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睡舒服了,黎念催到麻木,阿喜为下午排满的行程也全泡汤,只能取消。

    黎念收回摇醒他的手,忍不住连连叹息。她很想相信君原是听了她对阿喜的抱怨于是给自己出气,但凭她这两个月对君原的了解,她劝自己不要自我感动,大佬的作息一直如此。池君原在来灯张城的马车上都保持着高时长睡眠,谁要他放弃午睡出门晒太阳等于是找死,所以他赖掉下午的游玩很合理,很正常。

    她好不容易开解自己,偏偏君原醒来后睡眼惺松,哪里皆不像故意地问她:“嗯……你要出去吗?”

    黎念是个极度守时的人,这几个时辰里本就因他的拖延着急又上火,被他一问,直接气笑了:“我出去你不出去啊?”

    池君原随手戴起叆叇,眼神很快清明如水,一双漂亮多情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藏着千言万语,能使人瞬间原谅全世界。

    黎念试图靠对视硬杠。

    几个瞬刹后:“……快起来。现在出门还能赶上喜掌柜安排的最后一站。这站你我都不能赖,给她点面子,别真把她和孔无忧得罪。”

    她很怕阿喜不悦,阿喜得到消息跑进来时倒还是满脸笑,听池君原说最好另择扯与谢枕安汇合的建议时也很认真。她言称立即安排,唤侍女为池君原送来干净的新衣新鞋,而后麻利地去叫马车。

    ——是的,阿喜早前在布行请他们量身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特意。她为黎念和池君原下定几身轻薄的夏衣夏鞋,命缝工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裁制完毕,送了一身到浴堂,又送了几身到黎池二人晚上下榻的馆舍。黎念一直醒着,比池君原更早换上新衣裙,因此格外过意不去。

    而池君原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和节奏,侍女流水式地端衣衫鞋袜首饰上来,他很有架子地让她们都退下,他要自己认真地穿。

    黎念急。她原本背对着他,余光瞥见他已换好中衣,便忍不住回身帮忙,一会将他卷进背后衣衫的长发捞出来,一会帮他束发戴簪,一会帮他在翻乱的衣裳里找宫绦。

    她转身要递宫绦,坐在榻边的池君原忽然借着这姿势伸手抱住她的腰,一用力让她侧坐在自己的腿上。

    黎念快急死了,根本没空反应他们动作里的亲昵:“别闹,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

    却见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镂空雕琢的玉佩,熟练地往她的绶带上系。

    薄暮时分,夕光将尽,几案上盈灯的孤光穿透玉佩落在他的手腕,令浅痣都温和些许。那双修长的手很快放开了玉,放它荡回裙摆上自己的位置,光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手指,如同小心地归巢。

    黎念看愣了。

    她大脑空白七八秒,尚未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前,理智先行上线,盖过了心中这阵微小的动荡:

    靠!她被救上岸后一直没找见过自己的玉,还以为她落水时极度缺氧,看到的玉全是幻觉。现在真相终于大白,她的玉原来就在池君原手里。或者说,以她对君原性格的了解来推断,池君原可能登上楼从赋的船后不久便把她的玉找了回来,他就把它藏在黎念眼前,所以她找不到,风荷也不可能找到。

    这个男人,这个可恶的男人!他早就寻回了玉,却一路在她面前装柔弱无力,害她畏手畏脚,全程担忧自己莽撞!

    黎念气从中来,很想质问:“你——”

    “系好了。”池君原笑得明悦,眉眼里瞬间染上生动的华彩。他接过她手里的宫绦,低头优雅地打了个结,温柔道,“这个也系好了。”

    黎念:……

    罢了。回来再算总账。

    * * *

    阿喜安排给他们的最后一站是新市大街,观瞻每年一度国主登城门的盛事。

    灯张城刚刚入夜,暑气不再那么蒸人,各条街上闲逛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很快拥挤到马车不能前行。阿喜当机立断,喊黎、池二人跟着她下马车,凭人脉直接穿过无数间商铺的店面与后堂,走捷径掐着点抵达了新市大街。

    她带他们直接登上茶馆的二楼,命小二打开楼侧的暗门钻了出去,和值守在外面阁道的官兵打了个照面。阿喜反应极快,连忙递银钱解释:“官爷别误会,自家铺子,自家铺子,什么都没带。”打点好官爷后,她一把将池黎二人推进观景的人群,不顾那些看客的白眼和嘟囔,硬生生让自己的客人挤上两楼间的虹形阁道。

    只是这样一来,此处便再无阿喜挤进去的空间,注定要让她错过今夜的盛事了。不过阿喜并不在意,她很快找到圆场的借口,拖长声音嘱咐:“黎女郎、池公子,小的还有要事需先行一步。等此厢事了,两位记得在新市大街西口与我们汇合,可务必记得我们的约定啊——”

    她的身影很快被晃动的人影淹没,黎念便收回目光。

    这阁道凌空高架在宽阔的大街之上,摔下去要粉身碎骨。有点恐高的黎念被推搡到边上,努力地紧贴和抓握栏杆,仍旧快被挨肩擦背的人群挤出阁道,最终还是池君原靠过来站到她身后,才凭身高为她挤出了一隙呼吸的空间。

    她长呼一口气抬头,发现阿喜挑的观景位十分巧妙。此处阁道正对城楼,虽然离城楼尚有一段距离,却是难得的、毫无遮挡的正面视野,难怪会有众多武卫严守在此。

    她和池君原来得也刚好,碰上登城盛事刚刚开始。城楼下已先行清场,四围灯火寥落,维持着让人勉强视物的状态,只有城楼正中尚有明显的光亮。她等了一会儿,看到对面身着官服笔挺站立的近卫们忽然都向旁边撤步,空出最中央的位置。黎念一头雾水,便听得她身后有人颇有经验地报信:“国主来了!”

