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凶杀妻,却又以身殉情,人还真是难料。

    至亲至疏,至爱至恨,情关难过,情缘难解,人却寻寻觅觅,争先恐后——是不是傻?

    凶手是谁?究竟是谁?只差一步,一步!

    李元夕闷头疾走,脑乱如麻。空阔的青石街上,无有行人,店家张挂的灯笼,在冷风中轻轻荡着。

    忽然就听有人招呼:“李捕快,是李捕快吧?”

    她抬头,就见一个头戴万字巾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招手:“李捕快,今天刚到的《内恕录》。我给您留着呢,准备明儿给您送过去,您要不要先过过目?”

    “田老板,多谢了,我带回去就好。”说完,李元夕才发现,他身旁还有一人。

    那人头戴白色逍遥巾,身穿雪绸直缀,白净圆脸上,一双如潭黑眸,正笑望着她。这时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启唇:

    “封玉。”

    “元夕。”

    说完,两人均是一顿。田老板乘隙恭请二位入内奉茶,李元夕婉谢了,他便让客人稍等,自己回店包书去了。

    店前只剩了两道瘦影。

    封玉上前一步:“元夕,你还好吗?”

    他望着她脸上的泪痕,犹豫着拿出了白丝帕,刚要递过去,就见李元夕抹了抹脸:“好啊,我很好,冬天的风刺目,我又是风泪眼。”

    其实从韩宅出来,她就没忍住,不然也不会胡乱走到了文昌街的集贤堂。但是,她不愿承认。

    李元夕怕封玉追问,赶紧岔开话题:“你又得了什么好书?”

    “《罗衫记传奇》,弘文馆印刻。”封玉举了举手中的青布书裹。

    “又是《罗衫记》,上次是,是博文堂底本,你这是要集齐所有刻本啊。”李元夕道,“我知道了,你在做研究,是不是?”

    封玉摇摇头:“研究是学者的事。我一个末商,只是闲来打发时间。——对了,这是新制的,你尝尝。”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袋,递到李元夕手中:“这次,是用蔗浆和面,油炸后抹一层蜂蜜。”

    李元夕道:“好,我回去慢慢吃。”说着,她发觉那纸袋尚是温的,心中不觉一动,目光随即移向店门,这田老板怎么还不好啊。

    就在她移目的瞬间,封玉的眸色黯了黯,双唇抿紧。

    集贤堂前陷入沉默,连门前灯笼的白光都淡了许多。李元夕受不住,只好没话找话:“对了,你何时回来的?”

    上次见封玉,是冬月底,他乘车出东门,说去探望旧友。

    “五天前。”顿了顿,封玉又道,“那天咱们也遇上了。”

    “是吗?”李元夕没有印象,真不该提起这个话头,她很想抽自己。

    “你进了魏家茶坊。我从旁经过,想你可能有事,就没有见礼。”

    这样啊。李元夕缓过一口气:“让你说着了。那时,我正在捉贼,比限在身,无暇他顾。”

    点到为止,关于公案,她从不多言。

    从不探听,绝不八卦,封玉也不追问。

    这是李元夕最欣赏封玉的一点。作为书友,还是聊书的好。

    她正想再说点儿什么,就见田老板捧着书裹出来了。李元夕接过,说声“挂账”即刻告辞。

    封玉也道了扰,转身离开,他故意放慢了步子,不远不近地跟在李元夕身后。

    忽然,李元夕回头:“快走呀,你不困啊。”

    原来封玉的家在丹霞街,那是回青葵街绕不过的必经之路。

    既然,那就结伴走吧,虽然她很想一个人。

    闻言,封玉的眸色一亮,如燃跃的火苗。他赶上来,两人并肩,说些读书心得,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口。

