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衍闻言稍稍敛了下眉,朝她的方向看来:“可曾读过?”

    “嗯。”夏倾晚轻点头,也不急着收拾食盒了:“父亲的书房里存过这本书,我小时候翻过两次,但因释义生僻,并未深读。”

    “这是兵书。”江辞衍眉梢敛着疑惑,眸中那抹浅淡的温柔瞬息之间无影无踪。

    江辞衍盯着夏倾晚的目光也跟着带了一点深意:“令尊一届岐黄医者,何以藏阅兵书?”

    “将军有所不知。”夏倾晚并未被那双眼里的冷意吓到,她语调仍旧清柔:“家父虽主修医术,却爱好颇丰,集天下藏书于寒舍书房,想来,也不算违背南褚礼法。”

    她眼眸清浅,用这样的调子说话只让人觉得温和。

    可此刻与她对立着的是见惯了修煞刹罗的定北将军,又怎会看不出,她清柔语调下的那层矜傲。

    还挺有两分脾气。

    不过细想,倒也说的在理。

    江辞衍眸中的寒意倏忽退去,手掌解开了对《三洲地质》的压覆,站起身离开案几,缓缓向夏倾晚的方向走过来:“夏姑娘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

    “没想到令尊还有这般喜好。”

    “倾晚没有这个意思。”

    “嗯。”江辞衍没打算在这上面与她多费口舌,伸手拿起那本《三洲地质》递到夏倾晚面前:“你既然读过这本书,可愿留下来容明序讨教一二?”

    明序是江辞衍的字。

    夏倾晚不解:“将军何出此言?”

    男人背转过身:“我有几处不懂。”

    “恕倾晚不明白。”

    “先坐。”江辞衍给她指了处位置,随即拿着那本《三洲地质》在她旁边的梨花木椅上落座,长腿随意搭在两边,抬手翻开书册:“还请夏姑娘同江某讲讲对此书的见解。”

    “将军,倾晚非研读兵法之人,一点愚见怕是不好点上台面。”

    “正因如此,才更要劳烦夏姑娘,门外之人的理解,有些时候,或许更为清澈。”

    夏倾晚随即稍敛眉峰,知道多说无益,便抿唇思索起来,左不过是让她讲讲对《三洲地质》的理解。

    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当还个人情。

    想着,她开口:“《三洲地质》为前人所著,介绍关于三洲地界、地貌,风土人情之书,所叙三洲分为南褚与北羌交界的禾、平二州,以及位于两州以下的益州。”

    夏倾晚说到这里又顿顿,“其实比之这纵横分明的三洲,禾、平二州最向北的地界,还有一个极州。”

    江辞衍点点头:“不错,不过极洲地处偏僻,洲内雪山纵横,是以严寒遍布,并未有过人烟。”

    “不错。”

    “可是想到了什么?”

    “不曾。”夏倾晚摇摇头,她说得坦然:“只是开始看三洲地质时觉得奇怪,看地图上极洲占地不小,却并未同三洲一样被记载进册,今日听将军所言,倒是解惑。”

    “那依你看,如今三洲之间是何局面?”

    夏倾晚闻言站了起来,拿起那本《三洲地质》,将其中绘有三洲详细图解的地图摊开在案几上。

    上面隐约有被人执笔圈过的痕迹,夏倾晚也不在意,食指随意点在南储边境的禾州上。

    江辞衍顺着她的动作望去,只见少女指尖轻划,又缓缓掠过禾州,翻过南储边境的燕山,轻轻地落在了北羌所属的平洲。

    然后,纤白的指尖点了两下。

    夏倾晚扬了下眸:“依民女拙见,如今三洲之间的局面,当是平衡。”

    “平衡?”

    江辞衍倒是难得听人这么形容。

    “何出此言?”

    “很简单啊,将军你看。”夏倾晚说着又点了两下地图,“禾平二州被燕山山脉一分为二,因为比邻,其地形地貌都极为相似,同样的易守难攻。”

    “纵然彼此之间纷争不断,但也没有真正拿下对方的一天。”

    江辞衍不置可否。

    夏倾晚见状继续道,她将手背在身后,在房间里踱步起来:“但我说的平衡,并不是这个意思。”

    “二州间虽然不分伯仲,但借住外力未必不能破局,而这时,位于两洲以下最地产丰盈的益州,便是破局的关键了。”

    “何以见得?”

