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惜画从小便同陈薇感情深厚,但因为是平西侯府亲族庶出的姑娘。在府中并不起眼,受过不少排挤。不像陈薇明珠惹人,但陈薇仍然很喜欢这个表姐。姐妹之间情谊倒是未受影响,一如往昔。

    只可惜姚惜画及笄之后终归要外嫁,父亲把她定给了扬州年过五十的巡抚大人做继室。姚惜画宁死不从,出嫁那日陈薇哭红了帕子,但也只能无可奈何看着姐姐上了马车。

    不过送亲的队伍在半道就出了事,时值江南匪患横行,几洲州府剿匪无望,愈发令其猖狂。姚惜画便在那时被劫匪所持,下落不明。

    平西侯府曾派人过去寻,扬州巡抚也出了力。此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以匪患为由并江南水患直书天听。朝堂中亦是吵得不可开交,下放的官员倒是派了两拨。

    一个还没到江南就在路上暴毙,另一个上任半年也是‘积劳成疾’,卧榻而死。

    江南水深。

    江南六洲水道纵横南北,其中往来交易官民共通,盐铁官粮巨利在前,督查道、漕运商。从地方巡抚到京中命官,到处都有世家的根系渗透。与皇权相互依附,早已是沉疴旧疾。

    时机。

    这是属于少年们的朝堂。

    -

    陈薇走了,‘入云间’的马车亲自上府来迎。倾晚并未见到那位传说中的惜画娘子,而是见到了惜画阁的大管家。

    此人是姚惜画的心腹,对陈薇很是恭敬。亲自躬身扶着陈薇上了马车,宋芸站在门口抬眼望着。

    马车行远,风拂过。

    陈薇没有再回头,车帷也一并被风吹得落了下来。

    夜间,宋芸摒退了众人,将军府中沉寂一片,夜凉入水。

    倾晚给江靖换完了药,出来时路过清心湖,在湖边的凉亭里看见了江辞衍。

    江辞衍对月而坐,月色白柔,在他身上淡淡渡上一层清辉。小将军半靠着亭柱,轻敛的眼皮里瞧不出情绪。

    倾晚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她是大夫,不好见死不救。

    江辞衍随她出府。

    倾晚自那回在后山马场驯服河曲出事以后就没再碰过马。这次却是稳坐马背扬鞭策马,载着江辞衍出了城。

    ‘追风’缓缓停下马蹄,这是江辞衍的马,曾随他上过战场。马身上还有两道显眼的刀疤。‘追风’上了年纪,不似从前那般骁勇。可是今日,它在倾晚的手下,风姿依旧不减当年。

    倾晚一直驾着马到了城外青山,从这里可以看到京中全景。

    江辞衍从马背上下来,眼睛上还覆着一层红纱。那是晚晚在凉亭前给他系上的。江辞衍就那样盘膝背对她坐着,感受着她柔软的指尖自后方挽起他的发,为他覆上这一层红纱。

    她说。

    “将军,信我吗?”

    “很信。”

    他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却愿意在这样寂凉的夜中听她的话。

    “随我出城?”

    “好。”

    即使蒙着眼,江辞衍耳力也是了得。他在上马时摸到了那两道疤,便知她牵出的是‘追风’。从蹄踏声和马蹄落在实处传回来的响动中,江辞衍判断出倾晚已经出了城。

    虽然不知道她要带自己去往何处,但江辞衍始终没有开口,也不拦她。他蒙着眼,又没有缰绳,重心放在腿腹上。

    “抱紧我。”

    江辞衍将手挪了过去,温柔地覆住一截细腰。

    -

    马蹄停下,倾晚先一步下去对他伸出掌心,江辞衍没接,纵身一跃翻身下马。他眼上还蒙着红纱:“你想做什……”

    言语间手却被牵制,江辞衍滞了下被牵着往前走了两步,听见她说:“将军马上就知道了。”

    倾晚说罢,抬手轻轻扯了一下江辞衍蒙在眼上的丝带。薄纱迎风垂落的瞬间,江辞衍眼前绵延出的千家灯火便万户齐明。

    此处是缙京城外的万盛山,此地登高望远,可以俯瞰整个缙京的全景。

    方才,他亲眼目睹了万家灯火齐明。

    于江辞衍而言,从将军府出生的那刻府里的灯就已经坏了。冷漠的父亲和痛苦的母亲。他的出现是错误的结合下充满欺骗的结果。

    出生以后母亲便因为气郁之症不再靠近他,父亲亦是漠然。是江玄青将他抱了回来,自此养在膝下。江辞衍从小便知道自己是父母缘分浅薄的人,他不像别的孩子可以依偎在父母的膝下。

