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姐自缢.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张君雪点点头:“她完全信任那人,而且自以为谁也没有亏欠。结果尚怀通绞碎了她——无论是精神还是武道前途。”

    “郑寿和徐谷的联盟崩塌了,不止郑寿冷眼,徐谷自己人抬不起头来,也恨张家,于是张家里面,自然把怒火放在她身上。”张君雪道,“我每日去给她送饭换药,她已不像一个人的样子,死是偿还,但或者也是一种解脱。”

    裴液沉默一会儿:“.抱歉,让你想起这件事情。”

    “没关系,”张君雪低声道,“我也从来没有忘记。”

    “我也有至亲去世,”裴液偏头看着女子,轻声道,“我知道那种感觉,胸腹就像.有一团沉重的云雾一样,很难拔除。”

    “.对,是那样。你,很怀念你的亲人吗?”

    “嗯时不时的。”裴液低了下头,偏头,“伱不怀念你姐姐吗?”

    “当然,我也怀念。”张君雪目光挪到了远处。

    “.”

    “但,我也很恨她,而且瞧不起她。”张君雪嘴唇抿得冷硬,“一个男人而已爹、娘、我”

    仿佛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她没再说下去。

    “没有什么仇是报不了的,任何屈辱都可以洗净。”“锵”的一声,女子又开始推动砥石,粗硬的发丝遮掩着她如有棱角的双眼,“如果她还活着,我就会做给她看。”

    “你,现在还打算做这件事吗?”裴液看着她,“在没拿到登阶丹之后。”

    “嗯。”

    “能成功吗?”

    “我不知道——其实就算拿到了登阶丹,我也不知道。”张君雪道,“但我是一定要做的,这次秋比是最后的机会了,后面他会离开博望,去修剑院。”

    “哦。”

    “所以,你欠我的剑术陪练”张君雪磨着刀,闷声道。

    “.今晚。”裴液道,“今晚修行课结束之后,好吧?”

    张君雪点点头。

    裴液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西院,那扇被雨洇湿的木门仍然关着。

    他忽然立住了,静静地停了一会儿。

    “对了。”裴液转头下视,“你说.白玉梁赢尚怀通的时候,是六生?”

    “嗯。”

    裴液再次将目光投回到那扇门。

    所以。

    如果你已经被六生和黄翡翠截断过一次前路,不得不耽搁了一年重来,即便这次你也已经六生,按道理来说说不会害怕一个小姑娘但,你真的有这份勇气去赌吗?

    裴液离开张君雪,走到门前,抬手轻敲。

    这次出来开门的却不是少女,而是一位高大的男子。早上离开院子时,裴液曾见过他的背影,但在裴液记忆中,无论是第一次留宿西院,还是后面几天的相处,都不曾见过这位男子。

    裴液拱手行礼,男子看起来沉默寡言,抬手回了一礼,便请他进去了。

    郑栋的尸体正停在院中的小亭下面。

    几位翠羽弟子立在一旁,其中没有李缥青,尸体旁一个长发男子坐在泥水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是肖丘。

    裴液缓步走上前,低头去看,这时青年脸上的血色终于全部消尽了,但表情还是扭曲,一双细目圆圆地睁着。

    那枚作为凶器的羽毛已被拔下来放在了一旁,裴液目光挪上去,这不是李缥青赠予的那一根,它更长更粗更旧,三分之一被血泥黏合,杆上隐隐可见字样。

    “我,可以看一下吗?”裴液轻声问道。

    无人说话,一名翠羽弟子对他点了下头。

    裴液将这根羽毛拾起,血膜覆盖了整个杆部,上面的刻画清劲有力,即便粘稠的红色已涂抹了那些锋利的沟壑,字迹仍然可以辨认。

    写的是:“谁行恶事,咱们就一脚踹在他的脸上!”

