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玥的手搭在她的腕上,明莲也没躲。由着她四下打量,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最后在翻开她的袖花看见那腕上醒目的三点红斑时也没有丝毫地停留。

    明玥将她上下摸了个遍,貌似还略显失望地抿了抿唇:“门主此行在外,竟然没有受伤?”

    “让月主失望了?”

    “在门主眼里,明玥便是这样的人么?”她说着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又仔细将明莲的衣袖给她翻了回去。退开时连一丝褶皱都扶平整。

    “明玥只是担心门主的安危而已,毕竟门主一人之下,为阁主的左膀右臂。若是受伤了,又叫明玥如何安眠了?”

    明莲没在意她的阴阳,将手收回去靠柱抱了起来:“最近睡不着?”

    随即又向旁边偏了下头,眼神似有若无地睨了一眼白刃。

    明玥掩在披风下的指尖稍稍蜷了一下。她脸上依旧笑面春风,还不待再开口。望天宫伺候的女侍就迎了过来。对方双手交叉在胸前行了个礼:“阁主在焰池等门主亲临。”

    “好啊。”

    明莲高扬的马尾被风吹动,打落了一株院中的梨花。

    银鞭跟着她的身姿轻轻晃动,那女侍又对着明玥见了一礼,这便告退。跟在明莲身后走了。

    桐伞再次被撑开,白刃立在风口遮挡了大半的风雪。他将伞撑在明玥的落脚之处:“回屋吗?”

    明玥将手搭在他的掌上,发间的珠华碰到了一起。明月殿内常年烧着地龙,明玥回了自己的寝殿,窗前的粉瓶里插了几只梨花白。微微半开的窗扇送进来几缕清风,将搁置在案上的账本又往后翻了几页。

    明玥不喜欢太多人近身伺候,一进来便摒退了女侍。唯余白刃留在其中,他伸手替她解开披风,指尖小心略过她的脖颈,有一点凉。

    “白刃,我阿姐中了三月红,你能弄到解药吗?”

    白刃将她垂落到鬓边的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后,俯下身来凑近她的眉眼。

    “不能。”

    他说完又缓缓退开了些,伸手将她抱到榻上又弯腰去为她除去那双沾了雪的鞋袜。雪白的足从眼前晃过,明玥撑着腮在想事情。足尖无意识地动了动又被他捏着换上一双新的鞋袜。

    “三月红是惑三独制,解药都藏在他身上。”

    “那你能偷来吗?”

    她眨着圆润的眼睛,白刃仰头望着他的明月。

    略摇了摇头。

    “真想套个麻袋把他好好打一顿!”明玥手握成拳在空中挥了两下慢慢又放了下来,知道不可能微恼着敛了下眉,偏头让他去暗室把她的医书抱出来。

    白刃打开暗室的门,此处是由他改出的,也只有他们二人知晓,里面放了一柜排序整齐的医书,还放了好几排白瓷盅养着的蚕。

    最顶上的那一盏系着他的命。

    白刃却并未在意,只拿着她要看的医书走了出去。

    很久以前,他们还不是这样的关系。那时明玥年幼,纵然在拓拔文夜面前掩饰得再好,抑制久了也难喘息。明玥在那时便经常做梦,只是她不允许有人近身伺候自己,也不许人守夜。

    唯有白刃肩负她的安危,经常宿在屋檐。有一日便在夜中察觉到了不对。明玥陷入梦魇,她呼吸急促,额头渗了很深的汗。

    白刃打湿巾帕替她擦拭,听她在梦中念了溪莲山。

    当年的秘密已被尘封,但白刃是上等暗卫,针咏门被灭时他虽年幼却也略有耳闻。月主在人前娇纵任性,最多踏出过明月殿,连山下都没去过几回。更遑论什么溪莲山。

    除非她想了起来。

    可是白刃没有料到明玥睡着时也依旧十分警觉,在察觉到有人在靠近自己时,即便仍在梦魇之中,依旧迫使自己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骄纵矜贵的月主眼里并无一丝任性可寻。

    白刃那时才明白,或许比起‘想起来’,明玥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一把匕首飞速抵上了他的脖颈,按白刃的反应能力本可以避开,但不知是匕锋太利亦或者别的什么,他没有躲。

    “何时来的?”

    “半炷香前。”

    “听见了什么?”

    白刃看着她的眼睛,顿了须臾,并未选择隐瞒——

    “溪莲山。”

    然后便感觉脖上的匕首抵得更紧。

    “想活吗?”他听见明玥问他。

    “我给你两条路,一是我的刀现在就可以抹了你的脖子,但是你应该可以闪开。二是去告发我,不过……”

    “我不会告发你。”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别的情绪,他颀长的睫毛略微低垂看起来像在沉思:“有第三条路吗?”