    “若我记得不错,这益州,原是多年前被废的二皇子南宫柘贬谪之地,时值益州也荒废非常,天干人惑,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不错。”

    “可现在的益州是漠北边境上最优渥的天府之国。”

    夏倾晚继续说到,唇角抿着浅浅的思索:“十几年前益洲城内新修水利,多年旱荒得以解决,经济商贸也一并发展繁荣,如今在三洲之间,已然是最富足的地界了。”

    “有什么想法?”江辞衍问。

    夏倾晚笑笑,摇了摇头:“将军知道我要说什么。”

    的确,如今禾、平二洲两相对立,局面隐约形成制衡,若想破局,除非一方动用武力强行突破,但也实在算不得什么明路。

    毕竟两方实力相当,南褚朝重文臣轻武将乃历代传统,虽然险失幽门十一洲后局势有所改变,但从根本上仍然改观不多。

    南褚民间多是向往科举致仕,很少有人走武举的路子,这也导致之前几次与北羌较为激烈的冲突中,南褚朝廷还一次次在战时征兵……

    夏倾晚想到此处,眸光不禁又暗了两分。

    南褚朝政积弊已久。

    崇元帝殿堂官场筹谋得井井有条,但论及漠北边疆和南褚百姓,未免偏颇已失。

    江辞衍知道夏倾晚此番所言非虚,漠北边疆困局是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朝廷多次征兵收效甚微,若不是有祖辈积累的江门军重重镇守。怕是连现在的平衡局面都很难保下来。

    现今三洲局面割据,益州本也是南褚国土的一部分,但因为二十年前那场内乱,缙京城中逆贼得势,虽然最后被岭南节度使和江玄青合力清君侧救驾,但也同时影响到了幽门十一洲的局面。

    益州也在那场大乱中被北羌夺占,后江玄青带兵反攻,在赤戈附近与北羌打得惨烈,收回来的益州也几乎成了一座荒城。

    城中百姓死伤过半,又逢时年干旱,久而久之便成了漠北边境的荒僻之所,一直到后来先皇后辞世国丧,年岁尚幼的二皇子被贬谪于此,益州城这才又被重新利用起来。

    只是当时提起此事,对此关注的人并不算多,毕竟一个已经被株连九族还顶着戕害国母罪名的皇子,且不说翻身,能不能在这荒僻之地活到及冠都是难事,自然没什么人在意其死活。

    不料这世事变迁,谁又能想到十几年后,曾经荒废颓芜的偏僻之城,不但打通了水利,造就出边疆一道天府之国的同时,还自发起兵反了北羌制衡,成为独立于幽门十一洲外最特别的存在——独城益州。

    夏倾晚想到了暗室逢灯。

    现今益州早已脱离出南褚和北羌两朝的掌控,却并没有如设想般表现出忘形狂妄,反是自己独立出来过自己的日子。任两边打得如何不可开交,益州城里的百姓,反是愈发安宁……

    也是个有趣的主儿。

    夏倾晚的意思自是希望江辞衍若是有机会,能入益州城拜访下这位传闻中被贬谪已久的二皇子,说不定能争取来破开南北两朝僵持许久局面的机会。

    不料男人闻言却执起一柄画扇在房中踱起步来,江辞衍一袭青衣慢慢行至窗前,修长的骨节点在画扇上轻轻将支窗拨开一点高度:“明序此前,也曾做过二皇子殿下的座上宾。”

    这话让夏倾晚悄然一顿。

    那便是已经拜访过了?

    “二皇子此前很爱饮酒。”

    说到这里,他却又没了下文,只视线平和地望着窗外,模样瞧着有几分散漫,夏倾晚被他这样子勾得心尖一痒。

    没忍住仰头上了钩:“然后呢?”

    “然后啊。”他终于将头转了回来,唇角微微往上一提,无奈中透着两分笑意:“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定北将军无功而返。”

    -

    夏倾晚人从书房出来,魂好像都还留在那靠着窗边的人身上。

    是有一点勾人的劲儿的。

    她忍不住低头抬手压了下眉骨,按捺住脑子里些微异样的心绪,认真衡量起这一趟走得值不值。

    答谢是真,只是借定北将军的身份试探也不假,倒是那檀木桌上的《三洲地质》确为意外之喜。

    她今日与江辞衍探讨一番,作为交易,男人答应了帮她查一查有关呈县石虎营疫症反常一事,应是能查出些水花。

    希望能得到些关于父亲的消息。

    -

    翌日天晴,雪止。

    夏倾晚裹着披风坐上停在小侧门外的马车,白灵收了桐伞进来,给夏倾晚换上暖好的汤婆子:“姑娘今日去彩棠街作甚?若是采买用度,只管吩咐我们便是,这路上积雪未化,倒怕颠着姑娘……”

    “我没那般娇气。”夏倾晚笑着伸手理了理白灵身后的兜帽:“娘亲近日易犯头疾,府中药材所剩无多,正好现下休沐,出去看看也好。”

    “姑娘说的是。”白灵说着讨巧作了个揖:“是白灵考虑不周,忘了姑娘久未出府,在晚荷居里闷坏了性子。”

    “嘴贫。”夏倾晚指尖说着在白灵脑袋上轻轻一戳。

    白灵随即眼眸弯得更甚,转眼嬉闹间马车也缓缓在身下停住。

    夏倾晚掀开车帷下马,抬眸视线在城南医馆的牌匾上扫过。

    提步走了进去。

    拜访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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