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燕飘飘悠悠,来到了一处荒郊野岭。

    此地不见天日,亦不见人烟。放眼望去,唯有一片愁云惨雾。

    见脚下无路可走,柳燕只得信步向前。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变得开阔起来——

    这是一条河流。

    然而,和普通的河流不同,这里的河水颜色发黑,深不见底,还散发着一股阴森的寒意。几具白森森的骸骨,在水流中若隐若现。并且,这里听不到潺潺的流水声,只有隐隐约约的叹息和哭声。

    眼看被这条河流阻挡了去路,柳燕心中茫然,四处张望。终于,他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座延伸至河面的断桥。断桥之上,还有一个影影绰绰,头戴斗笠的人影——

    柳燕心中一喜,连忙沿着河岸,朝那座断桥走了过去。不多时,他便踏上了断桥,来到了那人的身后。

    他清了清喉咙,道:

    “在下初来乍到,无意叨扰。不知贵人可否相告,此处乃是何方宝地?”

    那人一个转身,却将柳燕吓得连退了几步——

    只见那顶斗笠之下,竟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看来,它不是人,而是鬼。

    尽管柳燕心里明白,如今的自己也不再是人。然而,这还是抵消不了他亲眼见鬼的不安。

    他合手道了声得罪,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听那鬼慢悠悠地道:

    “此地名为迷津。多有孤魂野鬼,徘徊至此。迷津对岸,便是阴曹地府。”

    它又指了指那条河流,道:

    “此河乃是奈河下游,名为弱水。水深千寻,鸿毛不浮。常人若是失足踏入,便会被腐蚀为一具骸骨。”

    见它态度友善,柳燕稍稍放松了些,又道:

    “多谢贵人解惑。只是此河凶险至此,如何能渡?”

    那鬼像是轻笑了一声,道:

    “自然是坐船了。”

    说着,它指了指断桥下方,道:

    “看,你的船来了。”

    柳燕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了一只足矣容纳两人的小船。

    只不过,船上不见楫桨,也不见船夫,他不由有些忐忑,道:

    “请问,此地有无摆渡之人……”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那鬼道:

    “求人不如求己,渡人还需自渡。”

    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它便不再吭声。

    柳燕本想再问点它什么,然而,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它竟化为了一根平平无奇的石柱,静静地屹立在断桥边缘。

    这下,柳燕没了其他选择,只得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踏上面前这艘小船。

    果然,他刚一入座,小船便无风自动,朝着前方的浓雾驶去。

    在此期间,除了偶尔从河面上漂过几具骸骨,倒也无事发生。柳燕独自坐在船上,竟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也不知道,珠儿这时候怎么样了。

    不出意外的话,她一定会再次取得胜利吧。

    可是,她会因为他的死而伤心吗……

    想到这里,柳燕不禁替她难过了起来。

    不过,他很快安慰自己道:

    没事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的人生还很长。总有一天,她会忘了他,一同忘掉这份悲痛。

    尽管如此,他在欣慰之余,又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失落——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她能够一直记住他呀。

    不过,这算不算是一种自私呢……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小船穿过茫茫迷雾,抵达了对岸的码头。

    柳燕小心翼翼地从船上站了起来,登上码头。再度回看时,小船竟已调转方向,驶回去了。

    见此,柳燕又扭头望向前方——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拔地而起的牌坊。

    那牌坊碧瓦朱甍,金碧辉煌,上面书着几个笔画复杂,宛如蚯蚓般歪歪扭扭的大字。饶是柳燕博览群书,却也认不出这些字来。

    过了牌坊,又是一条汉白玉铺就的康庄大道。

    出乎柳燕的预料,这里竟然热闹非凡——

    街道两边的商铺,时不时地传来叫卖声,可仔细一看,里头卖的却是些人骨酒、人皮鼓,甚至还有一筐筐喋喋不休的舌头和嗖嗖转动的眼珠。无数名身着公服、手捧名册的小鬼在街上窜来窜去,稍不留神,柳燕就会和他们撞个满怀。

    忽然,有位红面小鬼大声埋怨:

    “一天天的,死这么多人,忙死鬼了!”

    和它同行的青面小鬼好言相劝,道:

    “再坚持一会儿,等仗打完了就好了。”

    红面小鬼的脸色稍稍缓和,道:

    “这倒也是。到时候我可要向阎王大人请假,好好休息几天。”

    柳燕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它们的谈话,肩膀却被冷不丁地拍了一下。

    他回头一望,只见一位浓妆艳抹,身材丰腴的女鬼朝他嫣然一笑,露出嘴里又长又尖的獠牙,道:

    “这位小哥,来尝尝人肉馅的包子吧。现宰现做,保证新鲜!”