    “月月,我好像还不想死。”

    第三条路是明玥养的白蚕丹。

    “白蚕丹吃下去以后会在身体主人认为最重要的地方长一颗红痣,无毒无害,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药……”

    只是将自己的命与这白蚕拴到了一起,蚕死即人亡。解法也不麻烦,只要将白蚕再产的丹吃下去就好了。

    明玥还没说完,白刃便将那白蚕丹咽了下去。

    窗外的明月高悬,屋内的明玥怔然。

    他本是无根无萍一介浮草,在这营中血雨厮杀活了下来。说忠心,或许也有吧。不然这浮萍一生苟活,又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是天意怜他,十四岁那年领命入明月殿。护着那位骄矜玉贵的月主万事周全。同属的暗探怜他一身本事无处施展,就此迁升无望。

    可无人知,他枯井的一生本不在意这些。

    后来,待在她身边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一回身,他井中的水就已经溢了出来。

    孤身遇明月,枯井成汪泉。

    井中水映云中月,少年郎心口点朱砂。

    明玥想玩,我陪她。做她的蚕。

    -

    明玥从医书中抬起头,心底有了两道方子。只能算尽力一试,至于三月红,当真只能从惑三那里讨药。

    不过多思无益,明玥并不把思绪都放在当下无解的事上。她搁下了医书,又开始拨起了算盘。白刃见状静无声息地走出去,再回来时带回了一盏灯火更亮的明烛,换掉了原来的灯盏。

    明玥极擅心算。

    物栮上来拿的图卷便是从明玥这里核对完带走的,物栮是物门门主,可是整个物门的货运补给统辖范围太广。除去阁中奢靡无定的开销,还包括益州整个州府,幽门十一洲以南三境的互市,往来北羌各部的交易。

    这其中就没有一处是轻省的,物栮虽然也十分擅长算账,物门里也有一众数算人才。可是往来的账薄浩如烟海。为保不出差错。最后每一处合算下来的总账都要送去明月殿。

    明玥提笔在账薄上圈了一个数字,左手的白玉算盘却又发出叮铛的碰撞声。白刃唇角噙了一抹笑意,在明玥身后给她扎辫子。

    “算出来了吗?”

    “哪儿那么容易?”明玥伸手往后给他喂了一瓣橘子:“不过在阿姐练成骨绝之前,我一定能算出来。”

    她要算出阁外三洲的总账,助大局。

    谋天下。

    -

    焰池前面的洞门一开,明莲提步迈了进去。视野渐渐开阔,中间的宝殿之上摆着宽宴,入座的却只有一位穷宾。

    在四周都是岩浆不时还蹦出一点火星溢出来的诡谲氛围里。客席间第一张案首前那道矮小的身影却吃得满嘴流油。

    惑三形容狂荡,脚恨不能摆在桌首上,一串葡萄被他剥着皮混着唾沫星子撒得到处都是。见上首的人抬手捏起了杯盏。

    惑三的动作便收敛了些。

    拓拔文夜抿了一口茶,将折扇放在了膝上看着入口的方向:“阿莲来坐。”

    惑三顺着望过去看见了明莲的身影,忍不住缩了下脖子,这次连皮也不剥了,直接混着葡萄吃:“阁主我吃饱了哈哈哈,先走——”

    他话没说完,银鞭先一步飞过来掀翻了他眼前的桌案。惑三吓得提腿就跑又被银鞭一把勾住脚踝往后猛地拖了一大截。

    惑三吓得吱哇乱叫,抱着头就开始求饶:“啊啊啊啊莲门主饶命!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阁主救命啊——”

    惑三惊恐的声音止步于近在咫尺的焰池岩浆。

    隔着一尺的距离他被银鞭吊成了悬空,鞭尾的柄手也只是随意地卡在地石边缘的缝隙里。

    明莲其实进来以后脚都没挪一步,她依旧站在入口的石门前,可声音却是那般清晰地传入了惑三耳中:“怎么不叫了?”

    惑三哪里敢说话,只是抱着头开始呜咽。

    哭哭啼啼的样子和方才小人得志的模样可不能比。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阁中之人个个都演技了得。明莲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朝着拓拔文夜的方向走过去。

    她手臂放在胸前行了一个弯身礼,像北羌皇室优雅的贵主,从袖子里奉出此行最重要的东西。

    十一洲北境布防图。

    卷轴的外面盖着南褚兵部的官印,横白的部分还刻有江辞衍的亲章。拓拔文夜垂首睨了一眼,旋即便对着明莲勾了一下两指。

    明莲倒也听命,顺着他的意思走上了圣座。可是当拓拔文夜伸手要阅的时候,明莲却往后退了一下,图纸转瞬回到她的袖襟之中。

    取而代之的是有人抬起了他的下巴。

    明莲居高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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