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亏黎念还记得来时的方向,也得亏阿喜的人信守在彼此约定的街口没有走,黎念等人折回接应之地,很快上得马车,火急火燎地赶往孔无忧设宴的金丰楼。

    他们来得晚,食楼里的客人们已酒过三巡、几近散场,他们三人才走进金丰楼最高层的雅间,等小二去请订下这雅间的东道主。

    险些放孔无忧鸽子的黎念忐忑不已,把道歉或圆场的话编了三十几个版本,正纠结用哪版时,雅间的门开了,露出来人一张丧气满满的小脸。

    黎念瞪大眼睛:好嘛,来人并非孔无忧或阿喜,却又是熟面孔:先前在典当行为她兑换票引的小伙计。

    男孩两手空空,未进门先打了个哈欠。他看黎念警惕地盯着自己,有气无力道:“各位客人久等。孔老板事忙,不便作陪,委屈贵客们随便吃一顿,再由我退还剩余的钱引。”

    黎念松了一口气:原来孔无忧不来啊。她紧接着发现不对:“等等,是我记错了吗,你,呃,这位——”

    男孩答:“叫我长龄即可。”

    “这位典当行的长龄小兄弟,原来你不是楼从赋的人?还是说摆这局宴席也有楼大船主的意思?”黎念被楼从赋搞怕了,担心他又追到灯张城抓她和君原干坏事。

    长龄有些不耐烦:“楼从赋?全天下已经七八天没有楼老板的消息了。客人要是着急,不妨让衙役寻人的小船们划得再快些。”

    黎念震惊。她一直觉得那夜楼从赋的船失控爆炸的事疑点重重,却没想到结果是楼从赋失踪,他手里能左右风云的典当行无人作主,暂时被孔无忧吞并进自己的地盘。

    那当夜命悬一线的风荷可否获救?月叶呢,阿忽呢?

    事情的真相又是如何,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

    长龄和池君原都看出她的满腹疑问。不过长龄没那么客气,直接出声打断:“客人,别问,很复杂,解释起来浪费时间。”

    黎念尴尬地笑。

    “那告诉我们喜掌柜今夜何时会来、是否会来总可以吧。”等饿了的池君原拉黎念让出身后的座位,示意谢枕安和长龄落座,“今日多亏她做向导,我们几人合该送她点小礼物。”

    长龄面无表情地撑住椅面往上跳:“我哪敢指使阿喜作陪,她是我姑婆。”

    刚把茶水递进口的黎念险些呛住:“咳咳,你俩都是小孩,她却是你姑婆?!”

    看谢枕安在给黎念递干布巾,长龄便不管她,直接呼小二进门上菜。等黎念缓过气,他才接上回复:“我平生第一次与她见面也在今日,对完花印才知道她是我姑婆呢。”

    男孩擦着手,一身班味地诉怨,“先前我时常在空闲时帮孔老板做活,结俸时为了不让典当行发现我有副业,都称喜姑娘是‘姑婆’,往来寄银均写家用。如今孔老板那里的半份工成了我本职的一部分,活没少而薪俸减半,这委屈可与谁说。”

    资深打工人黎念代入了一下他的处境,忍不住吐槽:“……你这活干得,努力又不努力,很奇怪啊。”

    长龄上工到恍惚,灵魂出窍般答:“如果你还有八十年的债要还,也会如此积极做事的。”

    他话音刚落,小二敲门,流水似的把一道道卖相极好的山珍野味和鲜荤端上桌。

    地生的黎念纯属吃个新鲜,两个成年男子也没评价,原先说要随便解决这一餐的长龄倒计较起来,一会说山笋不够香,一会要厨子重做鳜鱼,连野蔬没配独属的筷子都要喊小二进来换。

    看起来不像四处接外快的穷伙计,倒像个过惯好日子的金贵少爷。

    酒足饭饱,长龄终于稍有些活泛劲,从怀里掏出丝裹的信函交给黎念:“这是客人剩余的钱引和新的锁金色,请您清点核对。”

    黎念受宠若惊地接过,本来还在因为重获钱财而高兴,看着看着却尴尬起来:“呃,这个数字……好像不太对吧。”

    她的小金库怎么一下子缩水到只有一半?还有她取了没花的碎银呢,都去哪儿了?

    长龄皱起眉头,噼里啪啦地给她背了一串账单:“——总之,扣除今日所有接引、吃喝、制衣、车马、住店花销,确是此数目无错。哦,其中并没有多扣金丰楼夜宴的钱银,这饭菜由孔老板付账,我记得的。”

    黎念:…………

    她不愿抓狂,不愿自己的心情大起大落,可事实令人暴躁:原来孔老板的所有周到接待都暗中标明了价格,他故意不事先说明,要黎念他们先享后付。

    这和现代理发店的宰客行径有什么区别?他就是这样对待曾共患难的同行旅伴的吗?

    先前她还觉得楼从赋随意修改船上物价的举止极为欺客,现在看来,楼从赋居然还算大方和手段光明!