    说着,它还扯住了他衣袖,像是要把他拖进店里——

    “不必了,我吃素!”

    说着,柳燕挣脱了它,拔腿就跑。不知跑了多久,他总算在一座格外气派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建筑的形制,有些类似阳间的衙门,不过要巍峨富丽得多,当中又有一块金光灿灿的牌匾。

    柳燕见衙门的牌匾上仍是自己不认识的泼墨大字,只好询问一旁的秃发长者:

    “这位前辈,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长者捋了捋下巴上仅存的几根胡须,道:

    “此乃“六道轮回”之所。前世若是行善积德之人,便可跻身天道,亦或再度为人;若是作恶多端之人,便会沦为牲畜饿鬼,甚至永坠地狱,不得超生。”

    话音刚落,一根胡须便从它的指尖滑落,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它不由摇头叹气,道:

    “唉。不中用了。”

    就在这时,一位把守着大门的鬼卒厉声道:

    “新来的,还不快点进去!早点投胎要紧!”

    看来,自己是非进去不可了。柳燕本还想向方才那位长者道声谢,回头一看,却只看见一把光秃秃的扫帚。

    敢情,它就是那位长者的真身吧。

    担心鬼卒会再度催促,柳燕只得匆匆踏上通往大门的台阶,走了进去。

    一踏进门,柳燕便看到了一片相当宽敞的会场。不仅如此,这里还挤满了死状各异的鬼魂——

    尸首分离的无头鬼、伸着长舌的吊死鬼、面目膨胀的溺死鬼……相较之下,柳燕的死状都显得相当雅观了。

    离鬼魂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出地面的平台,平台上有一张案台,案台后却坐着一位一手持笔,一手执册的黑脸大汉。

    看他那副架势,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判官吧。

    下一秒,只听那判官高声道:

    “河东府寿安县,李大。享年七十,功德一千零五十。”

    片刻后,果然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身子,从围观的鬼魂当中走了出来。

    判官瞥了他一眼,道:

    “中间那条土路,去吧。”

    李大绕过平台,朝着后方走去。柳燕这才发现,平台后似乎还有几条道路,只不过由于距离尚远,看不太真切。

    接下来,判官又一连念了好几个名字。被叫到名字的,通常会主动走上前去。不过,也有不乐意的——

    “我不要,我不要下地狱啊啊啊!”听到自己的功德竟然为负,那鬼魂瞬间涕泗横流,急匆匆地就要逃离会场。

    然而,它最终还是被匆匆赶来的牛头马面押走了。

    判官像是见怪不怪一般,连眼皮都没抬起来一下,只是又翻过一页名册,道:

    “南华府广安县,柳燕。享年十七,功德十万零八千。”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了一片艳羡之声。

    几名看似很懂行的鬼魂议论道:

    “听说,只要功德满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就能当上神仙了!”

    “想不到这小子这样厉害,竟然还超出了八千!”

    “上一个有资格登天道的,还是在几十年前呢!”

    听到这些议论,柳燕一时有些发蒙。那判官见无人应答,又重复了一遍:

    “南华府广安县,柳燕。享年十七,功德十万零八千。”

    见此,柳燕只好走上前去,途中自然又吸引了好些羡慕的目光。

    其中一名鬼魂看得入神,眼珠子都掉了出来。它只好将眼珠硬塞了回去,道:

    “我活了一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公子呢。”

    旁边那位鬼魂感慨道:

    “只可惜,年纪轻轻就没了。”

    另一位鬼魂反驳道:

    “有啥可惜的?当神仙不比当人好?”

    终于,柳燕穿过一众鬼魂,来到了判官面前。

    那判官道:

    “那条发光的路便是天道。你且行去,前边自有仙人引路。”

    柳燕望向前方,果然看到了一条光华熠熠,像是由金砖铺就的道路。

    他正欲前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做神仙,就一定比做人好么?

    不过,应该比做鬼好就是了。

    何况,自己既然没有其他路可走,也只能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了。

    犹豫了好一会儿,柳燕终于下定了决心,朝着那条散发着金光的道路,踏上了一只脚——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南华府乐安县,萧珠——”

    柳燕迅速折返,回到了判官面前,道:

    “怎么,她也要来了吗?”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眼里满是忧虑。那判官不由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道:

    “你们认识?”