    “早点睡,我走了。”跟书友挥挥手,李元夕脚下发力,疾步离开。

    封玉没有动,定定望着那个俏倩的身姿,直到其消失在青葵街口,他依旧没有收回目光。

    第二天清晨,李元夕正在厨房煮面,就听见院门给捶的震天响。

    “谁啊,不要手了吗?我还要门呢。”她恨恨地开门,却是路通。

    他双目赤红,胡茬渣渣,还穿着昨日的皂绸曳撒,胸前湿点斑斑,一看就是竞夜未眠。

    “春莺死了。”路通哑着嗓子道。

    啊!李元夕一怔。昨晚韩文成身故,路通自愿留下帮忙,其时春莺还在灵堂为江娘子化纸。不到四个时辰,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韩文成停灵后,春莺说了句‘都是她的错’就一头撞上祭案。大夫赶到,已经晚了。”路通哑着嗓子,“这怎么能怪她!明明就是那伙秃贼造孽。对,都是秃贼,他们不死,天理不容。”

    说完,回身就走。

    “不是,大通,你站住!”李元夕伸手拉他,被他挣了一个趔趄。

    “我这就禀告胡推官,让他拿人,你不要拦我。”说完,路通就狂奔而去。

    疯了,疯了!等着吃瘪吧,就!

    李元夕猛跺脚,来不及多想,只得灭了灶下火,赶往府衙理刑厅。

    听完路通的陈述,又翻看完他呈上的供状,胡推官的脸色登时变了:“这是谁写的?字这么难看,连稚子涂鸦都不如。”

    李元夕坦诚:“在下写的急了些,虽然不秀,但工整可辨,请大人海涵。”

    “我知道就是你!”胡推官推开供状,手指点上堂案,“你有心思整这些,凶手可是抓到了?”

    路通应声:“大人,这是元夕在缉凶时发现的,罪魁都已供认,咱们当一举剿灭,为民除害。”

    “问你了吗?”胡推官瞅了路通一眼,“你也是老捕快了,连‘人命关天’都忘了,还敢教我怎么做事!”

    路通不馁:“凶手要抓,恶贼也要除。这两者并不矛盾。大人,请您下令。”

    “住口!”胡推官火了,“你还来劲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本官不准!”

    路通也急了:“为什么?”

    “就凭一纸不知真假的供词,就要动百年古刹圆觉寺,简直是妄想!年关将近,和顺为上,你们不要没事找事!”胡推官望向李元夕,“凶手抓不到,还有脸了!我看你们是皮痒痒了,需大板子挠挠才好!”

    闻言,李元夕不恼不急,早就料到的事,路通却是听不下去,他刚要争辩,就听胡推官继续道:“我还告诉你们,少动歪心思,夏知府很忙,没心情理这些琐碎小事。”

    路通噎住,想好的越级禀报是不成了。

    “还不去抓凶手!不要以为韩文成死了,没有苦主,就不上心,——还有江家人盯着呢,快去!”

    一通暴喝,两人灰头土脸地退出。

    “现在怎么办?”路通有气无力道,“对不起啊,我该听你的。”

    “无事。他也就过过嘴瘾,不敢动咱们。他还指着咱俩干活呢。”李元夕挑挑眉,“现在,你要做的是回家休息,什么事都等睡醒了再说。”

    说完,从怀里拿了一个纸袋给搭档:“吃点甜的,心情好。”这是她从家赶来时,顺手带的。

    “江米条?你不是不吃吗,怎么又买?”路通打开袋子看了看,却没吃,没胃口哇。

    “给你吃就是了,问那么多。”李元夕不答只怼。

    “谢了。——我不困,不想睡觉,你就说怎么办吧?”路通道。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李元夕坦言,韩文成已死,最直接的线索断了,对于凶手,只知道三点:中等个,脚很小,知道凤栖后山通往观音阁的山道。

    这可有些难!她昨晚翻来覆去,也没想出突破口。

    “那怎么办?”路通又问。

    “等着。我总觉得落了什么,你让我好好顺顺。——行了,你快回去歇着。”

