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哨欢脆,自是喜讯。

    “赵尚武回博州府了,在南门丹染街百味斋库房,带着一群库丁盘库。”

    路通压低声音,却压不住飞上眉梢的快意,这是他蹲守七日才得来的有用讯息。

    “好。”李元夕道,“好个尽忠职守的老库管,居然赶在月底回来了。——你快吃饭,锅里有肘子。”

    路通应着,拿了大碗,自去盛饭。锅盖揭开的瞬间,他不禁有些愣怔:锅里只有几块肘子,他明明炖了两大只,就算搭档贪嘴,也不能吃这许多。

    他闷闷地盛了,只有小半碗,怎么办呢?好在肉汤甚多,他便把米饭也盛在一只碗里,再舀满肉汤,泡饭也不错。

    他端着碗,坐回餐桌,闷头快吃。

    “事不宜迟,咱们今天就把他拿了。”李元夕坐在搭档对面,轻声道,“这样,你留下,好好歇歇,等我喜信。”

    “不——”路通道,“还是你在家,我跟崔老板不熟,他要是醒了,我可没话说。但你就不同了。”

    自从那晚,见了李元夕背着崔巍从夏府出来的模样,路通顿时就明白了何谓“生死与共”。

    之后崔巍昏睡,李元夕则是衣不解带地守护在侧,事事亲为,绝不假手他人。

    如此,路通只觉得自己多余。

    现在要他留下,他才不要。

    路通又道:“崔老板睡着,咱们快去快回,不耽搁,也不误事。”

    李元夕道:“他醒了。虽然他在密室,想来无碍,但留他一人,万一戴继业的人乘机寻来,怎么办?”

    “不会吧?这密室,不过咱们三人知晓,戴继业问谁去?”路通道,“你要真不放心,咱们先把戴继业拿了,反正他是主谋,早晚也得拿。”

    “不行。在找到孙秀秀前,戴继业动不的。给夏知府知道了,更是麻烦。”李元夕道。

    这也正是她一意寻找赵尚武的原因。

    那戴继业虽在夏伯渊面前反咬一口,诬陷崔巍,却未送还孙秀秀。他如此胆大妄为,如此极力示好夏伯渊,却没将其爱妾送回,却是为何?

    答案只有一个:孙秀秀不在他手上。

    也就是说,赵尚武千方百计带走孙秀秀,却不是为他的少东家做事。

    赵尚武另有其主。

    是谁?

    只能拿到赵尚武才能得知。

    念及此,李元夕更是着急,恨不得当下就擒住赵尚武,昭然一切。

    路通很是明白搭档的心思,他几口吃完,抹抹嘴:“你都交给我,我一定把人给你带回来。”

    李元夕道:“赵尚武身边护卫极多,你一个人,不成。”

    她想了想,起身进了密室,告诉崔巍,她要出去一趟,需留他一人在此。

    崔巍让她不必牵挂自己,那戴继业一时不敢拿他怎样,毕竟此时,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最大的嫌疑便是他。

    他个老狐狸,才不会惹祸上身。

    于是李元夕便同路通一起前往百味斋仓库。其时未时,正是一天最暖热的时节,不料天光忽然黯淡起来。

    抬头看,一片黑云从西北漫上,携带冷风,嗖嗖沉沉,倏忽就占满了天空。

    那风十分劲力,吹得店铺招幌,烈烈大响。

    赵尚武听见,立刻招呼库丁们,抢收院中晾晒的木瓜,橘皮,糯米,面粉等物,又吩咐人查看门窗,务要关牢。

    库丁们要在老库管面前逞力,纷纷涌出仓库,大忙特忙。

    赵尚武立在库房门口看了会子,即被一个小库丁请进值房,安坐喝茶。

    他也确是累了,连日奔忙,劳心费力不说,还要担惊受怕。特别是飞浦镇护卫的复信,更令其惴惴不安:安插在萧家香铺周围的两个眼线,忽然不见,牛鑫至今尚未寻得。

    护卫不见,要么被杀,要么被捉,哪一个都于他不利。

    尤其是被捉,一旦供出他来,后果可想而知。但无有发现两人的尸首,究竟是被捉的可能性更大。

    赵尚武端着茶盏,不觉走神,忽然不知怎的,手一抖,那茶就倾了出来,洒了他一身。

    他急急放下茶盏,掏出帕子擦拭,紧擦慢擦,黑绸衫襟上还是洇湿了一大块。

    他刚要唤人,取干净衣衫来换,就见房门推开,一人大步走了进来。

    人多势众,干起活来甚是迅疾。移时,百味斋仓库院中均已收拾停当。

    库丁们便又来寻老库管,准备继续盘库。

    不料,久扣值房木门,却无人应答,内中有个年纪最大的,仗着资历年功,大着胆子开了门。

    “啊——”

    “啊——”

    “啊——”

    一声惊呼,变成一团惊嚷。

    那赵尚武居然死在座椅上,胸口穿箭,黑瘦长脸上,一双惊眼,犹自睁着。

    就在众人惊惧不已时,就听院门大响。

    “不要放杂人入内,快去报告少东家。”到底是年纪大的老成,那个最先开门的老库丁道。

    但他的话,只被执行了一半,因为来人不是杂人,正是捕快李元夕与路通。

    李元夕本打算夜晚动手的,但乌云蔽空,大雨说落就落,她可不要再成落犬,便提前动手。

    反正她已见识过赵尚武护卫的工夫,就算全上,她也不怕。于是到了仓库门前,径直扣门。

    “赵尚武何在?我们有事找他。”路通道。

    谁知,开门的库丁不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哆嗦。

    “问你呢?哑巴了?”路通急道。

    李元夕却瞧着不对,略略一想,即推开那库丁,飞奔入内。院内惊声连连,间有嚎啕责骂之声。

    李元夕循声疾奔,掠过数间仓库,就见众人挤在一处,闹动不安,啜泣声正是从此而来。

    “都闪开,我是捕快。”

