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一岁时辞婚赴京,那是我最迷茫的一段时光。”

    齐昭华椅栏道,裴液在旁边趴在栏杆上听着,如此俯瞰下去,山水小园落成了一幅平画。

    “你知道我不能修行,前面许多年我读书写词,在博望城里挣得很高的声名,人家说我是第一才女,我也颇为自许。每日出入文集,和士人高官酬唱,自以为和那些闺中待嫁的女儿们全然不同。”

    “如此度过了整段青春时光。”

    “直到齐家很高兴骄傲地和媒人说,小女本来只能订商会儿子的婚,现下可以和刺史公子相配了。”

    “.”

    “所以那请帖放给我的时候,我好像一下从一个梦里醒来了。”齐昭华一笑,“原来我依然是朵花儿,只不过裱上了一层清白高雅的颜色,能进更富贵的人家了。”

    “我倒不讨厌人家公子,只是即便没有江宏等着我,我也从小自视甚高,总以为这辈子要做些了不起的事情。”齐昭华缓缓诉说着,“这件事给我很大的打击,我负气背笈独自来到神京,那时候望着这座陌生的繁华大都,宫城巍峨,百坊星列,却只觉前路未定、人生迷茫,除了抱负和倔劲一无所有。”

    齐昭华顿了一下,偏头安静看向窗外,仿佛想起那段时光。

    “那时候我每天在长安的街上游荡,一架架车辇从身旁驶过,里面坐着的不知是哪位世家公卿。我从小家境不苦,那时却颇为艳羡,常常痴立望着,极目看着它们驶入内城,猜想着会驶进哪个衙门。”女子回忆着,“于是我在神京汲汲以求,四处投递,游宴赋诗,干谒青紫.渐渐地,倒也真有了‘齐昭华’这么一号人物。”

    “在博望时的感觉又回来了,尊敬、注目、爱慕、向往以及一些来由不一的恶意。我早已习惯处理这些了,几乎如鱼得水。”齐昭华安静了一会儿,望着月亮,“但那种迷茫一直挥之不去。”

    “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在浪费生命,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做什么。上天给了我一副好样貌,我自己从小习得一身诗文,这就是我最锋利、也最有用的武器。”

    “直到在一次诗会上遇到恩君。”

    “那是四年以前了,是我孜孜求索了半年才得以进入的规格最高的一次游宴。听说这次诗会里有尚书公子,有成名高士,还有郑王这样的世家贵族.我那时真想看看这座大城的‘上面’是怎么个样子,也忍不住幻想能得谁看重,从此平步青云。”

    “我为那次诗会做了非常多的准备,最后也真的凭借一首精致的七律赢得了满堂喝彩,那是我孤身入京后的最大成功了,在神京这样的地方、在这样规格的诗宴上受到追捧,能置换出的利益是难以想象的。”齐昭华说着,“一宴之间我真的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郑氏兆辰,吏部侍郎,宴后将我邀至园后小院,愿意公荐于我,及第后荫于郑氏之下为官。”

    “只附带一个微小的要求,要我陪他睡一晚。”

    裴液愕然转头,身形纤长的女子依然倚着阑干,酒后双颊微霞。

    她转过头,第一次抿起了嘴角:“那时我真的很认真地去考虑了。”

    “.”

    “于是令我更加烦躁。”

    “我其实意识到这次运气有些不好了――这位郑兆辰本就有些风闻,若我取得的是那位尚书公子或那位文坛耆宿的赏识,恐怕就没有这些恶心的事情。但你知道真正让我觉得一切毫无意义的是什么吗?”

    她看着身边的少年:“是我忽然发现,那名宴会上排在第二的、其貌不扬的半百士子诗其实写得比我要好得多。”

    “.”

    齐昭华转过头去,安静望着天上的白月,沉默了好一会儿。

    “再没有一刻比那晚更令我迷茫。在走出小院后的凤凰台上,夜雨有些清凉,我趴在栏杆上不知道发了多久呆,来神京苦求经年,却感觉依然站在原地。那夜我想到自己是为了割断原先的自己而远离家乡,然而到了神京,却依然靠着诗词和姿容来迈进这些门槛写诗作词引人家欣赏,和涂粉点妆招人家喜爱,又有什么区别吗?”

