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的指控总要比敌人的谩骂有力的多。

    这在官场上也是照样通行的道理,政敌的攻讦再恶劣也往往不痛不痒,但心腹的两三句证词就足以令一位大员万劫不复。

    偏头听着赵章的讲述,隋再华看着场上的男女,神情也渐渐垂落下来,平静地望着尚怀通。显然,这件事情在老人心里重新趋于慎重了。

    正如骆德锋之前所担心的那样,名声上的事情本就不必证据,只要老人心里偏于相信,尚怀通入剑院之路就要增添无数新的审查和困难。

    他们能不能一一捱过,又有没有那个时间?

    天山翠羽压下,一切俱是否定。

    隋再华看着尚怀通:“你有什么话说?”

    尚怀通脸色刚刚已有些白,此时干脆更白了些,他抱拳低声道:“大人,至亲背叛,我本无话可说。但事情不会因换张嘴说出而变,依然请大人明察,我并无残害二人动机。”

    隋再华沉默片刻,看向女子:“这倒确实,刚刚大家都不信这件事,尚怀通也自陈动机不通,这是说的过去的,所以我不疑他;如今你一说话,大家都又趋于相信了,我也觉得或许确有猫腻。但是,这关键之处却依然未明——依你所见,尚怀通为何要害这两人呢?”

    齐昭华道:“请大人知悉,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绝非正路不通才走邪路——二人是夺魁的敌手,张君雨又倾心爱慕信任于他,于他而言,作恶的条件,便是作恶的理由。”

    “所以,昭华,”尚怀通忽然看向女子,声音低哑道,“我为什么不害白玉梁呢?”

    “白公子是翠羽翘楚,伱自然绝难下手。”

    “.”尚怀通忽地自嘲一笑,“是吗?你一直.也是这样认为?”

    齐昭华微怔。

    她忽然想起刚刚分开时,男子的那句“我已经被误解很久了”。

    那当是他展露出的真实心迹,也应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她对男子的心心相照本是表演。

    “你觉得,我没有在擂台上全然胜之的绝对自信,担忧魁首落于他人囊中,所以想将三人俱害,是不是?只是环境所限,才只害了两人,最后果然没能胜过白玉梁呵呵,真是个丑陋的无胆鼠辈。”尚怀通敛容,看着女子轻声道,“如果我早知道自己在你眼中是这副样子,又怎么会相信你对我有什么感情呢?”

    齐昭华一时缄口——她当然是这样认为,如果喜欢张君雨的不是古光,而是白玉梁,尚怀通难道会放过他吗?

    不过没有机会罢了。

    这也是所有人的共识,裴液、李缥青、白司兵每一个窥得尚怀通氅下之脓的人,都认为他是见不得光的毒蛇恶鼠,总以阴毒手段除去阻碍,再以可笑的表演沽名钓誉。

    但裴液在这一句话后,确实觉出有些地方不对了,因为他忽然想起,若无天山之事,七蛟本来也没有对李缥青下手的意思。

    他看着场上,尚怀通已转向东场,直身抱拳而礼:“大人,我的抗辩很简单——我未害白玉梁,只因为我从没想害他,正如我没有、也从没想害张、古二人一般。因为,我决然相信我所要的一切,都可以凭手中的剑堂堂正正地拿到。”

    隋再华看他:“何以为证?”

    尚怀通平静昂首:“请以,剑心照。”

    老人微微挑眉。

    场上骚动的议论顿时一静。

    自尚怀通上台开始,惊人耳目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人们早已忘了还有这样一件法器摆在场上,也忘了刚才还满腹期待地等着看这位博望第一的心性境界。

    刚刚男子完全没有为众人满足好奇的意思,径直走到老人面前,只以一番问答和试剑就超出了修剑院的标准。如今事件中心早已不在这里,男子却又忽然回到此节。

    隋再华一伸手,示意他自便。

    李缥青再一次有些蹙起了眉,她看向旁边的“诸葛亮”,见少年的目光也移开了书页,看向了场上。

    “他是什么意思?”少女道。

    裴液沉默。

    百人注目之中,尚怀通已来到小镜面前,他看了眼镜面,而后目光环顾,一一从诸人身上流过:齐昭华、张墨竹、方继道、李缥青、裴液.以及无数凝目望来,期待旁观他的失败的人。