    恰恰相反,他与父母很少见面,府上中馈悉数由宋夫人打理。父亲只有每逢休沐时才会过来看他。对他也十分严厉,只会询问他的功课。

    江辞衍那时很羡慕江湛,父亲对哥哥也十分严厉,可是哥哥有人陪伴。处事有条不紊的宋夫人会在天晴的时候在院子里坐着给江湛梳头。

    那是江辞衍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彼时不知所措的江明序只能抱着本想找哥哥一起玩的蹴鞠,匆忙逃走。

    那是鲜为人知的辞衍将军幼时。

    “可江爷爷把你养得很好。”倾晚认真地聆听着,听着江辞衍一如醉酒那晚的温声。

    江辞衍对兄长的情绪在幼时是羡慕。宋夫人对他也很好,至少她打理中馈数年府中理账清明,从未短过他吃穿,就连国学书院的功课也是一并辅导,严加督促。

    受过同江湛一道罚,嘉奖时也会不吝夸赞,甚至还会摸摸他的头。

    宋夫人是极好的女子,哥哥从小便被教育要好好照应弟弟。只是江辞衍到底不能像依偎母亲一样依偎在夫人的怀里。宋芸待他更多是温和而非亲近。

    更大一些的时候,陈薇的情况好些,和江辞衍的关系有所缓和。不过他那时已经有了从军的志向,待在府中的时日并不多。

    离京那日江辞衍是悄悄走的,事后江湛还写信把他臭骂了一顿,不过到底关心他,又询问他与漠北有关的事宜。一并寄过来的还有宋夫人提前打理好的衣物行囊,其中便有一则手缝的做工并不如何精细的围领。

    宋芸的女红十分出众,那围领却做得歪歪扭扭,一眼便知是陈薇逢的。江辞衍当时围着篝火,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围领,眸光明亮。

    虽然丑了点,暖和。

    子不嫌母丑。

    待到江辞衍凯旋归京的时候,江湛、宋芸、母亲……乃至江靖都守在门口接他。那时的画面在江辞衍记忆里尤为深刻,以至于现在母亲骤然离开,江辞衍会觉得胸口难受。

    每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他是一盏生来就灭掉的灯。

    可同时,他也是众人敬仰的小将军,以血肉之躯镇守边关的好儿郎,如果漠北没有江辞衍,京中也难保万户平安。

    “千灯千明,都与将军有关。”

    夏倾晚带他来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江辞衍看着眼前明亮的灯火,一时之间未再言辞。倾晚在他的专注中摸了摸自己的袖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瓶子。

    江辞衍余光瞥见了。

    “这是什么?”

    “将军醉酒时曾无意间提及头疾之事,这瓶云丹是倾晚从书上寻来药方调配后制成的。”夏倾晚将小瓶子递了过去:“将军以后头疼的时候,就吃这个吧。”

    江辞衍盯着那瓶云丹,久久没有应声。

    酒有人劝,醉有人管。

    江辞衍摩挲着瓷瓶。

    倾晚并没有隐瞒不久后将去漠北的事,江辞衍也知情。晚上的山风有些大,将江辞衍眼上的丝带吹得挂在手臂上,又因为另一端被倾晚牵着。丝带挣脱不得,隐约间像挽着两人的一道红线融在了夜色里。

    他问她什么时候走?

    倾晚略偏头看着他的眼睛:“快了。”

    -

    城南医馆门下弟子悉数上路,期间要准备的事物非是一朝一夕。即便孟为早已开始准备,为保周全,最后还是定在了新帝登基以后。

    好在新帝登基也顺利地来了。

    缙京晴时万里,登基大殿在日下庄重威严,新帝着一身明黄的天子朝服,眸色沉静,站立间已经有了不怒自威的姿态。

    宣禀太监做最后的一项继位押旨,声道数语——

    “…………既峥继位,人心归附,天命有成,咨尔玉安世子,兼明铁将军陆峥,秉持天姿,略及神武,享于有德。于江山社稷托付,传位于此。”

