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岁月匆匆,转眼间便过去了四年。萧宝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萧宝珠自己倒不急,可旁人却替她心急起来——

    “殿下,礼部送来的画像,您看着还满意吗……”月莺一边观察着她的脸色,一边试探般地问。

    萧宝珠不语,只一味地摇头。

    月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沮丧的表情。她叹了口气,道:

    “上次也就罢了。这一次,也不行吗?”

    萧宝珠知道,她所谓的“上次”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圣上特地在琼林苑为新科进士设宴,又安排萧宝珠躲在屏风后头,为的就是相看圣上属意的驸马人选——本朝的新科状元。

    宴会现场,丝竹缭绕,花团锦簇。数十名英年才俊推杯换盏,唱和酬答。其中最为意气风发的,自然要数被簇拥在正中心的状元郎。

    突然,半空里飞来了一只乌鸦,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状元郎的帽翅上。紧接着,乌鸦振翅而飞,将那顶帽子也一并携走。有人反应过来,想要抓住那只乌鸦,怎料却抓住了状元郎的幞头——

    下一秒,状元郎的幞头连带着头发竟与头皮直接分离,暴露出一颗锃亮的光头!

    一时间,满座愕然。众人万万没想到,那位仪表堂堂的状元郎,居然是个需要佩戴假发的秃子。

    萧宝珠一时绷不住,笑出了声。听到屏风背后传出笑声,众人也纷纷大笑不已。

    只可惜那位状元郎,瞬间便红了眼眶。还是圣上又赐他一顶羞帽,才令他破涕为笑。

    不过,此番搅合过后,萧宝珠与这位状元郎的婚事算是告吹了。不得已,礼部和圣上只好为她另谋人选——

    “宝珠,你看——”圣上为她递来一张画像,道,“这人怎么样?”

    只见画中那人相貌英俊,体格雄伟,只是眼神里透露出些许冷峻,看上去有些难以亲近。

    萧宝珠实话实说地道:

    “比礼部送来的那张画像要好一点。”

    毕竟,相比起那张涂脂抹粉的面孔,还是这张脸看起来更顺眼一点。

    而且,不知怎么回事,她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与此同时,圣上也猛一拊掌,眉开眼笑地道:

    “如此甚好。这位是骠骑大将军裴俊,不仅生得一表人才,武艺也甚是了得,大魏之所以能战胜北秦,可少不了他的功劳。”

    听闻此言,萧宝珠总算略微来了兴致。

    她不仅好奇,有关这位将军的经历;更有些好奇,这位将军认不认识那位已成传说的饕餮将军萧珠……

    见此,圣上又是微微一笑,道:

    “裴将军今年二十有四,自丁忧期满后,便有无数京中贵女趋之若鹜,只是都被他一一回绝了。”他又拍了拍萧宝珠的肩膀,别有深意地道:

    “改日,朕就安排你们俩见一面。”

    果然,不出几日,萧宝珠便在宫外的金明池畔亲眼见到了他——

    “你……就是裴将军?”

    “不错。”裴俊言简意赅地道。

    萧宝珠仰起脑袋,总算彻底看清了他的脸。

    不得不说,裴将军身材之高大,比画像上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吐出方才那两个字后,他便恢复了沉默。

    萧宝珠等待了许久,见他还是一言不发,不免有些忐忑起来。

    看来,裴俊之所以会前来赴约,只不过是碍于君命,不得不从罢了。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站了一阵子,气氛也变得愈发尴尬起来,就连在不远处观望的月莺等人也蹙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萧宝珠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挂在裴俊腰间的佩刀。

    那刀通体漆黑,形状修长。明眼人一望便知,此刀定是一把绝世好刀。

    萧宝珠一时无法从它身上挪开眼睛,鬼使神差般地,将手伸向了它——

    可下一秒,裴俊竟突然怒吼道:

    “别碰它!”

    说着,他还侧过身子,护住了那把佩刀,像是生怕萧宝珠的手会弄脏它似的。

    萧宝珠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自然顿生不爽,道:

    “为什么不能碰?”

