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逢初秋微雨,林慕白提早到达陵园,手捧一束夕颜花,提着满壶竹叶青,郑重其事往地上铺了张油纸,撑伞跪坐衣冠冢前。

    身姿挺拔端正,素色发带风中轻扬,如墨长发半掩他的侧脸,远远看去,显得单薄又孤寂。

    这是阿娘离世的第几个年头,已经记不清了。

    每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只要闭上眼,耳边都会传来娘亲空灵飘渺的歌声,轻柔而婉转。

    随后那道女声倏忽变得凄厉痛苦,伴随着男人们不堪入耳的辱骂粗喘,满地鲜血浓浊交织的画面慢慢浮现眼前。

    花时曾有一点说得没错,他从未给亲近的人带过好运。早年颠沛路途中,也遇过为数不多的好心人,那些人待他越和善,最后下场就越是凄惨。

    他执起酒壶,于石碑底部倒去一半,而后就着壶口往嘴里灌,竹叶青特有的清甜温和充斥整个喉腔,增添少许暖意。

    远处松柏传来窸窣声响,林慕白循声望去,树后来不及藏好的雪青色袖摆愈发惹眼,绵密雨丝润湿裙边,于清浅秋风下扬起一角。

    花时全然不知行踪败露,仍鬼鬼祟祟地等他收回视线,继续探头偷瞄石碑所刻内容。

    隐约可见先妣常氏四字……而他所说要事,便是独自来此祭奠生母吗?

    原本花时没想跟来的,但瞧林慕白近日行事种种,今晨早膳都不与她同用,简直安分到可疑,不如把人看紧为妙,也好摸清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雨水悄悄侵袭,足下所踩泥块逐渐松软,花时正欲抬脚换个藏身之地,却不慎踩到湿滑泥坑,猝不及防连人带伞一股脑跌落草坡,几乎把自己摔成泥人。

    ……果然雨天不宜出行,倒大霉。

    突如其来的沉稳力道将她扶起,花时手忙脚乱支起半个身子,抬眼只见熟悉月白身影翩然而至,衣上银绣暗纹若隐若现。

    “你独自跟来的?”林慕白目色温淡,忽明忽灭的眼底瞧不出真实情绪。

    “我……”她下意识钳住林慕白腰间两侧,一手攀上他的领口肆意抓抹,又按着他双肩起身站好,两人顷刻尽染脏污狼藉。

    若没记错,林慕白生性喜洁,花时此番戏弄足够让他难以忍受,但他素来耐性极好,想必不会轻易发作。

    此事到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花时率先遭不住自己满身的土腥味,她强忍喉间干呕,终是忍不住捂嘴侧头,发出极轻的两声咳嗽。

    情理之中的,林慕白未有半分气恼,却也不便检查她是否受伤,只将掌心抚上她的后背轻轻顺气,举止温和得体,并无冒犯之意。

    “你我车马相隔不远,若无大碍,不妨让十一送你回去,你意下如何?”片刻后林慕白停下动作,抽取干净手帕擦拭她脸上污泥。

    “不行,”花时习以为常般任他摆弄,半真半假地说,“我新布置的马车,弄脏了多心疼啊,不如挤一挤,同乘你那辆吧。”

    她试着转身迈出一步,表情忽而凝重。

    脚踝疼痛愈演愈烈,加之地面泥泞难行,给她自小娇养的身体雪上加霜。

    花时憋了半天,认命告诉他:“脚扭了。”

    林慕白不由失笑:“我背你。”

    “……那我帮你撑伞。”

    少年初成的身形堪称单薄,身量却比她高出许多,他步履平稳地背她行走,尽量不让花时受到一丝颠簸。

    清冽幽香萦绕鼻尖,花时把脸埋进少年肩颈,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刻意被忽略在记忆角落,昔日雪衣少年无微不至的好。

