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飞身进了左府,脚心落地,俯首在凉亭前拱手跪好,对着亭中喂鸟的女子毕恭毕敬,唤了一声:“门主。”

    听见动静的女子动作未停,恍若未闻般继续逗着那关在笼中的囚鸟,衔着吃食的手腕上银铃轻响。

    几声轻叮过,那最空悠的一声便直落在青梧耳旁。

    被唤作门主的女子在青梧耳边悠悠打了个响指:“起来说话。”

    青梧闻言起身,低头拱手又作了一礼:“谢门主。”

    “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女子匀亭的身影又走远了些,到亭檐里坐下,手里衔着的吃食撒进池塘,顿时便吸引了一群鲤鱼过来觅食。

    女子见状唇角似是勾了一下,只可惜光影昏昧,两人又处在这背光的暗亭,叫青梧实在看不真切,便也歇了心思专心回汇报起来:“禀门主,江靖得信后回府便去了祠堂,在那里对江辞衍起了家法,一百定鞭。”

    女子闻言微偏了下头:“受了?”

    “是。”青梧点头:“江辞衍骨头硬,将温宇那厮收监夜狱,不肯放人,江靖动怒起了一百定鞭,本该全受在江辞衍身上,半道……”

    “半道怎么了?”女子喂食的动作稍缓。

    青梧见状敛了下眉,到底是沉着声色继续说到:“半道大公子江湛去了祠堂求情,据理力争,同江靖理论……分去了三十定鞭。”

    话音落下以后,女子许久未再出声。

    暗亭中一片寂静,间或传来的也只有鲤鱼争食的声音,鱼尾翻水。

    须臾,女子玉白的指尖终于动了动,却是朝着池水的方向轻轻扔下一粒鱼食,动作未见发力,落入水中也只起了一点极小的漩儿,不想下一刻却让一圈的鱼都翻了白。

    功力之深,让青梧眼睫微颤了颤。

    女子终于从暗亭里走出来。

    青梧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微敛着头,看见女子的鞋面停在自己脚边,微凉的一道声线:“温家那边什么动静?”

    “暂未听见风声。”

    静默稍许,就在青梧心中迷惑时,抬头终于得了女子准信:“给华春宫递个消息,一切按计划行事。”

    “属下这就去办。”青梧应着拱手施礼告退,一个后转点地身影又重新隐进夜色里。

    女子望着青梧离开的方向抬了下头,月光皎洁,这会儿才真切地落在了女子的脸上。

    那里有什么门主。

    不过是兵部侍郎左家独女左思琳罢了。

    左思琳望着青梧离开的方向兀自定了会儿神,便有人过来禀告:“门主,吕主事过来了。”

    “说过多少次了,在外当如何称呼,又忘了?”

    “是,属下愚钝,是左…左大人过来了。”那被问到的丫鬟立时便改了口风,忙将头也敛下去。

    好在左思琳今日并无惩治人的打算,只随便点了两句便将人打发了,丫鬟随即舒着口气退了出去。

    不消多时,那隐了称呼的吕主事便出现在左思琳面前了。

    男子中年模样,年纪约莫四十左右,两鬓梳得整齐,面容瞅着十分敦厚,但……能在探门主事的人,又岂能真是什么良善之人?

    果然,左思琳在看见吕成贤的第一眼眸光就先转了一下,旋即便是勾起唇角,踱着步子往男人的方向行了两步:“父亲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事找思琳?”

    即便是在左府,左思琳也总是有意无意唤眼前的人一句“父亲”。

    无可无不可。

    彼此心知肚明罢了。

    男人闻言还算有点自知,忙拱手作了一礼,姿态放得很低:“门主折煞吕某了。”

    “主事何必如此自谦,刚不还让人传唤了吗?”左思琳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柄折扇,放在身前摇起来:“我若不如此唤主事一声,主事可还能记得自己的身份?”

    “是属下僭越。”

    “若是再有下次,主事便自去向阁主请罚吧。”

    吕成贤闻言动作先是滞了下,随即也只得拱手敛了眉目:“……是。”

    左思琳看出他心有不甘,但也并不想再与他浪费时间,提了裙裙往那圆桌上一坐,收起折扇径自斟了盏茶:“说吧,过来什么事?”

    吕成贤仍旧站在原地,按规矩作了个揖:“敢问门主,阁主那边……可曾有传来消息?”

    “消息?你想要什么消息?”左思琳闻言轻挑下眉,悠悠举手抿一口茶:“阁主近日忙于益州拓开地渠,如此大事,主事难道不知道?”

    “属下的意思是——”吕成贤话刚开头,便被茶盏落在青石桌面清脆的一声折断。

    吕成贤登时便驻了声,见女子站起来,左思琳将手背在身后,走到之前喂鱼食的地方,视线在水面扫视一圈:“火焰阁无信入京,京都事宜一应由探门掌管,吕主事此前虽为阁主亲信,但也该理清楚,入我探门,该听谁的令。”

    “属下明白。”

    左思琳未再同他谈论无关,直接问到了别处:“可是温渡找人来给你送过信?”