    “是……”柳燕心急如焚,道,“大人,求您让我看一眼册子吧!我想确认,究竟是不是她……”

    “喏。”判官将名册呈给他,又指了指上方一行漆黑的蝇头小字,道:“你自己看看吧。”

    果然,呈现在眼前的文字赫然是——

    南华府乐安县,萧珠。享年九岁,功德负八万。

    其中,“姓名”一栏似乎有涂改过的痕迹,不过根据籍贯和年龄来看,这应该就是萧珠没错。

    柳燕膝头一软,竟然跪倒在地,喃喃道:

    “为何会这么快?”

    他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无比懊悔地道:

    “果然是我连累了她。珠儿从未打过败仗。若不是因为我,她怎么可能会输!”

    或许是注意到了末尾的那几个字,他又皱起眉头,难以置信地道:

    “珠儿那样善良的人,功德怎么会是负的?还负了这么多!”

    像是要解答他的疑问,一个鼻青脸肿,小兵打扮的鬼魂凑了过来,道:

    “应该是杀孽过重的缘故。 ‘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立下的每一笔战功,背后都是千万条人命。自然是负的了。”

    听闻此言,柳燕咬紧了嘴唇。随后,他又像是突然间有了主意,道:

    “既然如此,能不能把我的功德赠给她?”

    瞬间,场上响起一大片“咔吧咔吧”的下巴脱臼声,众鬼魂无不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

    然而,柳燕毫不在意,道:

    “这一世,她跟着我吃了太多苦头,却没有经历几天好日子。”

    “为了救我,她甘愿以身涉险,甚至替我从军,以至于付出生命……”

    “我欠她的实在太多。因此,我愿用毕生功德,换取她来世平安富贵,一生顺遂。”

    场上一时悄无声息。随后,众鬼又窃窃私语起来:

    “天底下竟有这般痴人。”

    “不对,是痴鬼。”

    “马上就要投胎成人啦。”

    “也对哦……祝他投个好胎吧。”

    与此同时,判官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

    “行,我答应你。你这辈子的功德,将会归她所有。”

    这下,柳燕露出了由衷的笑容,道:

    “谢谢。”

    他又环顾了一圈四周,有些失落地道:

    “珠儿怎么还没过来?我能不能见见她?”

    判官道:

    “可能是迷路了吧。不过,你该走了。”

    说着,他指了指中间的那条土路。

    那条路由土石垒成,看上去就和柳燕所经历的人生一样崎岖坎坷。

    不过这一次,柳燕没有丝毫犹豫,而是兴高采烈地踏上了这条路。

    可还没等他走出几步,一只手便搭上了他的肩膀,道:

    “等等。”

    柳燕回头一看,竟是判官追了上来。

    想不到,投个胎也这么一波三折。他不由有些疑惑,道:

    “怎么了?”

    判官用手背擦了一把额头,道: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你还没死。”

    “怎么可能,我分明已经死了。”柳燕甚至能回忆起死亡时的场景,不由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已经不再流血的脖子。

    可判官却指着名册说:

    “你看,你的名字不见了。”

    的确,原本写着柳燕名字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行空白。

    判官又道:

    “你该回去了。”

    柳燕问:

    “怎么回去?”

    判官并不言语,只是指了指柳燕的胸膛。

    柳燕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身躯,正逐渐变得透明,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一个鬼魂。

    眼看身躯濒临消散,柳燕只得抛下最后一句话:

    “一定要把我的功德,统统赠给她!”

    柳燕不是投胎,而是还魂。

    或许正因如此,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柳燕眨巴了几下眼睛,总算看清了面前的场景:

    只见裴俊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惧色,刻意地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紧接着,他又用长枪指着他,提心吊胆地道:

    “你究竟……是人是鬼?”

    见状,柳燕不由苦笑。

    也难怪。一个不久前在城墙上抹了脖子的人,居然会再次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任凭是谁都会心里发毛。

    为了确定自己究竟是人是鬼,柳燕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发现伤口早已愈合,连手指都恢复了正常的功能。他又将指尖搭上了手腕,感受到脉搏一下下地跳动着,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为健康有力。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道:

    “看样子……应该是人。”

    听他这么说,裴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总算放下了手中的长枪。

    就在这时,柳燕突然回忆起了一件异常重要的事。他着急地四处张望,却只看见了嵬名毓身首异处的尸体。

    他只得询问面前的裴俊:

    “珠儿呢,珠儿在哪?”

    裴俊摇了摇头,道:

    “我不知道。她不是应该和你待在一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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