    “这可是她的刀!”裴俊没好气地道。

    她的刀?

    萧宝珠一时间领悟到了什么,于是道:

    “你说的那个人,是饕餮将军萧珠吗?”

    “不错。”听到她的名字,裴俊的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起来,声音也变得温柔了。

    他又轻抚了一遍那把刀,像是在抚摸心爱之人的脸庞,道:

    “只有她,才能将这把‘三生’拔出来。”

    见此,萧宝珠不由央求他:

    “让我也来试试吧!就一下!”

    “你?”

    裴俊挑起眉毛,斜了她一眼,像是在说“你也配”?

    不过,他最终还是弯起一侧嘴角,将佩刀取了下来,呈给她道:

    “那就试试吧。”

    “多谢裴将军!”

    萧宝珠欣喜若狂地接过刀。随后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鞘,缓缓发力——

    刀鞘与护手相连的地方似乎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然而,任凭萧宝珠怎么努力,还是无法将刀身抽出来。

    裴俊见她拔不出来,便劈手将刀夺了过来,道:

    “我就说只有她才能把刀拔出来吧!”

    “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好了!让我再试试吧!”萧宝珠极力恳求他道。

    毕竟,方才她已经隐约察觉到,刀鞘有松动的迹象。只要再努力一把,说不定就能成功了……

    然而,裴俊并没有给她再试一次的机会。只是冷笑一声,便重新将刀挂回了腰间。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

    “爹爹!”

    萧宝珠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了过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名神色慌张的中年男子——

    “小星,别乱跑!当心摔着了!” 男子紧张兮兮地道。

    然而,被称作小星的女孩儿丝毫不听劝,只是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朝着裴俊跑去。

    见此,裴俊蹲下身子,像一只大鸟一样张开双臂,牢牢接住了她。紧接着,又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与此同时,方才那位中年男子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

    “裴公子,刚才是我没看住小星,实在抱歉……”

    他又留意到站在裴俊后的萧宝珠,吓得立马跪下,头也不敢抬地道:

    “小人无意冲撞,还望殿下恕罪!”

    “没事。你起来吧。”萧宝珠宽宏大量地道。

    话说回来,裴俊虽没有成亲,但已经有孩子了么……真不知道,这样的消息会让多少待字闺中的少女心碎啊。

    另一边,怀抱着小女孩的裴俊无比慈爱地说:

    “李富,小星的衣服有些窄了,得给她置办些新的。”

    他又扭头朝萧宝珠说:

    “殿下,鄙人还有急事要处理,今天就先告辞了。”

    “……好的。”萧宝珠只得答应。

    下一秒,那张铁板一般的面孔总算露出笑意,不过不是对着萧宝珠,而是对着他怀中的小女孩。

    他道:

    “我们走吧。爹爹去给你买糖葫芦吃。”

    听说裴将军未曾婚娶,便有了孩子。圣上起先有些失落,不过很快便面露喜色,道:

    “看来,这是老天的旨意,要我们的宝珠留下来呢。正好,为父还舍不得你嫁出去呢。”

    “孩儿也想陪在父皇和母后身边。”萧宝珠真心实意地道。

    毕竟,世上几乎没有谁能像父皇和母后一样疼爱她,对她有求必应了。她才不想嫁出去呢。

    圣上微微一笑,抚了抚萧宝珠的头顶,道:

    “只要宝珠高兴,怎样都好。”

    转眼间又是一年。十六岁的萧宝珠,早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尽管如此,尚未出嫁的她,依然能像幼时一般承欢膝下。

    这次圣上南巡,自然也捎上了萧宝珠。他们落脚的地方,则是大魏南部最为繁华的地带之一——南华府广安县。

    月莺本就是广安县人士,今次回乡,可谓是正中下怀。趁着圣上外出巡察,她和萧宝珠也偷偷溜了出去——

    两人闲逛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

    萧宝珠只觉腹中饥饿,不由发问:

    “月莺姐姐,这附近有什么不错的馆子吗?”

