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漫天,夜凉如水。打发小徒弟安歇后,陈舒念披了月白风衣,端着罩灯,自后院向前堂,检点门户窗格。

    忽然,幽微的啜泣声传来,好像是在前堂。莫不是有急症病患,可为何不闻叩门?

    如此想着,陈舒念不由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进前堂,把罩灯放在药柜上,先去内诊室的格架上取了双刀,这才隔着堂门问道:“可是有人?要问诊吗?”

    无人回答,可那泣声却大了些,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亲人,再绷不住,涕泪横流。

    陈舒念听的一阵心酸,世道艰难,诸君不易,要是那羞于开口的落难之人,不定会做出何种傻事!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她已抬手去开门栓。

    “济仁堂,不但悬壶济世,也划桨渡人。”在她决定自立医馆之际,她的双亲郑重嘱咐道。

    门栓落下,门扇开启的瞬间,陈述念愣住:飘摇的灯笼下,泪湿襟衫的不是别人,正是两个时辰前送她归来的汪嘉平。

    汪嘉平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济仁堂的。

    在听到其父汪昌杰那大言不惭、毫无羞耻的论调后,他只感到天崩地陷,只觉得周围全是陌生人,他只有一个念头,走,快走,离开这龌龊肮脏之地。

    “快进来。”陈舒念牵住汪嘉平,把他拉进堂里,随手关上了门。

    一股温热从胳膊流进心田,汪嘉平不觉打了个寒颤,随即回过神来。

    “舒念,我——”他羞愧地低下头去,心中惶惧不已,不知佳人知道原委后,可还会如此待他?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惊疑,陈舒念柔声道:“你是你,你无需因他人之过而自责,更无需为此背负心债,你就是你,你还是你!”

    “哇——”汪嘉平哭得更凶,浑身颤抖,如风雨中的孤舟,时刻都有倾翻的危险,陈舒念实在是担心,只好紧紧抱住了他。

    两身相依,两心相贴,勇气复生,世界焕然。

    不知过了多久,汪嘉平终于收泪,他抬起头,望着陈舒念的眼睛,认真道:“舒念,我要同你坦白。”

    他把不能外扬的家丑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你打算怎么做?”陈舒念倒了杯热茶,递给汪嘉平,这时他们已回到后院堂主的卧房,在张圆几前对坐。

    烛影跃跃,却掩不住汪嘉平的心跳,他抱住茶盏,不再犹豫:“他是我的父亲,我不能出首,可一旦府衙来查,我也绝不隐瞒。”

    他似乎有些不敢看陈舒念,垂眸继续道,“我不想再做什么汪家大少爷!一想到我要与他同席同檐,我就厌恶自己。当然,我会赡养他,可不想再见他!只是,我自立门户,需要时日,彩礼怕是不及完备,咱俩的亲事恐得延后,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娶你的,一定!”

    一双玉手覆上他的双手,用力握紧,他试着抬头,就见陈舒念温柔地凝望着他:“不急,我等着你,等你来娶我。”

    “舒念——”汪嘉平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是俯首,郑重吻上佳人手背。

    蓦然,一阵微风吹来,有人!警觉的陈舒念急急抽手,刚要去查看,就见房门被推开,李元夕急步走了进来。

    “我……”李元夕噎住,看清汪嘉平的瞬间,她甚是后悔,不该突兀地不敲门就闯,她歉然地望着好友,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

    陈舒念却没在意这些,她已瞥见了李元夕的肩头,那里红洇斑驳,触目惊心,她急道:“快来上药。”

    闻言,汪嘉平自觉避让,去了隔壁。

    “你又跟人交手了?”伤口挣裂,结痂粉碎,看着都心疼,陈舒念深深蹙眉,开口不觉带了埋怨之气。

    李元夕摇头:“我倒是想找人打一架,可惜啊!”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汪大公子,深夜至此,所为何事,若是为了那档子烂事,你告诉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陈舒念的手一顿,李元夕却已愤愤讲了起来,讲的是夏知府的裁断,还有她接到的指令,明天一早,她就要带人去救助一众孩童。

    “怎么会!”陈舒念不解。

    “怎么不会!”李元夕恨道,“这些个大人,打的好算盘,与其落个严苛之名,不如顺水推舟,拿捏住众财主与同僚。之后,府银有了着落,同僚也得唯其首是瞻,他可就坐稳了博州府第一把交椅,成了名副其实的方伯侯。”

    陈舒念苦笑一声:“你都明白啊,那还愤恨什么!”

