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感觉怎么样啊?还习惯吗?”

    向遥仰在沙发上接邱兰打开的电话。她刚下班,扔了包就躺上去,十分钟了还不想动弹。

    “有沙发真是太好了。”她回答。

    邱兰听得直笑:“房租便宜吧,可算是住上宽敞地方啦?”

    向遥哼唧:“小城市也是有好处的。”

    “住得习惯吗?又是小城市又是老小区的,可容易碰着不好说话的邻居呢。”

    某种程度上,邱兰还挺料事如神的。

    向遥安静了一秒,道:“没那么夸张啦,环境跟江原也差不多,邻居也都挺好的……就是太八卦了,一天天闲着都在扯别人家鸡零狗碎的事。”

    自从上次派出所来过以后,楼下的灵堂撤了,音响停了,林卫东在楼上发过一通很大的脾气,暂时也消停了。

    向遥一贯的处事方法是能解决的积极应对,解决不了就把它对情绪的影响降到最低。

    既然还要接着住就自找出路,不做没意义的抱怨。

    她这几天搜遍了隔音措施,睡眠耳塞已经备了一抽屉。

    “人家就那点娱乐,你管呢,议论你啦?”邱兰笑她。

    “那倒没有。”

    “公司呢?像你说的那样靠谱吗?遇到什么问题没有?”

    向遥顿了顿,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何亮那张有点讨厌的脸。

    “比较忙,别的都还好。先适应情况再说嘛。”

    毕业几年,她早已习惯不去倾诉坏事,于是掉转了话题,说起南榕后头要骤降的温度,邱女士于是也被她带跑,说要多穿衣服,给她寄厚被子,让她放假别老闷家里,也去海边玩玩。

    如果她有空有心情的话。

    每天穿过早市,坐摇摇晃晃的公交,挤在缓慢如树獭的电梯里打卡,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上午松散,午后开始忙碌,直到深夜回家,干不了什么就得闭眼睡觉。

    一天就这么过去。

    看起来似乎充实,但只有她自己能意识到,不论走在街头还是坐在办公室,她都像是游离不定的局外人。

    报道以后她才发现,自己是程序组唯一的女生。这些天下来,她能感觉到组里的人有意无意在打量自己,但没人主动来同她说些什么,她也没能借着工作与大家有什么相对深入的了解,至少到现在为止,她接收工作的唯一渠道都还是何亮。

    每天他上班后给自己派活,也负责验收。看起来很忙很重要,一天至少两个会。而向遥只有集体大会才被喊去参加,其余时间一概在工位做繁琐的脏活。

    因此,她起初真以为何亮是她直属领导,两三天后才发现,他只是跟自己一起从上海调来的同期。只是向遥的流程比他要晚一周。

    不礼貌地讲,这人脑子也多少有点问题,是一种向遥进职场以来没见过的货色。

    何亮很喜欢在他自己没活的时候找向遥闲聊,今天盯着她屏幕正在写的代码纠错,明天讲述自己大学就做了如何从头牛逼到尾的独立游戏demo,后天回忆在怎样顶级的程序大赛和知名制作人交流,并且有多少大拿的联系方式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自己忙了就让向遥别耽误他时间。

    那些荣耀事迹向遥真听得耳朵起茧,明示暗示这位“光辉历史哥”都丝毫看不懂脸色,她只好又带了一对耳塞到公司。

    反正也没人跟她对接工作。

    在她还没觉察的时候,透明人的身份就在持续加深,反应过来已经定性,即便她直接负责的板块,反馈也只会传达给何亮,再由何亮通知她。

    这种微妙的工作环境让她有种陷进棉花的无力。

    不愿意搭理何亮,她的同桌就只剩下那扇蓝色的窗户。

    实验中学的广播穿透力很强,向遥工作太投入时会被下课铃唤醒,很爱惜自己地去短暂休息换换脑子,一周下来竟然也形成一种对她而言相对健康的规律。

    每天四五点钟南榕就会日落。

    天将黑时,广播台会在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后播音乐,隔着马路传到创意园区向遥的工位。她偏头往外看,总能看到三两成群的校服男女,去校外觅食或者在操场散步,隔着蓝色的毛玻璃也能感受到青春活泼的气息。

    隔着一条马路,与自己在两个世界。

    这种时候向遥偶尔会想起小区里遇到的男高生。

    那个瘦削漠然的小孩跟这股年轻朝气的气息是全然违和的。

    再碰到他还是夜晚。

    那天下班已经十点多,向遥进单元楼习惯性跺了两次脚,感应灯没亮,一片漆黑里,楼梯后的公用储藏室倒是隐约有光亮。

    向遥迟疑一瞬,走了过去。

    天气骤然冷了,有人钉了个厚重的帘子挡风,向遥掀开帘子,被过白的光刺得闭了闭眼。

    储藏室可没有供暖,杂物随意堆在角落,白织灯泡里厚厚一层灰,冷白的灯光投下阴影,室内看起来比大马路还冻人。

    楼上的小孩就坐在麻将桌前,手肘底下还压着几本厚厚的教材,戴着耳机伏在桌上写着什么,看起来很专注。

    他感觉到身后的动静,摘了一只耳机扭头,微愣。

    两人目光相对,还没说话,帘子从向遥手里滑走,打了她一下。

    向遥:“……啊。”

    高中生下意识站起来:“你……”

    “没事没事,”向遥揉了揉被砸到的脸颊,“我看到有光,就进来看看。这个点了,怎么不回家啊?”

