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一场惊险暂且平息。

    母子平安。

    孟为出手,虽埋名隐姓,但针咏门医门第一世家的名头,也从来不是浪得虚名。

    只是陈薇的命虽然保了下来,但这件事引起的风浪却是实打实在众人身上挨了一遭。

    将军府得知消息赶至别院,一同过来的还有尚为皇子的崇元帝。

    平西候府,是崇元帝母家。

    陈薇是他嫡亲堂妹,时值朝局诡谲不稳,当时在争夺皇位的算计中,崇元帝并未占据上风,所以才想到了让母家与握有重兵的肃忠将军府结姻亲。

    精心谋划的一盘局棋行至此,却突然生出这般差错,崇元帝自是不会容忍。

    陈薇在经历险些血崩的生产后,性情大变,在月中便要与江靖和离,结果自然是多方阻挠,不光和离未果,还逼出了江靖坦言,从未把陈薇当过妻子。

    所谓欢喜有孕,夫妻和睦,不过是一场从头到尾的设计。

    你以为真是什么人都能将陈薇引去别院的?

    不过是早就安排好的。

    真以为孕中饮食.精致是宠爱么?不过是为了撞破时能……

    那一举夺魁的状元郎,又岂会真的任人宰割?

    “尔等江山谋我做棋,欺我发妻,殿下既然这么有把握将堂妹送进将军府,不该早就做好收尸的打算了?”

    这一番话的音量并不重,却是生生将院子里外的人都震住了。

    包括崇元帝。

    包括陈薇。

    原来她喜欢的人,从一开始…就、就想要她的命……

    也包括宋芸。

    她好像不认识他了。

    宋芸第一次见到江靖的时候,是他来国学书院进学,当时宋平华在书院里任课讲学,宋芸跟在父亲身边,她当时的学问就已锋芒初展,在国学书院更是轻车熟路,与众先生也都是熟识。

    进学那日,宋芸到学堂以后便四处闲逛起来,本是想着观摩一番这批学子各自的风采,不想最后辗转下来,竟是先被那桃花树下的小郎君迷了眼。

    十一岁那年的江靖,在滴着微雨的阴冷天,穿着一身青矜常服,和不知从哪儿爬进来的小猫在桃花树下避雨。

    浅粉的花瓣被风吹得飘散下来,淋了雨的猫冻得身子轻颤,江靖就把它轻轻地放在怀里抚摸……

    就这么初见惊鸿的一眼,让宋芸唇角弯了起来。

    那时候倒也生不了什么情愫,彼时江靖木讷内敛,江玄青一介武将,常年驻守边关,诺大的京城里陪守他的唯有书卷。

    因此江靖并不喜与他人交涉,却也并不排斥学识上有相同见解的人与之攀谈,只是江靖学识渊博,国学书院里同读的学生难有能与之比肩的存在,更遑论攀谈了。

    宋芸便是在那时,与江靖结识的。

    小书呆子讲起诗文来,可比不说话的样子有趣多了。

    随着年岁增长,彼此情投意合,还真是水到渠成的事。

    都是造化啊……

    宋芸闭上眼睛,一行泪从她脸上滑落,十年前抱着野猫避雨的小少年,现在也学会……

    是她错了。

    ……

    再后来,这件事最后的决断,不知崇元帝是如何与江靖谈判的,总之自那以后,陈薇便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不出,未再提过和离一事,倒是在生产之后患上了气郁之症,不能容忍孩子出现在周围。

    奶娘见状无法,老夫人闻讯便将孩子抱了过去,是以江辞衍自幼便养在山河堂,由老夫人及江玄青亲自教养,后来也是跟着祖父去了漠北行军。

    另一边,宋芸也在变故后被江靖接入府中,只是两人私下起过争执,宋芸拒受平妻之礼,自愿在府中做妾,替陈薇料理府中大小事宜,日日去陈薇院前请安,晨昏定省,闲时更是待在斋堂抄经,无事不与江靖相见,一心在斋堂求佛颂经。

    为他赎罪。

    这样的局面一直僵持了几年,一直到后来崇元帝继位,借着南巡的名义安排赵姨娘入府,对将军府的监视才逐渐松弛了些。

    后来的事,便要扯回现在了,崇元帝继位以后,江靖做了太子太傅,从小教养东宫,两个儿子,一个行文一个从武,都与他不甚亲近,却也都是人中才俊。

    作为他们的父亲,江靖的心绪也很难评,但今日一事,实在是触到了江靖的逆鳞,他当年为官之时,一心只为南褚百姓,这些年教养太子也多是如此,可偏偏被人牵扯进局,太多身不由己。

    现在他一个人在局中,大儿子江湛从小是宋芸教导,教养很好,科举连中三元,江湛入仕后也是自有处世为人一套章法,不站队不作皇党幕僚,奏折疏以利百姓,堪为一朝清官。

    如此,江靖其实别无他求。

    他早已位列太子党羽,身不由己,惟愿后辈子孙尚能顺从本心,不为这时局所困。

    可今日这一遭,江辞衍直接将温渡之子收监夜狱施刑,如此一来,他又怎能按捺得了?那温渡是什么人?同朝为官几十载,谁不是藏着尾巴的老狐狸?

    年轻人果敢是真,可到底年轻气盛,此一去,是为明枪啊。

    如何能防得住那藏在背后的暗箭?