    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伸手搭了上去。

    熟悉的画面再次出现,真气的催动下,玉质缓缓流动起来,而后,完全猝不及防的,全场响起一片嗓子中冲出的短促惊呼。

    李缥青猛地抓住了裴液的胳膊。

    裴液一动不动,他以另一个角度看到了自己。

    仿佛几十上百束光芒穿透云雾,整面镜子亮成了一轮明亮无比的日轮,没有任何杂色与阴影。

    【持心】

    第二个持心,或者也是博望唯二的持心。

    无数人惊愕难言,而后,那奇异的变化再次发生在镜子上,镜框化为黑流骤然包覆上去。

    但在和日轮的对抗中,又一种全新的表现出现了。

    只见黑流顿时涌上了镜面,而后缓缓侵蚀,从四方向中心攀去,白日则以各种眼花缭乱的光芒穿刺黑质。但终无作用,黑质依然占据得越来越多,很快已要将整面小镜吞没。正当众人以为这将是一次【皆御】或【向景】时,却再次发现了不对——那黑质完全停下了。

    距离淹没中心只差指甲盖大的一点,但黑质的侵蚀再不能寸进,终于完全静止,镜子中央的米粒之珠放射出耀眼夺目的光华。

    场上一片寂静。

    只听隋再华的声音缓缓道:“持心·不侵。”

    依然没有任何声响。

    齐昭华看着那面镜子,握拳的指甲缓缓陷进了肉里,白司兵面沉如水,无数人哑口无言地看着这一幕。

    树下,迎着少女凝重望来的目光,裴液轻声道:“他确实从未想过要杀白玉梁,正如也从未想过要杀你。”

    是的,一个心性偏狭,傲下妒上,手段脏毒.几乎一无是处的小人,当他深夜自视时,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那么那份狂傲自信从何而来呢?他又凭什么自视甚高?

    是他手中的剑。

    博望剑道第一、修剑院种子、自创剑术.每一样都并非虚假,那是足以令他自傲的剑道天赋,他将它视之如命,敬之如圣,对它有着决然的自信,绝对不愿稍作玷污。

    他确实是十足的小人恶徒,擎着一柄足以使他傲视一切的、光芒耀人的剑。这是他最骄傲的部分,令他高居博望所有人之上,在七蛟崩塌时仍能谈笑自若,看到同样剑术惊人的少年时目光炽热,哪怕被齐昭华忽然背叛,也没有惊慌失措。() ()

    冬比时他没有对白玉梁出手,因为他确实想在擂台上将他败于剑下,他们是被人并提的俊杰,他心里早已妒恨这个名字。

    他用阴毒的手段除去张、古,哪怕他自认张君雨胜过他的机会本就不大;但他从未想过逃避和另一位剑者的公平决胜,哪怕白玉梁可能已通习《黄翡翠》。

    然而那一年白玉梁晋入了六生,尚怀通没有败在剑上,却败在了修为上。当他晋入六生、创得剑法时,白玉梁已被夺魂人杀掉,只得以尸体泄愤。

    所以当李缥青表演自己晋入六生、习得黄翡翠时,他也没打算对她做任何事。

    岂不正好是洗剑之血?

    他会抹去任何威胁,但只有剑上的搏斗,他要堂堂正正地胜下。

    裴液想起他朝自己望来的炽热目光,那是亟待证明什么的眼神。

    场上,尚怀通睁开了眼,把手挪离了镜子。

    他已经被误解了太久,也憋闷了太久。他不介意这些看透他的人视他为恶蛇毒蝇,但无法容忍他们认为自己不敢和白玉梁正面相挑,只能暗施手段害死。

    没有人比自己更希望他还活着!如果他敢活到秋比,自己就会在擂台上废了他!

    于是,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尚怀通没有看向老人,也没有看向齐昭华。他扭头向翠羽的方向,看着树影下盘坐望来的少年,露出了一个衅然的笑。

    用谁为我,证洗此辱呢?