    李元夕拿出腰牌,众人一惊,虽不知她为何来得如此迅疾,但到底是公人,不敢违拗,当下闪让。

    李元夕快步上前,看到门内景象,自是吃了一惊,但更多的是懊恼。

    “这是何人?”她问道。

    “老库管赵尚武。”那最老的库丁道。

    闻言,李元夕暗叹一声“该死”,就上前查看。

    这时路通也赶到了,便随着她一起入内。

    只见那室内甚是干净,一铺小床,被褥整齐,桌凳靠墙,窗扇完好,不见打斗痕迹,只死者脚下,一些茶水。

    “是熟人。一箭封喉,倒是干净。”路通道。

    他如此说,是为了引出搭档的妙见。

    不料李元夕却不应声,只是盯着赵尚武胸口的三枝弩·箭细看。

    忽然,她拔了一枝下来,在桌上茶盏里涮洗干净,又细看了一遍,便随手扔在桌上,回身对挤在门口的众人道:“人命关天,快报告里正,保长。赵尚武乃强贼所杀,需立时追捕。”

    说完,就往外走。路通一愣,赶紧跟上。

    他们来去如风,库丁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是捕快么?这就走了?那强贼谁捉呢?

    出了百味斋仓库,李元夕见左右无人,才对路通道:“是牛鑫。那弩·箭跟我在乌陵渡见过的一模一样,竹杆铁镞,关键是,屋子里有一丝甜香——”

    “木香饼子。”路通接口道。之前,李元夕已把孙秀秀失踪一事,及她掌握的线索都告诉了他。

    路通接着道:“他好大的胆子呀。居然敢回博州府,还杀人。”

    “为何不敢!他都被逼到这份上了!”李元夕道,“别忘了,是赵尚武对不起他在先。恨莫过于多妻,赵尚武不但接走孙秀秀,还要射杀他……”

    说到这里,她忽然急道:“不好,夏夫人!”

    要知道,最先夺他妻子的可是夏伯渊。

    路通后知后觉,但也反应过来,两人当即飞奔,赶往夏府。

    黑云愈积愈厚,终于在望见夏府灯笼时,砸下卵大雨粒。

    李元夕见门人甚是安静,心中稍安,让路通寻个铺店避雨——虽然夏知府误解,但寻找孙秀秀还需保密,是以不得已请路通帮忙,但不可令其知,否则,恼羞之余,还不定如何。

    她则绕到后门,提身上墙,跳了进去。

    这夏府,李元夕来过不止一次。除了这次查案,之前夏夫人也请她来玩耍,虽然她拒绝了夏夫人认义的提议,可夏夫人依旧拿她当女儿待。

    只是她不喜拘束,这夏府处处规矩,她来一次别扭一次,加上破案越来越多,来的便少了。

    但路是熟的。

    当下李元夕疾步快行,绕廊穿道,很快就找到了夏夫人的居室。

    夏夫人正在厅上修剪牡丹花枝,修好一枝,便插入花几上的釉里红玉壶春瓶里。两个婢女,随侍在侧。

    不妨有人来,主仆三人俱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夏夫人立刻笑道:“元夕,快来,跟我说说话。”

    说着,牵起李元夕,进了卧房。

    婢女奉上点心茶水,夏夫人道:“都在门外伺候,任何人来,且都拦下。”

    这可就是连夏知府也包括在内了。

    她知道,李元夕此刻并不愿见她丈夫,她也不愿见他。七天前,她站在李元夕一边,公然顶撞他,令本就冷冷清清的夫妻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李元夕只体察到了她的第一层好意,待婢女离开后,便深深致谢:“多谢夫人,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她说着,就要拜倒在地,夏夫人赶紧扶住她,笑道:“一家人,不说见外的话。——这些日子,可有人再找你麻烦?”

    见李元夕摇头,她又问:“那崔老板,还好?”

    李元夕把崔巍醒来的事简单讲了。

    夏夫人道:“甚好。他可要好好的。他叫崔巍呀,好名字,巍峨高大,一听就靠谱。等他痊愈了,你带他来,我要设宴,给他压惊。”

    “不要吧,这夏府,别说崔巍,就连我都不愿再来。”李元夕暗道,却无法回绝夏夫人,好在崔巍还得养些日子,到时再说。

    她想着,即轻声应着,为防夏夫人再提意外之事,遂切入正题,道明来意。

    “你是说,那劫匪回博州府了?”夏夫人惊道。

    “是,请夫人多加小心。府里的防卫,也要加强。他不定会做出何事。”李元夕道,见夏夫人惊忧,便没讲赵尚武被害之事。

    夏夫人道:“好,我知道了。你,也要小心。”

    李元夕答应着,就要告辞,但那雨下的正大,夏夫人如何也不放她走。

    李元夕只好留步,夏夫人让她吃点心,自己则撑伞去了前院。

    李元夕毫无胃口,闷坐无趣,遂踱步到床前,看那雨打芭蕉。青青翠翠,叮叮咚咚,堪描堪画。

    想到“画”字,她再耐不住,转身开门离开,请婢女告诉夏夫人一声。

    婢女正要留客,那客人却已冒雨翻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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