    她胸口瞬间憋满无名火,尚未发作,长龄倒因她的沉默不语开始心烦:“不是你们要当夜结清钱款的吗?若不相信我的计算,你们明日自己和阿喜一条条核账吧,别来烦我。”

    眼见着气氛冷了下来,池君原终于开口:“早就听闻楼从赋手下有一位从不拨动算珠、记账算账却分毫不爽的‘活账本’,没想到真人竟如此年少。有孔老板和长龄小公子出力辛劳,今日喜掌柜安排的游乐又如此称心,这剩余的钱引数目一定是最‘划算’的。二娘,我们收便是了。”

    黎念识相地附和,表面微笑,实际心里骂骂咧咧。

    不用再额外加班的长龄总算满意,起身欲走。池君原忽然提议,反正今夜的吃喝都记在孔老板的账上,不如点一壶“分星酒”,大家都喝个稀奇。

    长龄啪地坐了回去。

    黎念起初对他们的举动不明所以,后来听小二上酒时的吹嘘,才知道它的价格比今夜满桌子的菜都要昂贵——池君原有仇当场就报,拾掇长龄痛宰孔老板一顿;长龄当然知道他的想法,可有便宜不占是傻蛋,况且他又不是主谋,顺势做起从犯。

    名酒上桌,四人又喝了小半个时辰。谢枕安在饮下第一杯后便醉了,伏在案上就睡,半点叫不醒。长龄一直撑到第三壶,醉醺醺的,已经快被池君原的贴心开导忽悠成他的挚友。

    池君原一勾,长龄便绵绵不绝地倾诉起这几日工作里的糟心,直言自己当真是怕了女人的啰嗦。但好在他也没留下来处理失事后的船队,听说船上暂时换了女子当家,那女子也不怎么主事,整日打扮姐妹、喂鱼赏花,惹毛她却还要被她的鞭子抽打。这等人物他一个小孩根本招架不住,还是留给孔老板自己应付吧……

    池君原给黎念递了一个眼神,黎念恍然大悟。她品出长龄口中所说的人是谁,知道心牵的几个对象都安好,终于放下心来。

    她看长龄和谢枕安都已经喝醉,托小二去叫送客的马车,又叫他再带几个侍从过来,帮忙扶两个醉鬼进里间的榻上小憩。长龄醉得深,人倒警惕,念念叨叨说不要女的伺候,男的也不要,他拒绝仙人跳。

    黎念忍俊不禁。

    深夜的马车要等许久,黎念便先去解手。等她再回到酒席,灯只留了一盏,桌上的残羹冷炙已被小二收拾一空,池君原拎着酒杯靠在窗前,正凝神听附近隐约的琴曲。

    黎念怀疑他也醉了:“风吹得窗扇哐当哐当地响,你这样能听见什么呀。”

    她索性走过去替他开窗。窗子一开,除却暗处的钟楼和高塔,灯张城的城景和夜空几乎一览无余。天心极亮的满月照进室内,微凉的夜风吹散酒气,瞬间平复了旅人心头辛躁的杂绪。

    池君原由沉思里回神,他转身以臂肘压着窗框,用折扇将某处指给她,轻声道:“二娘你瞧,下面有热闹可看。”

    他语气轻松,神态却淡淡的,在月光下像一拢无根的游云。

    黎念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几个瞬刹,而后才顺着他的指点往街上落。便听得马蹄声达达,以徐恩为首的一队翊卫正打马经过。对面琴阁的二楼也开着窗,几个正值妙龄的小姐看徐恩俊朗,学着今日里商民们欢庆的法子,拿松枝和手帕往翊卫的身上抛。

    徐恩下意识接了香帕,不知所措地回头。琴阁上抛中他的少女怕羞,很快拿团扇掩面躲闪,她的同伴则替她大喊出身家与名讳,招来旁边好友娇嗔的拍打,几个少女很快嬉笑成一团。

    只是男人没时间停马,少女没胆量移扇,他们的邂逅短暂而美好,像一段故事的开端。

    黎念攀着窗框围观了这一场偶遇,心里软软。

    气氛太好,她刚想和池君原说点什么,旁边雅间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夜风凑巧送来年长男子模糊的慨叹:“时间过得真快,徐恩也到了被女子惦记的年纪了。”

    黎念闻声忍不住探头去看,身形却在听到另一个食客的话时怔住。

    这声音离他们更近,因此更清晰,是一位女子在柔声劝解:“陛下……”

    这称呼在灯张城只可能在说一人。池君原和黎念对视一眼,黎念瞪大眼睛。

    她盯着隔壁窗沿垂下来的一角披帛,屏息再不敢说话。那里的人不知道旁边有旅人窥听,顾自将对话继续下去。

    宋国主抬头对月,喃喃中带着苦涩:“如若、如若他还活着,也是月下被佳人掷松送帕、风姿正好的俊秀朝官吧。可惜他走得太早,连妻都未娶,只有我们还记得他的忌日,不合时宜地为他上一柱孤香。”

    裴美人并未多言。她似乎是将香炉端了过来,袅袅轻烟便很快散出窗子,被风拉扯着逸入月色。

    他们沉默地看着明月和零星天灯,想着自己不可言说的惦念,直至钟楼再次敲响报时钟声才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黎念他们终于也等来马车,打着哈欠赶回旅舍休息。

    * * *

    他们熬夜又喝过酒,很快便睡死过去。第二日天亮没多久,房门却莫名被拍响了。

    隔壁的谢枕安对此置若罔闻。池君原在黎念的床里侧睡得正熟,闻声不悦地把被子往头上蒙,差点把黎念盖的那部分薄被全卷走。

    唯有黎念被敲门声吵醒,揉着发痛的头起来开门,睡眼朦胧地看到阿喜向她行礼:“贵人早。开门见‘喜’,出入必安。我家老板让我今早叫您和二位公子起床,要你们及时洗漱,可千万别误了入宫的时辰。”

    黎念看了眼天色,神志模糊:“起来?没人和我们说今天要早起啊?”

    “我那侄孙长龄昨夜没告知贵人们今日的安排?”阿喜跺脚,“这个没谱儿的小子,亏我昨日千叮咛万嘱咐,他居然给我忘个精光……”

    黎念第一反应:哦,看来阿喜和长龄确实不对付,生意都合并为一,阿喜还拿他们作戏时的称呼占长龄的便宜……

    她忽然醒了,猛地抬头:“入宫?入什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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