    裴液看着这句话,着实安静了一会儿。

    这句话干净有力、潇洒磊落,刻字之人的意气风发简直透过笔触逼面而来。

    裴液目光从这行字迹上挪开,落在了后面郑栋那张脸上。这行字透出的清磊光明与尸体野狗般的低劣气质构成了强烈的对比。

    但就是在这种别扭之中,裴液忽然明白了这位青年两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是浪荡无行、口体不修、十成十的混子,只是混子每日浪荡下来,在茶楼里听的也是侠士剑客的奇事伟业,于是自以放浪斗狠为潇洒英勇。

    直到他遇到白玉梁。

    无论他们是如何结识,总之这位出身高贵、武艺高强、形容英俊的翠羽嫡传竟然没有嫌弃他,而是允许他留在身边,成为他身后众多骑士中的一位。

    那份挺胸抬头的坦荡与荣耀,或许是青年生命所触摸到的最高层次。

    他们驰马从博望大街上呼啸而过,在捉月楼上高歌纵饮,一脚踢开帮派的大门,就在大堂之上,把他们的帮主狠殴一顿.

    行侠仗义,闻恶便起,整个博望似乎没有能拦住他们的东西。

    那时候他依然莽撞无礼、口脏舌臭、愚蠢狂妄、浮躁浅薄.但没有人叫他流氓。

    只因随着那袭白衣所指示的方向。

    百姓们叫他郑少侠。

    裴液再次想起了观风台上的那一幕,他理解了郑栋见到尚怀通时的辱骂——白哥还在时,你不过是条粪坑里的蛆!

    他也理解了少女当时的那句“对不起”——抱歉,你依然一如既往地朝着恶人肆意吠叫,但我做不了你身前的雄狮了。

    请你先回郑寿吧。

    但他也没能回到郑寿。

    失去主人的丧家之犬,每一声吠叫都冒着被活活打死的危险,他不知收敛抑或不愿收敛,所以果然被活活打死了。

    裴液将手上的羽毛稳妥地放回原处,这时身后一间房屋的门打开了,裴液一回头,李缥青站在门口。

    ——

    房间之中,门开着,风雨的凉气吹进来。

    主客都没有烧茶的意思,两人一人一把椅子,并列而坐。

    李缥青的情绪已经再次沉敛了回去,就这一点来说,少女确实是一位合格的接班人。

    “今日还打剑吗?”裴液开口。

    “不啦,有事情忙。”

    “我和张君雪谈了去年冬比的事情。”裴液于是道。

    李缥青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打算怎么杀尚怀通呢?”

    “……”少女噗嗤一笑:“你说什么呢?”() ()

    裴液微笑点点头:“那我自己想办法了。”

    “.你想什么办法啊,尚怀通哪里惹到你了?”少女忍不住笑,“你打你的武比就好了。”

    “嗯。”裴液再次点点头,“那我走了。”

    就此起身。

    “.唉!”李缥青愣了一下,起身抻住了他的袖子。

    裴液回头看着她。

    少女脸上的笑又气又无奈。

    “我怕你真不知深浅地去做什么。”少女长长一叹,“尚怀通.杀不了的,我们也没做这个打算。”

    “为什么?”

    “他是七蛟洞现在最有天赋的年轻人,承担的是七蛟洞未来二十年更进一步的希望。今天或许没见到,但你若真打算对他做什么,他身边的那些刺就要露出獠牙了。”

    “一位名派嫡传,如此难杀吗?”

    李缥青点点头:“当然。”

    然后见裴液沉默地看着她。

    “.”李缥青一低头,“师兄.我们都没有想到。”

    “为什么呢?”

    “因为,我说过的,在那之前,我们和七蛟洞之间,固然有竞争,也有些摩擦,但并没有到这种烈度。”少女稍微烦躁,“其实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彻底想明白这件事,至今门中还有极少的声音怀疑这是否真是七蛟所为。”

    “你师兄,把尚怀通扔进了粪池。”

    “我知道,但,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少女皱眉低头,“两派弟子斗殴,今日七蛟把翠羽两个人挂在楼上,明日翠羽把七蛟弟子扔进猪圈师兄,做得也并不太出格。”

    “因为若杀人,尤其杀师兄这样地位的弟子,性质就完全变了。”少女继续道,“那意味着两派结下死仇。因此,我们真的努力调查了很久,想要找出栽赃的证据。”

    “白竹阁?”

    少女失笑:“不没那回事,就是七蛟洞马上我们就可以确认这一点了。”

    “就是你假装学会黄翡翠要做的事情吗?”