    人非草木,她岂能看不见林慕白的用心至深。

    他会想方设法探听她的一切喜好,小到偏爱的吃食,常买的衣饰,大到未来想要实现的心愿,一一对症下药来讨她欢心。

    而林南箫生来众星捧月,不识人间疾苦,同林慕白截然是两路人,从不屑做此等取悦于人的小事。

    即便当初得了赐婚,在林南箫眼里,花时也不过是需要保护的妹妹,是将来携手一生的妻子,更是作为男子该承担的一份责任,而非发自真心爱着一个姑娘。

    这种相敬如宾并非伪装,而是他生性如此,换作除花时外的任何一人,林南箫都会这般以礼相待。

    或许林南箫自己也误以为,他是喜欢花时的,可姑娘家心思都敏感,这种浮于表面的喜欢,花时碍于自尊和门第之见,不过看破不说破。

    毕竟林南箫出身显耀,相貌不俗,性情虽孤傲一些,待人接物还算如沐春风,年仅十五于殿前一举夺魁,十七岁得任吏部郎官,叫花时如何不心向往之。

    那时的林慕白容貌尚未长开,眼角眉梢间藏着若隐若现的娇柔,两人同年而生,身长却比林南箫矮上一大截。

    相较之下,林慕白在年少无忧的年纪,反对人情世故过于熟稔,甚至长辈亲朋于他的风评更胜林南箫,总让花时没来由地认定他城府深沉。

    而他略带青涩当她表露心迹时,也被花时解读成满腔虚情假意,所做一切只为踩着相府权势,极力往上爬。

    思绪到此戛然而止,花时上车之前思虑再三,还是脱去了布满泥水的外披,随意扔给林慕白处理,才施施然钻进车内。

    车辙滚滚前行,案几徐徐燃着水格沉香,林慕白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木匣,各色药品一应俱全。

    他手里还有件崭新的鹤氅,不由分说地自身后罩住花时,继而视线落到她的鞋尖:“伤了哪只?”

    花时委屈抿嘴,极不情愿地伸出左脚:“你会处理这个?”

    “……算是吧。”他闪烁其词。

    林慕白屈膝蹲下,稍作犹豫地褪下花时鞋袜,倒出茶水将纱布浸湿,覆上足踝发红之处。

    “寻常人家冰块难寻,且用冷茶来替了,届时还需就近找家医馆,请大夫上车处理。”

    花时似懂非懂,盯着匣中药瓶:“你拿来这些,一个都用不上吗?”

    按理说林慕白笼络人心极有一套,新官上任也才一月有余,不该结有仇家才对,岂能轻易遇刺。

    随身配备伤药,大概只因他做事思虑周全,凡事防患未然吧。

    “刚扭伤就抹药,恐会加重伤情,除此之外,你腕间还有擦伤,不如一并处理了。”

    说着林慕白挑了把镊子,拈起棉球蘸取茶水,细细擦净伤处泥灰。动作轻柔熟练,除了上药的瞬间疼一点,其余她勉强都能忍受。

    百无聊赖间,花时注意到他稍稍挽起的袖口,忽隐忽现的瘢痕交错在小臂上方,平添几分违和。

    她尚未辨出那些旧伤因何造成,林慕白便不动声色斜斜垂下袖口,悉心替她缠上一层薄纱。

    “你……”花时神色纠结,斟酌着措辞。

    正欲开口,窗外骏马一声嘶鸣,马车急速停下,引得车内一阵震荡颠簸,茶盏药瓶叮当作响。

    “大人,是韩中丞。”十一在帘外低声通报。

    花时随林慕白目光齐齐望去,此刻马车途径官道,正巧碰上一身朝服归家的御史台官员,那人大敞轿帘悠哉煮酒,似乎等着林慕白主动让道。

    这番轻慢作派倒令花时有些印象。此乃当朝太傅独子,姓韩,名修谨,常穿一身暗紫衣袍,更是林御史生前花费许多心思栽培的得意门生。

    最招眼的当属一双肃冷凤眸,偏生写满慵懒神色,举手投足间气度雍容,似醉非醉般不可侵犯。

    他玩味轻笑道:“我当是谁,原是林少卿在此,韩某近来身体抱恙,难免礼数不周,林少卿大人大量,烦请担待一些。”

    林慕白亦回以微笑:“只是虚礼,韩中丞无需介怀,想来韩中丞公务繁忙,我等便不在此误事了。”

    十一意会,命车夫调转车头,车身很快挪至另一边,为韩修谨腾出一条道。

    “慢,”韩修谨倏忽截住话头,“今晨陛下紧急召见三司,商讨新科舞弊一案,林少卿燕尔新婚,可是贪恋软玉温香,忘了时辰?”

    有这事?