    正说着,就见一个妙龄少妇迎面而来,一身石青袄裙,头裹菱花丝帕,黛眉粉面,朱唇贝齿,见者眼亮。

    “大嫂。”李、路二人同时喊道。

    原来这妇人是李元夕姑家表嫂,本名郑娥儿,年方二十二岁,四年前丈夫落水而亡,她独自侍奉婆母,甚是孝顺,人都敬称郑大嫂。

    “可找着你了!夕妹妹,娘在家等你呢!”郑大嫂笑着对李元夕道。

    “我正要去办案啊。”李元夕面露难色,昨晚到家,她见院门上插着根鹅毛——这是姑母急事相邀的凭记,可她不想去。

    说着,冲搭档使了个眼色。

    路通还没反应过来,郑大嫂一把抓住李元夕:“再大的案子,且搁下。娘说了,找不到你,我也不用回去的。”

    话都到这份上了,李元夕只好答应:“大通,你先去,有事来找我啊。”

    青榆街首,坐东朝西的小合院,门前放个榆木敦,这就是李元夕姑姑家。

    李元夕的姑姑——巧老太,年近古稀,身板硬朗,眼不花,耳不聋,绣的一手好刺绣。

    儿妇牵着侄女进来时,她正在正房西间飞针走线。大红绸子上,碧荷高擎,一只鸳鸯盯住针脚。

    “姑母好。”李元夕毕恭毕敬,满脸堆笑。

    巧老太坐在玫瑰椅上,冷眉冷眼:“好什么!一个老不死的,惹人烦。”

    这是训话的前奏,李元夕垂首,竖起了耳朵。

    “你还委屈,做都做了,还不承认。果然孩大不由娘,我不过是个姑。”巧老太喝道。

    闻言,李元夕快速反思了三遍,自己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何以惹的姑母如此牢骚?她可不要打哑谜,单是案子就够她想的了,亲人间就别费这个劲了。

    “姑母,我要是做错了,您直说,我改就是了。”

    “听听,事到如今还敢嘴硬。”巧老太恨声恨气,“我问你,你是不是自己许了人家?瞒的好哇,你那点儿本事使到自个人身上来了。”

    这都哪跟哪呀!李元夕的头顿时炸了:“没有的事。是谁在这儿嚼舌根,乱编排,您告诉我。”

    “你先告诉我!”巧老太不理侄女的辩解,“就是跟你一块的那个。一男一女,出双入对,你们这是明目张胆地胡来。”

    “哪有!路通,是我搭档,我们一起办案,确是亲近,但只是兄弟,如左右手。”李元夕立刻应声,“您老千万别听人乱讲。”

    “真的?”见侄女点头,巧老太又问,“那个封老板呢?你俩一起逛街,一起买书,也是兄弟?他是会做江米条,你不会因为贪嘴——”

    “当然不是!”越说越没谱了,李元夕听不下去,只能打断:“封玉,就是个书友。我俩都在集贤堂买书,碰上了,就说几句,又不是陌生人。您知道的,他是承继高老爹甜食铺的人,要不是他,高记江米条就失传了。”

    这高记江米条,是博州府有名的小食,最得小孩子喜爱,李元夕也不例外,小时候她偷偷许过愿:等长大了,挣钱了,天天都要吃江米条。

    谁知,当她真挣钱了,高老爹也老了,他儿子沉迷养鱼,说什么也不肯承业,幸亏封玉来了。四年前,封玉拜在高家门下,承袭了高老爹的手艺。

    “这么说,你没有许人家?”巧老太的脸色见缓。

    “没有!”李元夕提高了声调,“姑母,您没别的事,我就先回了。过年的碳米钱,我过几天会送来。”

    说完就要走,一侧的郑大嫂赶紧拉住她:“元夕,快坐下,娘是担心你,关心则乱,你知道的。”

    说着,抬眼望了望婆母,在得到首肯后,继续道:“今天请你来,可是有件天大的喜事。”

    李元夕不解,却不问,只是闷坐在绣凳上。

    关子没卖成,郑大嫂只好开了葫芦:“菩萨显灵了。昨天,我去圆觉寺,求观音菩萨送个好郎婿给你,结果下午就有人来提亲。这可真是灵验。——裴家次子,裴岩,还是个秀才呢,马婆婆说了,明年下场,就是个举人,到时你可就是夫人了。”

    听到这里,李元夕拧了拧眉。一直留意她的巧老太自是瞧见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惜咱们家就没出个读书种子!裴家乃书香门第,裴相公一表人才,配咱家,配你,都绰绰有余。你还有何不满?”

