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鼎运带着他们一直走到最顶层,于一处临眺湖水柳林的房间坐了下来。

    齐昭华到窗前看了两眼,回头笑道:“张公子破费了。”

    张鼎运豪气地一挥手:“一桌子菜同时巴结七位才俊,没有比这更赚钱的生意了。”

    待到张君雪领着两位长辈赶到,众人便分坐开宴,自是一番欢饮畅谈。酒足饭饱之后,天色也已黄昏,诸人各自散落歇息。

    所谓观柳楼,正因下方这一大片临湖柳林得名,此时节序入秋,这林子已是一片暖橘、满地金黄,正像是从夕阳最后一抹光辉中蘸取来的颜色。

    大家暂时都有事情,裴液一人捧着书在林中漫步。直到字迹昏黑到彻底难见,他才抬起头,把书收了起来。

    游人已然稀少,暮色和冷风笼罩了过来,四周的金黄已经褪色,视野中只剩遥远的一处光灿。它在黑暗湖面的另一边,是一座宝塔形状的灯火,正是博望最高的地方——九层捉月楼。

    裴液看着它立了一会儿,正要继续挪步,却听前面女子含笑道:“要第一才可以登上去。”

    正是早些时候下来的齐昭华,此时端着一杯茶坐在亭子下,清凉夜风舞动着她的发丝。

    裴液笑着走过去:“往深处逛逛?”

    “这里已经不浅了。”

    “我听缥青说林子深处有处看月光的奇景。”

    “哦,‘明霜地’是吧,一般人还真不晓得。”齐昭华一笑,站起身来,“那走呗。”

    “还远吗?”

    “不算近。”

    两人安静走了一会儿,渐渐行人已完全不可见,夕阳余晖彻底湮灭,明月升了上来,冷淡的天空上挂着几粒疏星。

    确实已然极深,回头望去,观柳楼的灯火已经只剩一点隐约星闪了。

    “今日感觉如何?”齐昭华笑道,“在三万人的中心和别人分出胜败。”

    裴液想了想:“感觉.光溜溜的。举动间好像能带起什么东西。”

    “目光是有重量的。”齐昭华莞尔,“你以前打过武比吗?”

    裴液怔了下:“.很久之前了。”

    “县里的?”

    “对,我们奉怀每年会办中秋武会我去打过两次。”

    “成绩如何啊?”齐昭华笑问。

    裴液头微微一偏,笑着把腰上的剑示意给女子。

    齐昭华疑惑张眸看着他。

    “武会第一的奖品。”裴液淡淡道。

    “.”齐昭华失笑,“那少侠应当对今日这种目光和欢呼不算陌生。”

    裴液一笑:“对啊,我们武会也有很多人看的,那时候——”

    记忆一瞬间撞上他的脑海热烈的目光、激动的欢呼、兴奋红润的脸。

    他张着嘴,却没再发出声音。而后面容垂落,嘴角抿成了一个无表情的弧度。

    一刹那的窒息过后,少年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对我不陌生。”

    “.”齐昭华看着他,深林幽幽,只有风抚柳枝之声。

    好一会儿,看着少年沉默冷硬的面容,齐昭华继续露出一个笑道,“那你有没有感受到,目光没有欢呼‘重’。”

    “嗯?”

    齐昭华抿了口茶,“今日你打得很温和,人们也都还对伱没什么感觉,所以你没有体验到——当你每一次出剑都伴随着滔天而起的声浪时,你会感觉自己把三万人的情绪握在了手中,同牵于一剑之上。届时心中最想做的,就是扫除一切胆敢与你竞争之人,独享这份庞大的欢呼。”

    “.听起来很热血沸腾。”裴液深吸口气,从回忆中抽身出来。

    “对啊,因为——”齐昭华笑着,而后也忽然中止。

    两人同时安静。

    一片银霜铺在地上。

    方圆三五丈,像是倾落的月光被捕捉在了这里,大地之上生出一面银盘。

    然而确实没有任何东西铺在上面,这是直接从土壤中迸发出来的颜色,在幽暗林中,映得草木都披上一层莹莹的薄辉。

    ‘这就是明霜地。’这句话在齐昭华的喉间,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在这片银霜的中心,正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垂头盘坐着,月光也在他身上洒下了一层薄霜,深红色的长鞘摆在一边,男子握着剑柄,长剑深深插入面前的土地之中。