    偏生一个二个的都不清醒,索性都打一顿长长记性,也正好避开那七日后宫里办的上元宴……

    宋夫人如何不知这其中关窍,只是这次江靖着实被两个儿子气狠了,让人下手没留情面,江辞衍行伍之人,就算皮实。可也是实打实挨了七十定鞭,江湛就更不用说了,一介书生弱骨,能挺着把三十定鞭受完就算不错了。

    至于这会儿,江湛到现在都还没醒呢。

    宋夫人可不着急吗。

    敛着眉心在外渡了几个来回,可算请来了孟先生,只是府中众人都被江靖下令,不得来为二位公子送吃食、治伤处。

    所以纵然这会儿孟为入了府,也没有一个敢跟进去帮忙的,府医们也是束手无策。

    宋夫人在心中思索片刻,将希望放在了夏倾晚身上。

    夏倾晚自是应了。

    推开扇门走进去,同孟为见过礼,夏倾晚便在一旁打起下手。

    孟为也并未同她见外,一来夏倾晚此前多次去城南医馆取药拜访,彼此间也都面熟,二则她与孟清枝交好,孟为待她,自然是要亲近两分。

    寻常医者若是有传门的术法自然不会轻易袒露于外人面前,但孟为不同,他此前是太医院院判,医术自然精湛到不惧旁人偷师,非一朝一夕能得成。

    但避开这个想法,夏倾晚却还有另一种猜测。

    孟为此时已将银针过火。

    夏倾晚端着药盏候在一边,视线平静地注视着男人的动作。

    孟为见状稍偏头看她一眼,神情未变,转头便继续施针。

    两人都很坦然。

    夏倾晚此前也有想过遮掩,但思及窥探之举,又实在非她风格。

    不如坦而对之。

    至于结果几何,看过,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孟为从前胸上部提针,蜿蜒定及肩侧,最后又绕至腹部小眼中和,收束下最后一针。白丝紧线,抬手,呈星落散开。

    体毒已出,银门星落。

    夏倾晚捧着药盏的指尖稍稍收紧。

    她要去见娘亲。

    -

    “夫人不必忧心,公子他体毒已出,鞭伤未及筋骨,只需再卧床药养半月,便可痊愈。”

    “有劳孟先生。”

    送走孟为,宋夫人回头见夏倾晚面色似有些恍惚,本想过来关问两声,不料夏倾晚主动请辞福了一礼:“夫人,时辰不早了,娘亲今日尚未服药,倾晚先告辞。”

    “好孩子,辛苦你了。”宋夫人说着点人给夏倾晚掌灯送她回晚荷居,一直等她走出清越堂外院,宋夫人才将目光收回来。

    一旁的嬷嬷琢磨着她的神色,跟着说了一句:“夏姑娘是个伶俐的,两位公子如今也过了说亲的年纪,夫人可是……”

    宋芸闻言摇了摇头,提起裙裾往前迈了一步,临近门前才落下一句:“游鸟不囚空山,她的归处,不在这里。”

    宋芸说完这句,迈步走了进去,扇门也随之闭合。

    此处囚住的,是她们。

    那嬷嬷不再说话了,宋芸低头敛了下眸,再抬首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陪我进去看看湛儿。”

    两人的脚步逐渐走远,屋外彻底寂静下来,谁也没注意到厢房屋檐上琉璃瓦片轻轻翻了一声。

    女子指尖把玩着瓷白的玉瓶膏药,在房檐上窥探半晌,得知那人没什么大碍,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向上弯了弯,略显惋惜地啧叹两声:“看来用不上咯,小江大人~”

    左思琳说完便抬指一勾将玉瓶塞进了怀中,轻功一运又到了晚荷居的书房顶上,此刻夏倾晚才刚刚走进厢房,同站在门外等候许久的徐氏嘴上说着什么。

    左思琳懒得读唇语,揪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略思衬片刻,最后还是旋身下了屋檐,回左府去了。

    -

    这边,夏倾晚一路上思绪变幻良多,最后真回到晚荷居见到徐氏的那刻,倒也不着急了。

    徐氏身子骨弱,是生产她时留下的旧疾,今日府中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徐氏心中自是不安,听白静说她去了明序堂。

    这便如何也坐不住,巴巴地在门口等了这么久。

    一见她回来,徐氏眼眶登时就热了,拉着夏倾晚仔仔细细看了两圈,才说道:“我让白灵给你炖了汤,回来这么久,还没吃东西吧?快进来坐下。”

    徐氏说着就拉她进了屋,夏倾晚见状敛了下眼睫,她性子冷清,与亲近之人亦是如此,彼此相处之间并没有什么太暖心的话。

    娘亲与她很是不同,骨子里带着小县地界的平朴,父亲走后,母亲更是没了主心骨,事事都要同她过问。

    夏倾晚习惯过后,早已觉得平常,可是今日回来,看见娘亲守在门口的模样,夏倾晚才恍然。

    娘亲还是娘亲。

    她也不必绷得太紧。

    徐氏盛了汤进来,还有一盒夏倾晚爱吃的莲子糕摆在桌上,转身却见她的目光径直落在自己身上,徐氏一怔,随即走过去在夏倾晚旁边坐下来:“晚娘怎么了?”

    “娘亲。”夏倾晚唤着将自己的头靠在徐氏肩上:“晚晚想父亲了。”

    徐氏闻言抬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突然想到了。”夏倾晚思衬着还是将今日所见同徐氏复述出来,从一品间的听书讲到今日孟为的针法。

    徐氏听完盯着她看了许久,伸手将夏倾晚鬓边一缕碎发捋至耳后:“娘亲给你看个东西。”

    徐氏说完便去了里间卧房,须臾,再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串挂着两瓣莲花的白玉吊坠。

    “这是你父亲走前留给我的,他说若是你此后问起,便将此物交予你。”

    “还有你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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