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如何?”林慕白不免忧心,若那管事的只图财便罢了,最怕的却是欲壑难填,私下克扣孩童衣食。

    花时瞧他鼻尖沾上墨点,还一本正经俯身借镜,抬袖擦拭的模样,越发像只埋头搓脸的兔子,绵软到给她一推就倒的错觉。

    她心念一动,抽出怀中巾帕浸湿,主动凑近替他擦去眼下墨汁,逐渐显出眼角泪痣,还有大婚当夜浅浅落疤的划痕。

    林慕白却是身形微僵,怀揣着不安往后稍了些许,显然不适应她突然的亲近。

    他不自然地扯开话题,“稍后我会走访善堂,将此事探查清楚,花小姐若无要事……”

    “有啊,”花时逗弄心思乍起,又贴他腰身更近,“林少卿挖空心思娶我进门,却还唤我这般生疏,敢问谋算的究竟是什么?”

    “……”林慕白摸着怀中团子,低眸哑然,将零落卷宗重新收好。

    可肩伤未愈,指骨重续,整只左臂还不能灵活使用。

    曾嫌他不知分寸,不配直呼闺名是她,而今旧事重提,林慕白唯恐多说多错,索性装傻充愣。

    花时余光瞥到其中一卷,上面赫然写着“花沉攸”三字,是她表兄的名字。

    卷宗上的内容没有什么特殊,就是刑部认为此案难断,所以移交大理寺复审,并将花沉攸由刑部大牢转到大理寺狱,由大理寺卿亲审。

    有青白瓷瓶自林慕白袖间滚落,花时顺手接下倒出几粒,熟悉药香于风中散开,让她一眼认出止痛丹药。

    从前无迹旧伤难忍时,也会吃下这个维持正常行动,但此物治标不治本,归根结底还当悉心调养。

    “难怪林少卿铁打的身子,缝针拆线一声不吭,三日下地七天提笔,”花时眸光一敛,“就因为一直吃这个?”

    “……寺中未设大理卿,事务自当繁重一些。”他如是说道。

    “那这些证物,你该作何解释?”

    一张残卷甩到肩上,伴着鲜红瓶身映入眼帘,林慕白眸色稍变,微微蹙眉:“何处所得?”

    花时站起身,目光投向他腕上玉镯,白雪春色交相辉映,尤为惹眼。

    她眼中再无半分旖旎关心,冷声道:“果真与你逃不开干系……事发前晚下药致幻,当夜引导林南箫入局丧命,可惜藏得再隐蔽,仍然百密一疏让我撞见。如今东窗事发,下一步是不是要灭我的口了?”

    “你可亲眼见我逼他服药,推他下去了?”林慕白忽而抬眸直视,竟也难得在她面前犯倔。

    回应他的却是极尽嘲讽,花时不免嗤笑一声,道:“以你的布局能力,何劳亲自动手,逼我成婚难道也是你亲自开的尊口?使尽下作手段却不承认,惯用示弱博取怜惜,真当我蠢到沉溺温柔乡而不自知吗?”

    他失了平日的温和自持,几度眼眶发红,将委咽重新藏回胸腹。

    “也是,于我这般庸俗之辈,活着何其碍眼,更没资格同他一个故去之人争辉,”大抵伤口早被牵动,他衣下隐有血色渗出,“但我从未陷他不义,也没想过对你心系之人下手。”

    花时一瞬微怔,胸腔没来由地泛酸,只当自己对林南箫关心则乱,再不忍朝他发难。

    见林慕白起身便走,花时大步上前扯住他腰间玉带,固执发问:“你舍命救我,我亦无意为难你,若此事当真另有隐情,为何不愿如实交代?”

    林慕白并不回身,眸色几经流转,只顺着她的话道:“是我莽撞求娶,有意误你名节,看在我还有利用价值的的份上,便赌花家不会舍弃这枚保命棋子,然后如你所言,利用那些不堪过往,妄图得到怜悯。”

    “而他被逼上绝路是真,失足跌落也是真,党派之争所知越多,依你的性子越会以身犯险,还要重复多少次,才能摆脱你所谓的眼见为实?”