    他摇摇头不回答,站起来很快收拾好东西,掀起帘子等着向遥,平静道:“走吧。”

    “打扰你了?”向遥有点不好意思了,“你继续。”

    “没,”他摇头,“本来就要上去了。”

    向遥不再说什么,跟他一起钻出储藏室上楼,这回瞥见他怀里抱着的是卷了边的厚本子,旧旧的像是用了很久。

    “在这里学习吗?”她想问缘由的话到了嘴边,想起他们并不熟悉,改口道,“南榕晚上还挺冷的,后头不是还得下雪吗?注意保暖,别感冒了。”

    “嗯。”他跟在向遥身后,小声说了谢谢。

    后来她每晚经过都会下意识瞥一眼储藏室。

    大概是高中有晚自习的缘故,向遥下班早的时候反而见不到他,可但凡晚一点儿,那盏冷白的灯就总是亮着。

    高中生起床很早的,她想,有个人比自己还刻苦。

    宵夜是打工人的安慰剂,尤其是在愈渐干冷的冬天。向遥习惯在下班路上吃点什么,算是她对自己的犒劳。

    可南榕是座随人一起衰老的城市,没有太多年轻人去搭建这里的夜生活,七八点街头店铺就都拉了闸门。

    这几天显然比前段时间冷了,连路边摊都收了许多。

    今天她只在街头瞧见一家孤零零的炒面摊,付钱的时候储藏室的冷光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让老板多炒了一份。

    提溜进去的时候,高中生果然在。

    储藏室没有门,向遥下意识敲了敲墙壁,手闷痛,于是咳嗽两声吸引专注自习的小孩注意。

    把炒面往他面前一搁,向遥顺势拖了椅子坐他身边,无意间一瞥,没来得及合上的旧本子里写满了潦草的文字和音符,教材的侧封隐约能看到“基础乐理”几个字。

    小孩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进来,盯着炒面看了半天,懵懵地抬头看向遥。

    “愣着干嘛,”向遥自顾自拆筷子,笑他,“吃啊,冬天吃饭得争分夺秒。”

    他第一反应是拒绝:“我不用。”

    受惊的表情打破了他面上的冷淡,倒显出一点可爱来。

    “那怎么办,”向遥笑,“我一个人可吃不下两盒,就当替我分担一下了。”

    他无话反驳,拧着眉头盯着那碗炒面,做了半晌心理斗争才推开桌上的书本,慢吞吞吃了两口又抬头:“多少钱?”

    向遥张口就来:“五百。”

    高中生:“……”

    “几个钱啊,有什么好给的,不介意我在这跟你拼个桌吧?炒面太油了,我不想在家扔饭盒。”

    他于是没再吱声,向遥就当默认了。

    她提着两份炒面走了一路,手冻得僵紫,这会儿也不想再说话,极为专注地吃她的宵夜。高中生偶尔看她一眼,原本还想说什么,但看她头也不抬,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们在麻将桌前无言地度过了一碗面的时间。

    吸收完热量,向遥总算不那么冷了。

    “还学吗?”她问。

    他摇头:“上去吧。”

    即便同行,小孩也没什么存在感。

    向遥十次回头看他,他九次没有察觉,垂眼看着脚步无声踏在阶梯,只偶尔有鞋底细微的摩擦声,单薄的身子像个空空的躯壳。

    “为什么待在地下室学音乐啊?”她忽然轻轻问。

    这次他反应很快地抬头了,脚步都明显顿了一拍。

    “抱歉,”她态度很端正地道歉了,“我不是故意看到的。只是你的书正好在桌上……”

    “没关系,”他又恢复那种死水般的沉静,“我没办法在家里学。”

    于是向遥脑海中浮现出那天晚上林卫东狰狞的面孔。

    “学的钢琴吗?”

    “作曲。”

    “高几了?”

    “高三。”

    刻在每个人基因里的关键节点。

    设身处地,向遥开始担忧了,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那集训……有在参加吗?”

    他意料之中摇头,无波无澜的。

    她一时间心绪复杂,视线往下,意外看到他抱着书册的手,食指关节红肿着,那点溃烂似乎泛滥到其他指节,阴影里看不明晰。

    高中生也察觉到她目光落处,不自在地缩回手指,藏进了衣袖里。

    楼道一时陷入沉默,感应灯也灭了,只有室外钻进的碎风呜咽。

    高中生咳嗽一声,昏黄的光线重新进入视野,他若无其事地催促了一声向遥:“快走。”

    “……哦。”

    向遥回神,才发现自己杵在楼道里。

    贴满广告的斑驳墙壁上,人影重新开始流动,在层层阶梯的折角里蜿蜒。

    暴雪快到了。

    向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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