    ————————————

    尚怀通不必为自己做任何语言上的抗辩,镜子的光芒还没完全散尽。

    持心,当然不会惧怕任何擂台上的挑战。

    他当然根本没想对白玉梁使什么手段,也就更加没有理由去伤害张君雨和古光。这是一根足以将他从深渊再度撑起的支杆。

    一瞬间,齐昭华的信誓旦旦似乎也开始颇多疑点了。

    事情陷入了僵局,他们的理由都足够有力,但又都不是那么无懈可击。

    “你是枚锋锐带毒的苗子,身上有很多疑点,我不会特招你了。或许你是蒙冤之躯,那便拿下秋魁,再按规程来剑院重新受测便是。”隋再华最后看着尚怀通说道。

    如今太阳已然将落,这位威和并存的老人抖了抖衣衫站起来,朝裴液一颔首:“我去州衙等你。”

    裴液连忙起身行礼。

    场上,在一片默然之中,齐昭华走来翠羽,尚怀通往七蛟而回,两人都没再回文场,宛如全然陌生,没有对话,甚至没有碰撞哪怕一个眼神。

    诗会至此而结了,但后面还有许多有趣的活动,观舞放歌、垂钓作画,尤其惬意的游宴夜饮,众人交游之间,一切还要齐昭华联系调度。

    树下,李缥青正教裴液把真气注进去来平整坐皱的衣服,齐昭华走了过来,裴液指毯笑道:“好了,现在不用给你腾地方了,把这块儿送你了。”

    “多谢裴少侠和少掌门。”齐昭华一笑,“可也太大方,我一个人坐两个人的地方吗?”

    “不。”裴液把旁边欲言又止的书生一把扯过来按在毯子上,“你坐缥青的,我这地方是让给方兄。”

    “啊?我,我”

    齐昭华无奈扶额而笑。

    裴液对诸人一抱拳:“我和缥青去见隋大人一面,晚上再回来玩。”

    诸人齐笑点头,崔笑燕的脑袋猛然探出来,叫道:“早些!”

    裴液把他按回去,回来时对齐昭华低声嘱托道:“不要落单,和人待在一起。”

    齐昭华一怔,点了点头。

    方继道听得这话,一抬头想说什么,裴液看了他一眼,补充道:“和他不算。”

    “.”方继道憋着脸看他。

    “看什么,你俩待一块有什么用?那叫落双。”

    ——

    州衙。

    两人来到门前,裴液转头交代道:“你先在这里坐一坐,我找机会再叫你进去。”

    李缥青点点头。

    顺着吏员的指点来到书阁,裴液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

    裴液走进去,把门在身后合上,一眼望去,这里卷帙浩繁,书墨飘香,但老人却没有穿梭其中,而是立在一面墙壁之前,昂首观着。

    裴液一眼望去,也立刻被吸引住目光——无他,这面墙上竟然足足挂了几十把各式各样的剑,一眼望去,简直眼花缭乱。

    老人就立在这面剑墙之下,一身黑衣垂落如梭,束起的苍苍白发搭在上面,昂起头来时,发尾刚刚触及后心。

    “你们刺史剑上工夫有横没竖的,收藏的剑倒还真有些意思。”隋再华轻笑道。

    裴液走上前看去,已是不禁微微张开了嘴巴。

    虽然都未出鞘,但柄鞘上透出的气质已然不凡,每一把看起来都是难得的好剑。裴液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这柄赢自奉怀中秋武会的长剑,虽然仍然熟悉趁手,锋刃也锐利如故,此时却显得有些暗淡土气了。

    “你来看看,最好的是哪一柄?”隋再华回头笑看他一眼。

    “啊?”裴液从这面墙上扫过,一时懵然。

    实话说,他倒不是完全没有分辨剑器好坏的能力,但那仅限于和敌人兵器交击、切肉断骨时的手感,平日把两柄剑刃放在他面前,他都不一定分得出高下,何况这满墙剑连鞘都没出。

    他看向隋再华,怀疑这位大人有那种故意捉弄小孩儿的毛病,而且是把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当成小孩儿。

    “哦?不会猜吗?”隋再华一笑,“我来指给你吧,右数第三个,你瞧。”

    裴液看去,倒真有些惊讶——这满墙之剑鞘,独特者甚多,有纯然木雕,有毫不失色的翠竹,有饰金缠绸只有这一柄显得十分“正常”,既不故作简朴,也没多做雕饰。

    于是他明悟了。

    “知道为什么吗?”老人笑道。

    裴液肃声道:“因为这是一柄真正的堪战之剑。”

    隋再华怔住:“.”

    “.”

    “.倒也不必总在聊天里挥霍你过人的悟性。”隋再华指着剑柄顶端和剑鞘两处,“是因为这里有东海剑炉的铭印。”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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