    他话音刚落,伴随着内侍的高呼,众近卫空出的那片垛墙后果然徐徐冒出中年男人的身影。满城楼的守卫和阁道下的新市大街跪成一片,阁道上因为人挤人,反而都没怎么跪成,胡乱将这仪式搪塞过去。

    黎念扒着栏杆努力仰头,终于见到传闻中明夷的宋国主。他头戴通天冠,衣袍宽大,远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以阁道的距离根本听不清。

    今夜能登上阁道观瞻的无一不是显贵,黎念身边无聊的看客很快窃窃私语起来,讨论的内容十分大胆,全是前朝后宫的秘辛:

    “这么久都没看到裴美人,她今夜是不会来了吧?”

    “她从前陪国主来此本就是逾礼,只是因前国主夫人薨逝、暂代其职而已。”

    “我听我那在宫中当值的兄弟说,自上元节后,裴美人几个月没有出现在人前了,宫中都在传她惹怒了国主,就此失宠被囚。”

    “她?她不是已经被国主……”那人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别乱传,裴家在朝上正得势呢,裴美人怎么可能失宠。”

    “她在上元宫宴上不就是神情憔悴、提前离席?对比从前国主为夫人做的那些事,我可不信国主是能‘相敬如宾’的性子,裴美人的鸾凤和鸣终于演不下去了吧。”

    ……

    被庞大信息量冲击到的黎念瞪大眼睛。好家伙,她和池君原当初在典当行听了一路裴美人与国主恩爱的传说,难道其实作不得真?

    她竖起耳朵正欲往下听,城楼上的宋国主忽然转身,他接过一人的手,让对方在自己的搀扶下款款走到他身边。

    眼尖的看客注意到那人比从前丰满了些,还轻轻护着自己的小腹,不禁道:“她,裴美人难道是有了……”

    黎念背后的人群骚动起来,国君与后宫不和的流言不驱自散。

    而今夜名为“启明”的震撼才刚刚开场。

    裴美人站定后,伴随着入夜的第一道钟声,宋国主举起素瓶在面前的巨鼎中注水。细细的水线如注入枯井的引子,很快让巨鼎沸腾起来,源源不断涌出金色流沙。

    金沙越涌越高,几乎要超过宋国主的通天冠之时,第二道钟声响起。身着礼服、手捧弓箭的武卫跪在国主东侧,宋国主微微倾身,从武卫手中接过了弓箭,对着流沙顶端缓缓向前方的夜空张开弓。许是久未碰弓箭,他因吃力而略微颤抖,但整体动作是稳的,没有让羽箭的指向偏移。

    第三道钟声响起。箭尖触碰到金沙的瞬间,金沙们忽然绽开——原来它们不是沙子,而是微小的、萤虫一类的生物。被箭吸引的光虫们围绕着羽箭盘旋,紧接着在第四道钟声响起的刹那,箭离弦而出,光虫们聚集成几只飞鸟,追逐着羽箭一起破入夜空。

    第五道钟声响起,羽箭刺入了高空中的什么东西,光鸟们四散而逃。它们绽开的瞬间,满城楼的灯和城楼前两个巨大的灯轮瞬间全亮了。随着视野照亮,羽箭启动的奇景开始展现在所有人眼前:高悬在夜色里的绳结被箭刺断,滚雪球般解开了空中无数相连的细绳,细绳挂着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倾倒而出。

    第六道钟声响起,一朵朵烟花腾空,在更高处接力了这场迸绽。无数个包着珍珠和红绸带的布袋因失去细绳的束缚而渐次破开,自人们头顶落下,如一场应风而至的红雨。与此同时,城楼两边的灯架亮起,城楼附近的一圈楼阁亮灯,观景人的视野彻底被光淹没,再无昏暗。

    空中的焰火密集起来,以城门为始,光明也在地面上传递。亮起明灯的街坊越来越广,先是新市大街,后是它两侧的坊市,再然后是更远处的庙宇高塔……

    伴随着焰火和红雨,灯张城一块块昏暗的城巷被点亮,家家户户的人都开窗挂彩灯或放天灯。他们就地舞蹈,欢呼雀跃,还有不少临街的住户难掩喜悦,模仿起洒红雨的仪式,纷纷向外抛掷应时的花枝与鲜果。

    私自点燃烟火的地方也更多了。漫天华彩扩散到全城,几乎盖过沉闷的报时钟声……

    盛夏将至,灯张城自此结束多年的夜禁,彻底变回了不夜城。

    而处在欢庆中心的旅人意外地有些沉默,连红绸带落到手上都未察觉。

    满城盛大的烟火倒映在她的眼中,黎念仰头看着那些拼尽全力燃烧、短暂而饱含生命力的绚烂,微妙地涌上想哭的感觉。

    于是池君原低头,捕获了她侧颊染上湿润水迹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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