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云浅!”

    明莲与掌门的声音同时响起,俱是惊厉。

    明莲瞳孔几乎怔滞,却见黎文又干脆拔了剑,握着带血的刀柄赶至少年身前:“主上,黎文失职,您的伤……”

    “不碍事。”拓拔文夜捂着渗血的肩摇了摇头,竟还轻蔑地扬了下唇角,冲着百里长闻的方向嘲道:“何必如此?针咏门弟子向来禁习武功,云浅小神医奋起一击的结果您老人家也看到了,得到了什么?”

    “不过是在我这肩上小小地扎了一下,反而自己丢了性命。”

    “掌门应当是知道的,我们火焰阁不养闲人,我这手下的人,个个都养得护主又冷心冷情,惯是些杀人不眨眼的。”

    “云浅神医今日这一遭,实在是……自讨苦吃罢了,掌门应当是知晓的,我原本可是待你们如上宾一般的。”

    “卑鄙小人,云浅既已去了,你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百里长闻说到此处闭眼长叹,缓慢地伸手将云浅含恨的眼眸阖上,老迈的面颊上流下一滴凄然的水:“也罢……也罢,只怪是我针咏门气数将尽,救世数载竟得来这样的祸端,如今我派弟子尽数去之,只怕下到黄泉我亦无颜面对各位祖师……长闻、长闻有愧啊——呜呜呜……”

    六旬老者泣然出声,明莲的泪也止不住地流,“阿娘,阿娘你怎了……阿——”

    脖颈被人箍住,明莲狠狠呛了一下,看见仇人近在咫尺的容颜,明莲剧烈地挣动起来,奈何以她的功力,又怎会是眼前之人的对手。

    拓跋文夜擒她如捏一只幼猫,还微微收了力道,就怕一不小心给她捏死了。

    “放开……我…放、开……”

    “哟,小丫头力气还不小。”拓跋文夜又捏着她的脖子往上移了截,对着百里长闻:“掌门尊者,你若一心想要求死,我不拦你,但这死前你可得想清楚了。”

    “我手里这丫头和她那病骨头一个的妹妹,你若真就这么放心把人留到我手里,那文夜自是不会辜负掌门的重托,好好照、顾、她们。”

    “你还想做什么?”

    “也不做什么。”少年说着指尖放在明莲下巴上逗猫似地挠了挠:“这丫头破了玄骨一境,这么好的天赋,要是在我手里耗费了,多可惜啊,是吧?”

    百里长闻:“你——”

    “尊者想好了吗?”少年勾起唇角又肆意地笑起来,“其实死了有什么好的,眼睛一闭,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那多没意思。”

    “可要是活着,这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地上有的,那一样不是顶顶有趣的东西。”

    “掌门放心,文夜没那么讨厌的。”

    “只要你们不触及我的底线,处境么,自然是以礼相待的。”

    百里长闻此刻已经不想再开口去说什么了。

    在这样的地方,百里云浅的体温渐渐在臂心枕凉,百里长闻欲语还休,一双垂目红至俘血之态。

    他望了不远处被挟持的明莲一眼,然后,露出一个极清苦的笑。

    生死。

    早无差了。

    百里长闻终于从地上站起来,对着拓跋文夜的方向微微躬了下身:“还望阁主能好好安置我家云浅的尸首。”

    “哈哈哈哈哈哈那是自然,掌门尽可放心。”少年似乎是被百里长闻这样的姿态取悦极了,在明莲旁边笑得几乎掉出了眼泪。

    拓跋文夜满面春风地迎上去,唤人上来拾走了百里云浅的尸首,那些残存的血迹也一并清理干净。

    明莲看着眼前新换上的草席,终于在百里长闻走过来抱住她时晕了过去。

    -

    明莲再醒来时,浑身定满了银针,无法动作。

    明莲的眼珠转了转,在房间里瞥见掌门在收针,挣扎地想要坐起来,发现无济于事后又想发力,背对着她的掌门像是后面长了眼睛:“有这力气好好收着等挨针,别一会儿又晕了。”

    明莲闻言没应,又兀自发力暗暗挣扎起来,可才破境的身骨实在虚弱。明莲见挣扎未果,一行泪暗自从眼角滑了下来,她将眼睛闭上:“掌门杀了明莲吧。”