    “.”少女看着他,一垂肩,“那么明显吗?”

    “因为你一直不肯和我练啊。而且你亲自去买登阶丹。”裴液道,“我想,如果你真打算在武比上一鸣惊人的话,这两件事情一定要一件比一件隐秘才对。”

    “.是的,我是故意放出这两样消息的。”李缥青无奈一笑。

    “但是,是不是太明显了呢?”裴液思索道,“也许遮掩一下会好一些。”

    这次少女的笑变得狡黠了:“这也是故意的。”

    裴液好奇地一偏头——他注意到少女的情绪好些了。

    “因为我们知道无论怎么遮掩都不可能躲过七蛟洞的耳目——想想湖心帮就可以猜到,我们在城中的情报网远远不如他们。”

    “.所以你们可以尽力掩藏啊,反正他们总能发现。”

    “所以我们干脆不藏啊。”

    “.你是说,让他们以为这是一个空城计?”

    “不错。”

    “.而他们不敢赌的。”

    “正是。”

    “那今天尚怀通为什么没有试试你呢?”裴液忽然道。

    “.什么?”

    “今日绝好的机会,他只要一试,便可知你的虚实。”

    “.也许,消息并没有那么快传过去。”李缥青道,“我不知道.我们不能想那么多。”

    裴液点点头。

    这倒确实。

    “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机会。”李缥青道。

    “让他们杀你?”

    “我不会死的。”李缥青看了下少年的脸庞,低笑道,“我还是很重要的。”

    “搏杀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嗯那也没办法。”

    “这计划怎么做的?”

    “很简单,我落单,然后师叔暗中藏起来,等敌人露头,他出手。”

    “.对方不知道你师叔随行吗?”

    “知道的——我们这一行其实是刚从少陇府回来的。”少女忽然道,“因为七蛟洞似乎有那样一些支持.道启会什么的,所以我们也想去试试。”

    看着少年询问的眼神,少女摇了摇头:“没有结果。”

    “总之。”少女接上话题道,“我们打算让师叔假意离开,再暗中返回。”

    “他们不会信的。”裴液摇摇头。

    “所以,我们有计中计。”

    “嗯?”

    “白竹阁会有一位前辈助力。”

    裴液怔了一下。

    “你知道,三派各有多少高手吗?”少女忽然转过话题道。

    “不知道。”

    “七蛟洞,八年前拥有了一位宗师,也是他们立派之后的第一位宗师。此外,他们有一位八生,五位七生;我们,师父亦是宗师,但,或许是最后一位了,此外,去年一位八生的师兄亡故了,现今只有三位七生,而白竹阁,没有宗师。”李缥青看着他,“二十年来,撑起他们门派的是两位八生的前辈,两位前辈双胞而生,并称‘青紫篁’。”

    “但在上个月,紫篁前辈去往薪苍山脉,不知遭遇了什么,回来后身负重伤,修为尽失连,丹田种都消失了。”少女有些茫然的皱眉道。

    然后她看见少年猛地一抬头。

    “这位前辈.是不是叫张思彻?”

    “.不是啊。”出乎意料,少女否定了,“两位前辈都姓许。”

    “.嘴里没一句真话。”裴液咕嘟了一句。

    “什么?”

    “没事。所以,白竹阁现在反而是最弱的?”

    “对,这个消息还在封锁。”李缥青道,“若一旦放出,七蛟要吞并他们,要容易的多——这一份助力,七蛟是绝对想不到的。”

    裴液缓缓点头。

    所以这张网就连环起来了。

    “所以,我们不必去调查师兄的案子了,若不是七蛟,那么这次,他们也不会来扑食我。”少女道。

    裴液捋着这个计划,确实可行之处颇高,想来也是,两派第一次暗中联手,绝对不会有什么遗漏之处的。

    “只是我又想起刚刚那个问题了。”少年道,“如果七蛟洞杀你,是由于武比上你对尚怀通的威胁,那么,你师兄当时已夺魁,没有这份威胁了啊。”

    “.”

    “尚怀通一人的怒火,能挑动门派做这件事吗?”

    “也许.当时七蛟洞也已准备对我们动手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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