    宣毕,四架神威大鼓鼓声震天。两侧朝臣皆威严肃穆,闻此齐挥官袍,整身扣礼。

    百官朝拜集于一时,当奉南褚新代天子。

    自此,显德帝登基,改年号明定。

    -

    明定元年,京中三月的柳树开始飘絮,倾晚攥着马绳,拜别母亲。她腕间多了一个白色骨花镯,那是明莲昨日套在她手腕上的。

    此一去山高水远,路途未必平坦。必要之时此镯可以防身。

    倾晚在晚荷居拜别的母亲,又拜别了将军府众人。唯一可惜的是,她走的时候江辞衍正在校场排兵。

    夏倾晚淡然一笑。

    她们已在那个寂静的万盛山,认真地道过别了。

    “辞衍哥哥,我走了。”

    倾晚心意笃决,背影孤掷。她分明尚才及笄,却好像已经不惧风雨。

    她要从漠北,带回她的父亲。

    也要从飞云关,悟出活春之音真正的谱律。

    针咏门,要兴。

    她是小女子,亦想梦巾帼。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定义她,向心而行罢了。夏倾晚上了路,屹立着的城南医馆只留了几个看守的学徒。分为两队马车赶路,一队走货运已经早半个月启了程,会先一步在呈洲落脚。

    人跟在后面,一架马车开道。阿文带着人在前护行,她们的装束混在人群中并不惹眼,夏倾晚向后望,马车上的老头像是有所察觉,放下酒坛向她望来。手里抛着几粒下酒的花生。

    倾晚没有多言,只是对着他轻点下头便转回了身。

    何先生。

    一品间的说书先生,此人若真要算,当是孟为旧识。玄镖楼的老人权为何。

    权为何惯于酒游四方,只因早年行事随意被逐下师门。但到底一码归一码,针咏门覆灭时权为何也来搭救,可惜没搬来救兵。一己之力孤掌难鸣,救不了山倾。

    不过权为何使计分散掉了玄镖楼弟子的行踪,避开了火焰阁的追咬。好在天不亡玄镖楼,火焰阁被北羌当时的内乱牵住了脚步。给了玄镖楼隐匿喘息的时间。

    所谓江湖中传出的玄镖楼没落的消息,可谓是真假参半。针咏门覆灭之时,玄镖楼内门弟子死伤大半,元气削损是为不假。但在这些年的调养中并不是附庸之辈。

    玄镖楼继任掌门宏深师从刀鸣,本来这掌门之位也落不到他头上。他大哥宏进更得师父真传,只是针咏门覆灭时随师姨丝音一道战死在溪莲山。

    这担子才往下压到了他的肩上。

    宏深自小便体格魁梧,他下盘极稳,是一等一的武夫。若是上战场,那便是猛虎下山。只可惜猛虎有勇,智却不足。

    好在宏深头脑十分清醒,一直以来都记着宏进留下来的叮嘱。若是针咏门此遭真逢大劫,他回不来便让他务必要下山找到权为何。

    后来,大哥真的没有回来,宏深带着剩下的弟子守在玄镖楼,等回了权为何。

    在权为何的布置下,玄镖楼得以恢复余力,在暗中蓄积精力。权为何让他们按兵不动,宏深便也十分谨慎。

    总有一天,他们会等来破开天光的机会。

    在这段时间里背负怎样窝囊平庸的卑名都不重要,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总能为亲人故友报仇!好在这一天宏深没有等太久,权为何也没有。

    他们在夜雨雷鸣时,等来了故人之女。

    风雨夜归人。

    女子的身形在风雨中岿然不动,风吹开了她的衣角,却吹不动她的身形。她单手压着斗笠的一角,叩开了楼门。

    雨打飞花,斜帘遮眼。

    权为何在骤雨中辩不清来人,只见女子在雨中陡然而跪,双手抱拳。

    玉泉之音坠地压天响,其势透风扫雨,字字铿锵有力——

    “针咏门遗世弟子明莲,今夜,叩见先生!”

    “轰”地一声,天幕降下一道闷雷,权为何身形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宏深要上前扶他,权为何却抬了手。

    他扶着柱子定然直视那道身影,蓦地一下发出一声轻笑,然后越来越响,连成了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权为何一头冲进雨中。

    青天有眼!天不欲亡针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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