    百里长闻收针的动作随即顿了一下,放好银针在她床边坐了下来,伸手在明莲额间抚了一下,老迈的掌心缓缓拭净她眼角的泪痕。

    明莲眸心稍怔了下。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掌门。

    记忆里的掌门总是严肃的,端着一副笔挺的架子,留着一段白白的胡子,面上从来都没有笑容。

    一直是一副极沉肃的严苛老头摸样。

    以至于明莲私下里总带着小师弟们叫掌门老古板。

    她是十八代第一个出生的女弟子,娘亲说她出生后的第一个生辰礼便是掌门亲自做的莲花白玉穗。

    小时候明莲也以为掌门定然是很喜欢自己的,不然怎么溪莲山的弟子里只给自己扎了玉穗,可是后来,越长大,印象里的掌门就愈发严厉起来。

    总是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架势,实在与生性跳脱的明莲相去甚远,是以经常被抓去抄书,是百经楼的常客。

    明莲也愈发不想被掌门抓到,亲近,更是做梦都不会再去想的事情。

    可如今,掌门慈和拭去她的泪痕,肃来抿直的唇角意外放得平和,明莲此刻便是真的怔住了,又听见掌门说:“明莲可知道,我那日在殿上为何选择向那仇人低头?”

    明莲抬眼看他,眼里盛着疑惑。

    她不知。

    百里长闻又笑了下,低着头,脊背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去一截,再也不如从前那般挺拔了。

    一束光从外面的阁窗静悄悄透进来,百里长闻却背对着,没有转过身,也没有看明莲,只是顾自言说起来:“你母亲之前说的那句,弟子不孝,违逆门训,有负门规,今日在此提前向掌门请罪,云浅叛门。”

    这句话不知怎的,又在明莲脑子里一字不差地过了一遍,明明阿娘说这话时,与她离得那样远,她却一字不落全记了下来。

    “母亲……是有什么……”

    百里长闻点了下头:“她那日刺拓拔文夜用的针,上面有蚕丝。”

    “蚕丝?”

    “嗯。”掌门说到此处闭了下眼睛,长叹一声:“只怪我当年,一念之间……”

    针咏门历代掌门传位考核的标准皆是德才兼备,以德为先,以术佐长。

    医门弟子中许多都是磊落光明的君子派性,德行上少有挑剔的地方,这便更考量医术。

    百里长闻少时便在一众弟子中出类拔萃,医术一骑绝尘。自然毫无疑问被定为下任掌门的人选。然而百里长闻当时还是少年心性,自然没有做好接管一个门派的准备。

    掌门见他如此,便把他叫去半山冥室修养心性。

    冥室里安静无趣,只满排的架子上堆满了古籍,索性也是无聊,百里长闻便一本接一本地看,不想竟因此沉湎进去,一渡过去许多时光,心性也沉稳不少,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

    后面发生的事,才真的让百里长闻……追悔半生。

    在冥室待了三月,百里长闻阅完了外室架上的书,眼看禁关时日未到,又开始琢磨起来,这便思来想去渡到了内室的门口。

    百里长闻在内室外面思索良久。

    进来前掌门曾同他提过,静心时便只需在冥室书室内潜致进学,好好参悟门派中的古学,静待出关之日便可。

    可上任掌门大抵是没想到百里长闻静下心来能这般致心无二,往日最是跳脱的弟子也真有关起门来认真读书的一天,且还阅卷这般专心。

    百里长闻整个人都被冥室里的藏书吸引进去,可谓手不释卷,每日除了养心静气饭食的时间,都卧在长案边鉴读古籍。

    如此这般勤勉的加持下,又因之本身悟性极高,极为聪慧,不到三月,百里长闻便读完了冥室中书室的藏书。

    他在冥室中辗转反侧,想要出去,却又远未及出关的时日,百里长闻便四下无聊地背着手乱逛起来,攥着一截毫笔来回踱步,突然听见石壁中响起一滴水声。

    百里长闻脚步一怔。

    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冥室的至暗之处,长者曾说过此处靠近冥室禁地,周围设有极难解除的禁制,针咏门弟子不可入内。

    百里长闻抬头发现自己行至此处,自是知道该退回来。

    可脚步还未挪动,心思就被那黑暗中的轻微水声吸引,百里长闻稍稍抿唇,心中疑惑顿生。

    这禁地是不可违,可是,此处可是针咏门半山冥室,地处偏僻,隐于一深山洞庭之中,乃是针咏门开山祖师着人凿建,又经后世数代精修,内中玄机精湛复杂,以阴阳衡乾坤制成,环环相扣。

    如此焕然天成之室,又从何而来这莫名其妙的水声。

    定然有蹊跷!

    他且前去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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