    李元夕撩起衣摆,白绸裤上鲜红一片,下午背着博瑞出汪家时,她太紧力,又磕上了墙牙子,当时就觉得不好,果不其然,剑伤开裂,可惜了她的新裤。

    “知道是一回事,可真经着是另一回事。我本以为爱惜清誉的人,多少会与众不同。”她敲敲自己的头,“是我想多了。”

    陈舒念又轻又快又稳地替她上好了药,沉声道:“你可不要往心里去,你做得够好了!——我们只能做自己能做的。”

    “嗯!”李元夕应着,整好衣衫,就要走。

    陈舒念又喊住她,拿了瓶箭疮膏交给她,让她带给崔巍。

    “又有好药!等他好了,我让他登门致谢。”

    *

    吕通天躺在箱子上,瞅着殿梁出神。他嘴里叼着根红蓼,一身青布衣,灯影下乍看,就像只红嘴蓝鹊。

    然他这只鹊,一点也不欢悦,眉头紧锁,似有无限心事,“这些个破箱子,还得还回去,早知如此,就少拿些了!”

    那晚,李元夕直闯慈幼堂,为了牵绊胡推官,他让昔日伙伴一起出动,去胡府好好搜刮了一番。他恨恨地捶着箱身,竟如捶杀仇人那般,越捶越用力,越捶越起劲。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你捶鼓呢,大晚上的!”

    闻言,吕通天立时跳起,冲着窗下佳人笑道:“我这不是无聊嘛!整个雷公庙,就我一个人,连大眼瞪小眼的对手都没有!捕快大人,你来的正好,我这还有菊花酒,咱们干一个!”说着,绕到箱后,拿了酒坛与酒盏过来。

    李元夕摆手:“我不喝!你也别喝了,回家慢慢喝!”她摸摸了腰袋,只有些许碎银,拿不出手啊,可今日佳节,怎么也得意思一下,于是她捡了块最大的扔给吕通天。

    “这么大方!”吕通天笑嘻嘻地咬了咬银子,“上次江家那案子,你也就给了个梧桐子,怎么良心发现,补偿我啊!”

    “嫌多?还来!”李元夕伸手,势要抢夺。

    吕通天立刻跳后三步,把银子紧紧藏在怀里,眉毛挑起,“给都给了,哪能拿回去呢!你又不缺银子。——说吧,这次结案,夏青天许你多少赏银哪!”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元夕耸耸肩:“不告诉你!”

    她继续道:“你把这些箱子还回去,该做你的老板做你的老板,这没事了。”

    “啊?”吕通天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结案了要!可孟洁明还在堂里呢!我今天瞅他去,他送了我这坛菊花酒,还要跟我结拜。”

    李元夕点头:“明天自有人来提他,你别管他了,快把这些还回去,这些日子,多谢你!欠你的人情,容我以后再还。”

    “哎呦,什么还不还的!身为博州府的一员,协助捕快大人,了结大案,那是我之荣幸。”吕通天倒了盏酒,一饮而尽,他忽然盯住了李元夕,“可我看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呢?”

    “看什么看!”李元夕扭身,避开他的视线。

    “不对!”吕通天扔起酒盏,又伸手接住,“我知道了,案子虽是要结,却不如你意!你想拿的人拿不了,比如胡推官,是不是?”

    李元夕不语,默默攥起的拳头却已做了回答。

    “唉!你别生气,这回办不了他,还有下次!”吕通天转转眼睛,冲着李元夕的后背道,“我替你出气,如何!”

    “不,你快把这些都还回去。”李元夕断然拒绝,“此案一结,他定会增派人手,全力搜捕你。他已经是烂泥扶不上墙了,可你已金盆洗手,大好前程近在眼前,不可断在他手里,不值当!你用此法,令他焦头烂额,一时顾不上我,已是帮了我大忙,我们要见好就收!”

    哦!吕通天听话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李元夕按照上令,循着孟洁明写就的账簿,一家家去救人,非常顺利,除了已故的二十三名外,共救出一百四十名幼童。

    其中六人是在冠花楼,李元夕赶去时,意外地撞见了小杏花。

    原来孙秀秀身后,她就被撵出了夏府,结果遇人不淑,被其表兄骗卖,辗转几手,最后一个买主甚是凶残,要将其活活打死,她奋力逃出,被紫鸢所救,便随她进了冠花楼,自愿入籍。

    紫鸢一口气说完,见李元夕脸色不对,以为她累了,便道:“姐姐,请去妹妹房里稍坐,容妹妹给你捏肩。我学了些推拿本事,甚是有效。”

    “改日!”李元夕笑笑,就去忙公差了。

    等她步出冠华楼时,意外的大雨倾盆而下。她只得带着孩子们折回楼里,在大堂下避雨。那雨越下越大,寒意伴着湿气,一波波袭来,有那身子弱的女童,不禁缩起了肩膀。

    李元夕刚想去借毯子,却见另外的两个女童已走上前去,抱住了瑟缩的伙伴。

    “不怕!曹婶说过,大雨下不多时,很快就能见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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