    他抬起头来看着两人,深峻的面孔上的笑缓缓收敛。

    那是痴迷的沉浸,醉心的喜悦,此时也随之而去,轻叹一声,男子抽出长剑,明亮的剑身上没有沾染一点泥土,他还剑归鞘,一言不发地越过两人,往回而去。

    裴液试探着握了下剑柄,果然林中有一道沉重危险的目光立刻牢牢锁定了他,裴液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

    骆德锋果然不会离开尚怀通半步。

    裴液倒不担心自己二人的安全,七蛟一心要送尚怀通进修剑院,不会做出场外诛杀对手这种自断前路的事。

    两方人就要如此沉默错开,旁边女子忽然笑道:“怀通也来这里观景吗?”

    “算是。”

    “不想你也喜欢这样银白纯洁之物。”

    尚怀通轻轻嗤笑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所见。”

    脚步不停,已然走得远了。

    “我以前见过他这种喜悦的样子。”齐昭华忽然道。

    “什么?”

    “在捉月楼的时候,他喜欢养草。”

    “草?”

    “对,就是普通的草。”齐昭华低声回忆道,“有一天他养的这些草全都死了,他就露出了这种笑容。”

    “那个《拔草篇》?”

    “或许吧我不懂剑上的事情。”

    “有天赋者痴迷于剑,是正常的。”

    “还有一件事。”女子忽然道。

    “什么?”

    “下午张家二人,是不是正是从柳林走出来的?”

    “.那时候游人并不少,也不一定就是见七蛟。”

    裴液看着面前这片银霜,还是觉得颇为神奇。他蹲下身子,拈起一点“银霜”放到眼前,这叫他发现了奥秘。确实不是土壤在发光,而是这能够映照月色的东西大量的、密集混在了土壤中——一些无比细弱的丝与粒。

    “你瞧这个。”裴液轻轻搓着指肚,这些丝粒被轻易碾碎。

    女子却没有回答,依然在一旁沉默立着。

    “尚怀通就是那么做的。”她忽然道。

    “.什么?”

    “就是扫除一切胆敢与他竞争之人,独享那份庞大的欢呼。”

    “.”

    “你没有意外他今天过于暴烈的出手吗?”() ()

    裴液想起自己得胜后回过头,见男子面无表情地望来,擂台下白竹弟子血染前襟。

    “我没意外.这不就是他吗?”

    “.这手段确实是他,但他并非对每个人都这样的。”齐昭华缓缓道,“你没和他相处过。他那些令人恶心的手段.只用在拦路的草身上。”

    “.”

    “武比这种事情,实在说不上什么阻碍,尤其第一场这种对手,还是在万众瞩目之下.依我的了解,他该开始表演他的风度才对。”

    女子瞧着天空,缓缓道:“除非.他确实把这视作阻碍。”

    “.”

    “我今天瞧见他那种舍我其谁的气质他是带着目的上台的。”

    “什么意思?”裴液看她一眼,“我们知道他要拿魁首啊。”

    “对,是这个目的但不完全是,或者说,不真正是。”女子斟酌着道,“他是要夺魁,但并不像是为了夺魁本身,而是意在夺魁背后所隐含的某个代指.似乎是一种象征、佐证.或者实现。”

    裴液懵了。

    好一会儿才道:“.你就是说,他有别的目的呗。”

    “是更深的目的。”女子纠正道。

    “.仅仅因为看他出了一次手?”

    “诗人的直感。”

    齐昭华看着少年颇为无语的面孔一笑:“或者女人的直觉,随便你相信哪个。”

    裴液却没有笑,他看着女子,认真而和缓道:“齐居士,没事儿的。”

    “.”