    吕成贤:“不曾。”

    “那不就行了,回去只管等消息,有什么事,略不过父亲您的。”这声‘父亲’左思琳咬字极重。

    吕成贤面色白了一下,终是作礼退下了。

    待暗亭重新回归寂静以后,左思琳看着池面那些翻白的鱼,眸光却是十分复杂起来。

    唇角轻嗤着往上勾了一下。

    三十定鞭。

    内阁学士好硬的骨头。

    还是那么爱逞强。

    不疼么……

    -

    夏倾晚被林昂领着引进明序堂,门外的人想拦不敢拦,最后都被林昂的眼神压制回去。

    她们进到院子里,推开江辞衍起居的厢房门,屋子里的血.腥气十分浓郁。

    林昂闻到起先都没忍住皱了下眉,倒是夏倾晚面色未变,径直往房间里屋的方向去了。

    那榻上躺着的人听见动静,江辞衍抬起了头:“何人?”

    “公子。”林昂应了一声在外间驻下脚步,夏倾晚也随之停了下来,听着林昂给里面的人回话:“属下请来了夏姑娘来给公子……治伤。”

    “我没事,夏姑娘请回吧。”江辞衍语气压着声:“林昂,将人送回去。”

    “公子——”林昂后面的话被夏倾晚开口的声音打断:“定鞭伤及筋骨,将军若是还想回漠北带兵,且再衡量是否让林侍卫送客。”

    话音落下以后,里屋内一时无声。

    夏倾晚也不着急,等了片刻才重新开口:“将军可想好了?”

    又是静默。

    榻上的人权衡许久:“有劳。”

    “将军客气。”

    夏倾晚走了进去,目之所及,榻上的男人后背一片血.渍,鞭刑错落零乱,行鞭之人不懂章法,此一遭,恐是伤及根骨。

    夏倾晚见状眉梢一敛,几步上前行至榻前,抬手便要去查探他的伤势,不料手刚碰到男人沾血的衣襟便被他极快地擒住。

    腕骨上陌生的触感让两人皆是一怔。

    习武之人下意识的反应,江辞衍也知此举唐突,见状忙也松开了对她的桎梏,敛了眉目:“得罪……”

    “嗯。”夏倾晚面色恢复平静:“烦请将军抬一下手臂。”

    江辞衍十分配合。

    褪下那一层带血的里衣后,林昂被那背上纵横交错的血痕刺得只觉眉梢一凛,然而眼前清伤的少女却置若未闻,看着那白玉山脊上老旧新伤交织的疤痕,夏倾晚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厉色,轻问到:“疼吗?”

    江辞衍没听清,略偏了下头看她:“什么?”

    “疼吗?”她说着熟练打湿一方巾帕开始清理血痕,清凌的视线却径直对上他:“将军这些刀痕,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吗?”

    她这一遍问得极为认真,近乎带了一点执拗的意味。

    江辞衍闻言稍怔了怔,随即不自禁勾了下唇:“是,疼过了,好了,也就不疼了。”

    “行伍之人,受伤乃兵家常事。”

    “战场上都这样吗?”

    江辞衍:“你想问什么?”

    夏倾晚摇摇头,径自将目光收了回去,又拧了下帕子,一盆温水已经变红,她眉梢敛着两分专注,取出惯用的银针:“将军且忍着些,会疼。”

    “无事,你尽管来。”

    ……

    夏倾晚收针的时候,白静正好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玉白瓷瓶,朝她递来:“姑娘,大公子送来的药。”

    “大公子?”夏倾晚闻言表情稍愣了下:“江大人自己来的么?”

    “不是。”白静略敛着眉摇了摇头:“是大公子贴身的小厮送来的,大公子今日在祠堂求情,替将军分了三十定鞭……”

    “什么?”不怪夏倾晚如此惊讶,实在是她没料到,江湛看着一介斯文君子,竟能……

    且他们之间不是……

    夏倾晚想着实在没忍住往江辞衍的方向看了一眼,问出来:“江大人替将军求了情?”

    “嗯。”江辞衍闻言点了下头,看向白静:“兄长的伤势如何了?”

    他唤江湛兄长。

    白静闻言忙应声福礼回话:“宋夫人派人去城南医馆请了孟先生,这会儿该是在看诊了。”

    这会儿轮到夏倾晚怔住了。

    孟为。

    百里不为……

    是巧合吗?

    想着便又往前徐行一步,夏倾晚接过白静手里的瓷瓶放在床榻前置柜上,对江辞衍福了福礼:“学士于倾晚有教义之恩,当去探望,将军伤情危重,且记医嘱,务必于七日内卧床静养。”

    “多谢晚娘。”

    这称呼叫夏倾晚动作略顿了顿,随即起身:“倾晚告辞。”

    夏倾晚带着白静一路往外走,临行至门外时却又突然顿住脚步,夏倾晚对着里间问了一句:“忘了问将军,学士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里间的人闻言稍斟酌,须臾给出低沉的一句:“好官。”

    “当行横渠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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