    花时回想起来,正午之前她都没睡醒,而相府又不隶属三司,来不及听见消息也是正常。

    新帝登基不到一年,朝局动荡尚未平稳,民间上下竟这般蠢蠢欲动。

    林慕白默了默,仍是不卑不亢地说:“此事无人知会我,稍后我自当向陛下请罪,有劳韩中丞带信,下官在此谢过。”

    他无意纠缠,韩修谨却未必。

    “无妨,反正林少卿无论身在何处,皆能如鱼得水,何况昨夜正逢人生四大喜,陛下又怎忍心责怪于你。”韩修谨懒懒靠上软垫,浅酌一口温酒。

    “韩中丞谬赞,只是圣意难测,依下官之见,不该妄自定论。”

    “……林少卿好生无趣。”

    语毕,韩修谨摆出倦怠的神情,拉下轿帘再不言语,随侍一声令下,霎时骏马扬蹄飞奔,烟尘四起。

    花时听出韩修谨意有所指,但始终不解其意。

    她眨眼看向林慕白,却无意捕捉他眼中转瞬即逝的灰霾。

    “你……是不是还没祭拜完就被我打搅了,不然你再去一次,我等你?”花时自知兹事体大,难能愿意替他着想。

    先前怀揣恶意口不择言,中伤他父母双亡是一回事,如今也算和他生母打过照面,心虚到无以复加又是一回事。

    林慕白恢复一贯的温和,眉眼含笑:“怎会这样想?难得你对我有那么一丝上心,我心中自是欢喜。”

    罢了,从他嘴里套出真话,恐比要他的命还难。

    花时犹疑半晌,低眸小声道:“其实,那天谈及你爹娘……是我冲动失言,还未与你说声抱歉。”

    他收拾茶具的手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按需摆好,才重新侧身坐回花时身边。

    “无碍,气头上的话,听过便忘了。”林慕白甚至反过来宽慰她。

    官道回程路途不远,期间大夫处理完花时脚伤,马车只消片刻就停驻在相府门口。

    细雨将歇,门前石狮旁,不知何时蜷缩了一名布衣麻衫的妇人,见花时露面下车,急忙起身走来。

    “你干什么,站住!小姐若因此有了什么闪失,休怪我等不客气!”

    花时正搭着林慕白的手徐徐踩下踏板,便听得守卫大声喝止妇人上前,引来她下意识的侧目。

    “……可是时姑娘回来了?今日府中无主人,我本不欲打扰,可山中岁荒,流寇称王,民妇实在走投无路,才贸然前来求个安顿。”

    妇人说着退回石狮旁,站在原地惶惑不安,姣好面容因许久的风吹日晒,横生几道额角细纹。

    待花时强压满腹疑惑,抬眼看清妇人相貌时,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啊!你是……”

    此刻立在他们面前的,赫然是林南箫的生母,柳蔓菁。

    话未说完,林慕白应声打断道:“是我远房姨母。”

    林家灭门一案至今存疑,留有活口已然不易,现下的确不是大庭广众相认的时候。花时识趣闭了嘴,又因左脚愈发肿痛而紧抓林慕白臂弯。

    林慕白不欲多言,稳稳扶住行动不便的花时,眸光暗藏复杂:“难为姨母一路奔波劳顿,有话不妨随我回府再说。”

    “不……”柳蔓菁受惊后退,看他的眼神犹如见到索命恶鬼,“你这疯子,从箫儿手中夺走的东西还不够吗,究竟怎样才肯停手!”

    花时闻言微诧。

    难道说林南箫受尽打压的缘由,当真和他脱不开关系?

    “姨母说笑,除开圣上赐婚一事,我何曾夺人所好。”林慕白移开视线,欲携花时进府。

    “等等!”花时忽的挣开他,“林……姨母千里迢迢投靠不易,不若就在府中小住一段时日,寻到安身之地再做打算。”

    “不可,她随我回林府。”林慕白斩钉截铁。

    这番说辞,要么急于灭口,要么担心秘密败露,花时必然不买账。林夫人的出现,无异于是了解真相最有利的突破口。

    “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过亏心事的人,何须担忧?”她气鼓鼓地上前挽住柳蔓菁,忍着脚疼就要带人进府安置。

    却不知此刻急促的呼吸声,早已出卖她的故意逞能。

    林慕白眉宇微蹙,立在花时身后道:“你有心叙旧,我不阻拦就是了,何苦折腾自己的脚伤。”

    “然姨母愿意暂居谁家,并非你我说了算,总该尊重姨母的意见,”他话语稍顿,淡淡扫了柳蔓菁一眼,“姨母觉得呢?”

    花时正要争辩,柳蔓菁却先她一步停下,颤抖着双肩,凌乱发丝贴在鬓角,同林慕白四目相对。

    不知错觉与否,花时竟在她眼中瞧见一闪而过的滔天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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