    残卷被肩血所糊,迟迟未落,林慕白揭下细看,很快扔回书案,只些许狼狈地轻勾唇角,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继而轻轻笑开。

    “花时,你好好看看,在涂改痕迹下方,名字署的是谁,而这判卷纸面折旧,又是出于多少年前。”

    他彻底迈出门槛,没了半分迟疑,只余一句不痛不痒的客气话——

    “今日招待不周,花小姐莫怪,失陪。”

    花时拾起散落的药瓶残卷,察觉名字落笔确有涂料覆盖,她翻过另一面,透着天光,看出林家次子几个字渗透纸张,于镜像呈现其中。

    残卷既是无迹寻得,自然排除青衣嫌疑,那又会是何人伪造证据,煞费苦心离间她二人?

    眼下却有更重要的事情,想从林慕白嘴里套出真相,得先把人哄回来才行。

    她悄无声息地来到浴池,见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拢住朝外爬的团子,听着里间水流搅动声,心头涌出几分情怯。

    林慕白待她一向好脾气,从未有过那般绵里藏针之态,她该避免提起方才的争执,找些轻松话茬同他聊聊。

    家仆正把烧热的水往里倒,林慕白手探下去试着水温,全然没注意身后站了个人,自顾自地抓过团子前腿,舀水浇了下去。

    团子性子柔顺,偏生不爱洗澡,鼻头沾湿后委屈呜咽,抬爪伸舌就要重新梳理毛发,被林慕白轻轻擒住下巴,洗净脸上墨汁。

    直到全身清理完毕,方用沐巾包裹团子,放去暖炉边上等它烤干。此刻有双藕荷绣鞋撞入眼帘,他一瞬惶惑抬头,见是花时才面色稍缓,恢复眸中明澈。

    花时轻咳一声,道:“明日起,我搬来与你同住,不让你和爹爹在朝中难做。”

    “……嗯。”

    林慕白虽有迟疑,却不多问。

    她又道:“就选你隔壁那间吧,庭前芙蓉正盛,采光防寒也好,似乎修建不久便闲置,好在没人住过,也省了隔应。”

    “稍后我派人收拾。”

    见他没事人似的应得干脆,坠星般的双眸忽明忽灭,还不忘给团子翻面取暖,花时拿不准他是否真的置气,厚颜坐他身边欲言又止。

    此时暖阳正温,团子身上只剩微微濡湿,忽而外间传来通报,淮阳侯携子登门,说有要事相商。

    林慕白本欲将它交给家仆,却被团子察觉思绪低落,一股脑从沐巾里钻出来,抱住他的腿又缠又咬。就这么被迫拖行几步,林慕白才无奈把它抄进臂弯,带去房内更衣。

    担心团子受冻,他仍用布巾包着团子,安抚好了揣在怀中,再次交还家仆。花时跟在身后,望着他日渐端方的背影,心头说不上的拥堵。

    林慕白没有给她冷遇,也不曾半分疏远,她该欣然接受他变得识大体,就像从前欣慰他终于学会把握分寸那样,不再对他的亲近感到厌烦。

    却总觉胸腔空空荡荡,欲壑难填。

    同时前厅也闹出不小动静,沈朝安半躺太师椅,两条长腿交叠搁上茶桌,混不吝的劲儿比起京中纨绔,有过之而不及。

    “还要等多久?我看你家大人怕不是恃宠而骄,仗着陛下赏的三瓜两枣,不把我们淮阳侯府放在眼里。”

    “休要胡言!”淮阳侯厉声呵斥。

    只那沈朝安行军两年,举止作风早就糙惯了,嗓门大得出奇,老远便听见他大声嚷嚷着,“淮阳侯枉己正人,也该找个德高望重的先生,凭他一个扯皮断案的四品小官,要我在他手下任职?”

    “混账,早与你说过无关之事不该掺和,以免那些书生借机谣传,不过任职几次前锋,那点兵法老本全碎狗肚里去了……”

    父子二人各说各的,即便声如洪钟,字字铿锵,也根本吵不到点上。

    林慕白适时跨入门槛,拱手揖礼,笑意温淡,“见过淮阳侯,沈小侯爷,不知二位到访,有失远迎。”

    沈朝安不耐地踢了下脚边长匣,故作纨绔道:“客套话就免了,这个给你的,往后在大理寺,你就是我上级,最好在陛下那边也替我美言几句,也能给你长脸不是?”

