,斑驳的镜面上的划痕更加明显,影影绰绰地倒映出一张俊逸的面庞。

    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玉梳,是荻花题叶在打理发丝。

    “挥笔点墨卷再开,醉仰观岚景悠哉。倾向兰曰敬邀曰,叹矣自笑一字呆。”洋溢诗声来到最后一句,镜中人形象丕变。

    但见那人带扇云冠,穿水合服,腰束丝绦,足蹬飘影靴,身形转合间,有无形气机扫荡暗自布下结界。

    再定睛,荻花题叶已然消失当场。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声吱呀轻响,一道白衣倩影悄然入内。

    孤雪千峰

    刀锋呼啸扑杀而至,剑刃血光再现锋芒。

    风与月的传说,刀与剑的极致,默契、配合,在战斗中无边尽展。

    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存在两人心中解决的方式,唯有一字——

    “杀!”

    齐声高喝的迷离步伐踏出难防攻势,刀剑直摧非然踏古要害。

    “风与月的战绩,早有所闻,但你们带伤而来,也太小看老朽了!”

    一方神完气备,一方伤体未愈,本就显著的差距,在不容喘息的战局演变中愈发清晰。

    清晰的差距激起悍不畏死的斗志。

    近乎疯魔的打法无惧伤势交换,衷心一念只为杀除眼前魔鬼,即便与之同坠地狱犹原无悔。

    顷刻数招拆过,翠玉杖剑脱手的忘今焉翻袖一掌极星十字震退风月二人。

    “果然厉害,但我没心思再与你们纠缠了。”心下思退的非然踏古提掌运化七彩霞光——

    “墨舍巍峨时雨永沾!”

    法咒真言念毕,龙虎王骨在握的忘今焉云杖蓦挥。

    蓄势一击激起雪华千缕,每一缕都重逾万钧,尖锐呼啸轰然过境。

    抓准难承雄劲的风月二人惨遭震退之际,非然踏古趁隙便待抽身。

    转而急急而奔的他尚未跑出多远,便为一人拦住去路……

    尚贤宫

    一字插曲过后,对此浑然未觉的凰后继续先前话题:

    “你认为忘今焉错在哪里?”

    不动声色瞥了眼身边人的雁王答道:“他不该让赤羽留在王宫,让赤羽能与铁骕求衣交陪,让他无法下手杀俏如来。”

    隔岸观火洞悉局势在心的上官鸿信侃侃而谈语意双关。

    “赤羽能给苍狼正确的提示,将苗疆内战消弭。在他与俏如来合作的时候,他就失败了。”

    将为数不多的信任赌在相信俏如来会与其合作剪除玄之玄。

    至此,前任钜子所埋下的猜忌种子再一次成为俏如来实现反攻的资本,何其讽刺。

    “他最不该,是在一败涂地之后,还想取得狼王爪作为筹码。”

    “狼王爪受损,需要放置孤雪千峰恢复灵气。”

    如葱玉指轻搭座椅扶手,慵懒率性地换过坐姿,凰后嘴角笑意盈盈。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又怎能瞒过一直关心苗疆变化的赤羽信之介。”

    “当他判断狼王爪被修复的时候,就是他陷入陷阱的时候。”

    伸指一撩颊边垂落的暗红发丝,雁王语气冰冷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你认为,他是第一个牺牲者?”凰后问。

    隔着一袭紫幕遥遥与其对望的上官鸿信道:“他……还有一张牌——天师云杖。”

    孤雪千峰

    在场唯有一人能无视沛然勃发的云杖威能无伤穿过雪幕,甚至于后发先至地将忘今焉截下。

    苍越孤鸣!

    “孤王虽不愿与你动手,但也不能让你离开!”

    背身而立的苍狼把手一伸,金色辉煌的狼王爪直直拦在非然踏古面前。

    脸色铁青的忘今焉不由厉声问:“王上真要逼老夫至此吗?”攥紧天师云杖的五指时刻准备企图一搏生门。

    “如果夫子想要与孤王动手,那孤王会收回承诺……亲自报仇!”

    雄浑语落,昂然气魄不怒而威。

    磨砺爪牙的狼自有顾盼之雄,澎湃气劲霎时震退非然踏古。

    “想走?啊哈……别做梦!”

    说话间,嘴角呕红的风逍遥犟自提气压下伤势,左臂一抖,居然还有一柄刀。

    “极步杀寂静!”

    捕风上手,碎冠散发飘扬空中的他举足似虎扑猿窜,一步奔出三四丈,瞬息抢至忘今焉近身三尺。

    生门被封,退路受阻。

    就在忘今焉踌躇之刻,迎面而来的快刀又再度急杀而来,不容喘息的对战中,只见风中捉刀激烈反攻,刀招连接之间,愈杀愈是疯狂!

    惊艳刀光再亮,刀刃之上金芒吞吐不定,却全无颤鸣。

    横刀在手,刀已无声,无声无息的划向非然踏古的心脏,脖颈。

    出刀的刹那,风逍遥身形一纵,转眼已到对方面前,双刀随身法变化,翻飞无影,急转如电。

    刀起刀落掀起狂风骤雨般的刀光,绞向忘今焉,刀尚未落,非然踏古便已生出一种皮开肉绽的错觉,骇然之余,忙横杖封挡。

    双兵相遇的同时,似雷火交击,响起刺耳嗡鸣,锋刃之间,竟爆发出灼目火星。

    忘今焉脚下一沉,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已连连后退数步,看似骤然交手稍落下风,实则依旧好整以暇。

    “能使出如此变化莫测的刀法,风中捉刀,你太可惜了!”

    话音方落,骤闻一声刀鸣,风逍遥眼中冷芒大放,杀机暴起:

    “破!”

    骇然过境的冷寒刀气虽未着地,可那积厚雪层之上,竟是凭空多出一条狭长窄细的笔直浅痕。

    刀痕所及,分草断叶,好不惊人。

    “但是你忘了老朽的出身。”拧腕挂杖化消刀劲的忘今焉翻掌挥发投鞭断流,“哈啊!”

    凝气一喝,一条条刀砍斧劈般的痕迹,无声无息,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一道道弧月般的劲气自杖首轮盘发出,于非然踏古周身盘旋飞舞,细如针线偏又锋芒无匹。

    重伤在身未能跟上风逍遥之步伐的无情葬月见状双眼陡睁,失声道:“是仙舞剑诀,大哥,小心……哇……”

    无情葬月话未说完,冷不防全身发颤,胸口剧痛,突然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同样喷血的还有倒飞而出的风中捉刀。

    天师云杖加乘剑诀威力,在周身旋动宏大气流,所向披靡,登令刀宗脚步难以近身。

    “不妙,血不染,我愿意再度臣服在你之下,任你使唤,请你,助我,傲邪剑法——”

    眼看战势危急,无情葬月决意放手一搏,为求胜算全心入邪。

    伴随无情葬月当下吸一口气,内息流转,心防尽卸,有昳丽红光于明锐剑身蔓延肢解竹鞘束缚恢复本貌。

    血刃隐锋在鞘像是藏了一朵心爱的花,便待开放之刻。

    就在此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上竹鞘,伴着熟悉且陌生的男子音色蓦令闻者失神——

    “让我来罢。”

    一字一顿一步一寸,安步当车似缓实快的荻花题叶履足踱行间,赫然自鞘底拔出另一口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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