    齐昭华低下头,见自己捏住茶杯的指肚微微发白。

    “.好吧。”女子无奈一笑,轻声叹道,“裴少侠,自从我以那样的状态认识你,就失去了在你面前装得若无其事的能力。”

    是的,纵然努力以玩笑掩盖,但这些过重的思虑本就代表了一切。

    从见到尚怀通开始,女子的身体就一直紧绷而僵硬,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尚怀通的一举一动,忧虑地分析着那些可能其实都来源于担忧、不安,乃至害怕。

    男子从容自信的态度,坚定地推进他们无从知晓之事的迹象,都令她越发不安。

    这是她深恨的敌人,但自从诗会捅出唯一的刀之后,她已只剩下无力。

    “尚怀通、七蛟洞我怕他们再次反败为胜。”女子低声道。

    “放心吧。”裴液再次宽慰道。

    “.嗯。”

    已然偏寒的湖汽随着风上来,从裴液领子灌进去,少年簌簌打了个寒颤,真气涌入百骸,逼走了这股寒凉。

    不禁偏头看女子一眼:“齐姑娘,你衣服单薄,少吹些风吧。”

    “无碍,我从小就喜冷。”女子双手抱臂笑道,“一见雨雪就高兴,长大了也是,越冷到骨髓越喜欢。”

    “.你这喜好也太伤身体。”

    “所以我只吹一会儿。”齐昭华深吸口气,轻笑道,“一会儿少掌门来了,我就回去了。”

    他们下来时,李缥青正和张君雪父母坐谈。

    “.啊?”

    “啊什么?”

    “.感觉齐姑娘今天像算卦的。”

    “你不信李姑娘一会儿要过来吗?”

    “.她可能过来也可能不过来。”裴液莫名其妙,“又没什么事情——除非你叫她了。”

    “不。我没有叫她,只因没事情,李姑娘就会过来。”齐昭华静静看着少年,笑道,“你说呢?”

    “.”裴液怔住。

    话说到这里,她成了自信的那一方,少年倒是有些茫然无措了。

    好在不用他混乱的大脑飞转了,事实已帮他做了回答——身后响起两声轻捷的脚步和一个清灵的声音:“一副认真的样子,在聊什么呢?”

    裴液转过头,看着面前偏头而笑、目光盈盈的少女,呆怔无言。

    “喂?”李缥青奇怪地看了看不说话的两人。

    “少掌门刚刚在和两位长辈聊什么?”齐昭华含笑接话道。

    “打问了一下张家的动向、问伯父伯母能否传递一些张家的消息,还有一些和张家的合作.诸如此类。”

    “谈得怎么样?”

    “都被拒绝了。”

    “哦?”齐昭华惊讶,“为什么?”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李缥青无奈偏头一笑。

    “.真是诚正之人。”

    裴液探头。

    “.就是说,伯父很感谢我们对君雪的照顾,也由来真心钦慕翠羽,若他是家主,一定推动张家和翠羽倾力合作。”李缥青对少年笑着解释道,“但如今既然只是张家一员,便只追随家主所指,绝无二心。”

    “.哦。”裴液缓缓点了点头,“那,其实也说明,他们这位家主并不太想和翠羽亲近。”

    “对。不过也没关系,只是能友则友罢了。”李缥青道。

    然后还惦记着刚才的事情:“还没说你们在聊什么呢?”

    “尚怀通。”裴液道,“你来时没碰到他们吗?”

    “没啊。”

    “我们刚刚碰见了。齐姑娘觉得他有些我们未掌握的目的。”

    便将刚刚所言告知少女。

    “哦其实,这是翠羽一年来一直费心的东西,想要找出尚怀通的倚仗。”李缥青缓缓道,“他从出现在我们视野中开始,就一直是一副这种样子。”

    “哪种样子?”

    “骄傲,自信——令师兄看不惯的样子。”少女道,“我们想知道这种心态从何而来,大家都是博望长大,他却好像从一开始就看不起这里,把自己置于另一个层面——心高气傲,视人为草,要进修剑院。”

    “他有很高的剑道天赋。”

    “对,诗会上我们知道,他能自创剑术。这是一种解释,但我觉得还是并非切实的倚仗。”李缥青看着天空道,“他好像不是仅仅知道自己有登天的可能,而是已找到登天之梯——持心·不侵,不是吗?”

    齐昭华缓缓点头:“只有已攀爬在天梯上,才能在被楼宇和小丘遮住视野时保持从容。”

    “.”裴液看了看两人,鼓了鼓掌,“好分析,那么咱们有什么对策吗?”

    齐昭华:“.”

    李缥青想了想,伸手一指:“放裴液!”

    ——

    在湖的另一边,一处水榭之中,尚怀通走进屋子,燃起蜡烛,将月光和黑暗一并驱散出去。

    烛光之下,一盒草植露了出来,松软暗湿的黄土,种着七枚小草。

    他走过去,拔掉第一株,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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