    他又上下扫了林慕白一眼,似笑非笑,“里边都是上等银骨炭,瞧你这弱柳扶风的样,可得好好温补。”

    林慕白目光掠过沈朝安,淡然:“那便谢过小侯爷体恤了。”

    沈朝安还想继续胡说,哪知淮阳侯恼羞成怒,三两步把人扯下扔到林慕白跟前,瞧他烂泥似的半跪半坐,终是深吸一口气,认真解释起来。

    “犬子临危受命,调回泽城,本侯不欲他与刑部鹰犬同僚,思来想去,朝中信得过的年轻小辈,也就林少卿一人,特来请个关照,”说着,他难掩嫌弃道,“若这小子实在难以管教,必要时候,尽管刑罚伺候。”

    林慕白为淮阳侯续上茶水,得体微笑,“劳侯爷抬爱,下官已明了该如何行事,只这银骨炭过于贵重,实属无福消受。”

    “哈哈哈……”淮阳侯身形高大,衣下肌腱更是孔武有力,自认轻巧地拍过他肩,展眉说笑,“那本侯便认你一声贤侄,站在长辈角度关心,总不为过吧。”

    同淮阳侯几番迂回,林慕白终拗不过这般率直之人,从而收起试探,朝他郑重拜礼。

    直到淮阳侯主动离开,沈朝安才慢条斯理地爬起来,悠悠然坐回客座,道:“老头子出身江湖,当年为了混口饭吃才接受先皇招安,这么些年都驻扎边境,人情世故就没什么心眼,你不必太紧张。”

    林慕白却避而不谈,“下官会即刻修书一封,送往吏部举荐小侯爷。”

    沈朝安一时无言,有些难以启齿道:“你该知道,我只想抬他的杠,不是有意奚落你。”

    十六岁的少年,终归藏不住心事,沈朝安自知言辞不妥,主动摆正踢歪的银骨炭,也敛去所有桀骜不驯,模样是出奇的乖顺。

    “你可记得,三年前你囊中羞涩,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掏空口袋两个铜板,买烧饼给一个疯老头裹腹。”

    林慕白目光微顿,心绪停在沈朝安絮絮叨叨的回忆中。

    “那是我爹半生戎马的战友,半辈子献给沙场,遇到心爱女子,便卸甲归田,缔结良缘。不料某日进城采买,敌军逃兵进犯村内,为报私仇,肆意欺辱孕妻,无知村民却将此视为不贞不祥,私自处死无辜妇人……”

    “他心恙成疾,花光全身积蓄,买遍山珍玩物,当作妻儿还在身边,恩爱白头。我爹寻到他时,容颜已是苍老难辨,”沈朝安低眸阐述,“若你没有买下那块烧饼,又恰好让我们听到他念叨妻儿姓名,或许他很快油尽灯枯,被小贩当作寻常惯偷,打死在街边。”

    那老兵曾直愣愣接过烧饼,嘴角哭笑难辨,不依不饶地掏出一只虎头鞋,偏把林慕白认作尚未出世的孩子。

    想到此,林慕白神色渐暖,抬眼道:“他现今可好?”

    “能吃能睡,反正身体无大碍。”

    沈朝安说完,往内室方向一瞥,话语间意有所指,“接近你是为向陛下表忠心没错,但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殷勤,无需担心我们要什么回报,只觉你当真值得结交罢了。”

    “所以,还要继续安排尊夫人旁听么?”

    花时藏身屏风之后,连呼吸都小心克制,正听得入神,忽被沈朝安点名抓包,不得不现身出去。

    她本料算林慕白内力亏空,难以察觉她的存在,哪知沈朝安年纪轻轻,有着超脱常人的敏锐。

    索性她并不接茬,信口胡编道:“同他并无干系,是我落了东西想起来取,又不便打扰夫君会客,才在内间稍候片刻。”

    林慕白会意,即刻替她解围,“夫人初来乍到,府中事务尚且生疏,怪我不该擅作主张,新裁的羽衣已派人送往私库去了。”

    都传花家小姐新婚当夜青楼买醉,还对未来夫君拳打脚踢,而林慕白在京中声望更是狼藉。如今看来,传言不可尽信,沈朝安不便自讨没趣,主动告辞。

    “既是如此,我也不多叨扰了。虽知林少卿养病期间,难以顾及庄兄一案,但我依旧请愿,至少在科考这条路上,能还他们应有的光明坦途。”

章节目录

奉旨成婚后我真香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星宿K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星宿K并收藏奉旨成婚后我真香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