    李元夕直言道:“我要嫁的是人,又不是门第。什么一表人才,媒婆的嘴能信吗!裴家那么好,我就不高攀了,让他们另觅良缘吧。”

    “什么话!”巧老太停下针,盯住侄女,“我已经应下了!男女婚配,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虽是姑母,也做的主!”

    李元夕生下来就没了娘,是吃巧老太的奶长大,“姑母”之称,不只是尊敬,还有感念。李父去世时,一再叮嘱她,侍姑如母。

    现在,巧老太端然一幅严母的架势。

    李元夕立刻退让:“我知道姑母是为我好。放心,我都听您的。但是,成亲是一辈子的事,马虎不得。那媒婆说的再好,也是‘耳听为虚’,我得亲眼看看,心里才踏实。”说着,脸上堆起笑。

    “这个自然!裴家也要看看你!”巧老太的脸色舒展,“日子已定了,三天后,在天下鲜。”

    这么快!李元夕忽然惊觉,姑母就等着自己提相亲的事呢。

    果然,巧老太即刻让儿妇取了一个红绸包裹出来:“这是新衣跟首饰,你可要收拾利整了。不许再穿这身男人衣,姑娘就要有姑娘的样子。”

    李元夕低头看看身上的玄绸曳撒,点了点头,此时相争无益,还有三天呢,走着瞧。

    她起身:“那我先回去了,姑母,大嫂。”

    郑大嫂笑道:“不急!娘让做的豆腐煲,你吃了再走。都午正了,你不饿呀?”

    不说则罢,一说到饭点,李元夕还真饿了,早上到现在,她还一粒米没下肚呢。

    “好呀,我不客气了。”

    李元夕应着,跟郑大嫂一起摆好饭,请巧老太上座。她刚要拿豆腐汤泡米饭,却被郑大嫂拦下:“你吃这个!”说着递过一只碟子。

    碟上一个莲花卷,花心嵌有红枣,白面红心,煞是好看。

    李元夕有点儿舍不得吃,看了又看。

    郑大嫂笑道:“这可是福斋。昨天我拜完菩萨,又赶上寺里放缘斋,只有一百二十份。我当时就觉得,可真是个好彩头。——这不,下午裴家就来提亲了。你可一定要吃进肚子里。”

    “啊!昨天圆觉寺真放斋啊?”

    李元夕一怔,彼时在观音阁,为了支开游人,她虚言寺中有斋饭,还诌了个“缘斋日”,怎么就歪打正着了呢!

    她拍拍自己的嘴,如此灵验,莫非开过光。

    巧老太道:“别大惊小怪的,好好吃饭。——都说缘分天定,这就是了。你少耍花招,好好相亲,裴家明理厚道,你嫁过去,不会难做媳妇。”

    “嗯。”李元夕顺口应道,心中却不以为然,一个莲花卷就天定了,那这缘分也太容易些了,何用百年修!

    想着,她拿起莲花卷,咬了一口,居然是甜的,好吃。细看,没有糖心,但确是甜的。

    “这是怎么做的?”李元夕正纳闷着,忽然就听门外传来急促的三声竹哨。

    李元夕腾地起身:“路通来了,肯定是有急事。姑母,容我先退。”

    巧老太明白,这竹哨乃差吏们随身之物,报急是三声促音,报喜是两声脆音,报安是一声长音。

    可是,“你的饭——”

    “这个就够了。”李元夕拿出青丝帕,包好莲花卷,塞进怀里,不等巧老太再说什么,转身跑了出去。

    路通正牵马等在门外:“江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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