    听闻此言,月莺立马来了精神,道:

    “本地最好的馆子,要数城东的那家‘状元楼’了。”

    “状元楼?”萧珠有些疑惑,道,“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月莺不知怎的,脸上浮现出羞涩的笑容,道:

    “这是因为……这家馆子的掌柜,原本就是本朝上届的状元。”

    “哦?”萧宝珠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毕竟,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放着大官不做,反而去开饭馆呢。

    仿佛在为她解释,月莺又道:

    “说来话长。这位掌柜姓柳,原先也是位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只因遭人陷害,家境败落,甚至一度被安上罪名,沦为逃犯。好在苍天有眼,公子沉冤昭雪,之后又参加科考,一举高中。”

    “不过,尽管公子中了状元,可他无心官场,反倒回到家乡,开了一家小饭馆。”

    “公子厨艺了得,前来光顾的食客无不赞不绝口,生意也越来越好……就这样,小饭馆成了声名遐迩的大酒楼。每日都有客人从全国各地远道而来,只为尝尝公子的手艺……”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一座气势恢宏又不乏雅致的楼宇前。月莺停了下来,道:

    “就是这里了。”

    不知为何,一来到这里,萧宝珠的心脏便砰砰直跳,像是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一样。

    下一秒,门口那只半人来高的大白狗,竟猛地扑进了萧宝珠怀里。

    月莺吓得失声惊叫。店里的伙计见状,连忙赶了过来,一边将那只白狗从萧宝珠身上生拉硬拽了下来,一边责怪它道:

    “小白,别闹了,客人都被你吓着了。”

    他又向萧宝珠深深鞠了一躬,道:

    “这位客官,实在抱歉。小白平常从不这样的……”

    萧宝珠却笑着道:

    “没事的。”

    毕竟,她能感受到,小白对她并没有恶意,只是在表达欢迎而已……

    与此同时,小白一边围着她转,一边一个劲儿地冲着她摇尾巴。直到她和月莺进了酒楼,小白这才放弃般地发出一声呜咽,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萧宝珠一落座,伙计便向她呈来了茶水毛巾,还有一本厚厚的菜单。紧接着,他又笑呵呵地道:

    “这位客官,您随便点。菜单上的菜,店里都有。”

    萧宝珠随便翻动了几页菜单,见上面竟大多是自己不认识的菜名,只得胡乱点了几个——

    “我要黄金甲、姜撞奶,还来一碗……阳春面吧。”

    “好嘞!”伙计答应道。

    没过多久,萧宝珠要的菜便上齐了。

    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还要数那碗阳春面——

    眼前的这碗面,光是看着就令人垂涎欲滴。只见鸡蛋的边缘泛起焦黄,中间的蛋黄却依旧饱满嫩滑,似乎只要轻轻一戳,流金一样的蛋液便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碧绿的葱花装点着雪白的面条,在泛着油花的汤汁中载沉载浮。扑鼻的香气,能把人肚子里的馋虫统统勾出来。

    萧宝珠夹起一筷子面条,将它“吸溜”一声嗦了进去。富有弹性的面条撞击着牙龈,夹杂着猪油的鲜香,酱油的咸香还有葱花的清香。复杂而浓郁的味道唤醒了沉睡的味蕾,更唤醒了——

    潜藏在心中的记忆。

    啊啊,这样熟悉的味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品尝过呢?

    这样美味的食物,又是出自谁之手呢?

    只听“啪嗒”一响,筷子从手中滑落。

    泪水源源不断地从萧宝珠的眼里涌出,噼里啪啦地掉进了面前的碗里。

    月莺见状,立马惊道:

    “小姐,您怎么哭了?”

    她又皱起眉头,道:

    “莫不是这碗面有问题……快把你们掌柜叫来!”

    片刻后,果然有一位白衣男子翩然而至。

    萧宝珠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眸,望向了他——

    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前世今生在一瞬间重叠。她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了他无比温柔的话语——

    “珠儿——”

    “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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