    “多年文坛诗会流连.都是谄媚。”

    “我就是在那时遇见恩君的。”齐昭华收回目光,轻声道,“不知什么时候立在我旁边,她披着灰氅,左右各有侍女持伞,自己提着一小壶暖身的清酒,用手去接夜雨。”

    “后来好多次我都想,如果那晚我没有走出那小院,也就遇不到她了。”齐昭华转过头来对他一笑,酒眼有些迷蒙,“没有任何刀子能比那句轻叹更锋利地能剖开我二十年来的人生,我到现在清晰地记得那个料峭春夜的每一处细节。”

    “她说,‘问汝立身谁倚仗?一身妍皮痴骨。’”

    裴液微微睁大了眼,齐昭华微笑道:“对,后来我知道这是恩君的《贺新郎自咏》,我一直铭刻在心里。”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聊彼此的身世、聊彼此的志向.我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古人说沉疴‘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

    裴液安静听着,女子或许从未向人倾吐过这条心路,裴液感受得到她的放松。

    这时他也明白为什么齐昭华说许绰对她是拨云见日之恩,把一个人从外界和自己的困境中揪出来,不正是这样的恩情吗?

    却听身旁已安静下来的女子轻声道:“但是,裴液,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

    裴液怔然转头。

    齐昭华正看着他:“为什么我要去赋诗游宴?”

    “.”

    “为什么我抱着这身‘妍皮痴骨’松不开?为什么我和那半百士子想要走进那些衙门,就得先练这一身谄媚之皮?他又是在什么上面输给了我?”

    “.”

    齐昭华收回了目光,望着空处轻声道:“恩君对我有拨云之恩,但有恩报恩而已,令我誓死追随者,是‘见日’之志。”

    “她说,像我这样的人天下有一百万。”

    “.”

    两人久久不语,齐昭华招呼侍者,自己又取了一小瓶酒,自行斟饮。

    “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些,裴少侠。”她低头轻声道,“这就是我回神京的原因。那时开始我在恩君身边待了两年,始明白‘博望没有容下我的地方’是太愚傲的想法,因此就想回去,不背靠恩君,只凭自己做些事情。”() ()

    裴液回想着:“那就是咱们相遇的原因了。”

    齐昭华深吸口气,仿佛从那迷蒙的记忆中彻底脱离了出来,饮酒笑道:“是啊。”

    裴液忽然道:“我其实见过馆主的名字。”

    “哦?”

    “还在奉怀的时候,七月的国报上写的,说她是南国文会之文魁,圣人还为她取了字就是三个月前的事吧?”裴液望着楼下,“那岂不是说她才二十岁?”

    齐昭华顿了下,笑:“.差不多。”

    裴液忍不住蹙眉,多少岁就是多少岁,怎么还“差不多”呢?但齐昭华既然不解释,他也无可追问。

    所以四年前和齐昭华会面时,她不过才十六岁。

    白日匆匆一晤,他确实对这位馆主还十分陌生。就“靠山”二字来说,它有些超出想象的强大了,于是也同样蒙上了浓重的神秘面纱。

    公然在国报刊行《侠骨残》、一纸调令将他提入神京,邢栀、颜非卿这样的大派弟子即便不能说是她的下属,但也环绕辇旁以及在燕王府明牌施压的情况下,依然一来一去便将他换出牢狱,失控的荒邪此时恐怕已在反噬运作之人。

    这个过程一定需要仙人台深度的配合,而吞日会在这里面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裴液已相信她从容强硬的手腕,但他想不通的是.所谓“故相之女”,竟然能有这样广阔坚韧的触角吗?

    他分明记得,那位故相已去世有些年头了。

    他把这问题问出来,齐昭华却成了哑巴,只轻叹道:“裴少侠现在竟然也懂官场遗泽了.我不想骗你,日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好吧。”裴液现在也不急躁。

    但还是有个比较急的问题:“齐姑娘,以后我住哪里呢?”

    “修文馆就可以住啊。外地士子,恩君都任凭吃住的。”

    “可我是武人,身上事情又多。”住在别人的地方毕竟不自在,裴液道,他现在身上有银子,也不露怯,“我还是想自己买处宅子,住着方便些。”

    “那倒也行。长居都城友朋之间迎来送往,住在修文馆也不妥当。”齐昭华点点头,“我知道东市边上有处小宅,要价正实惠,只五百七十两,你看如何?”

    “.”

    “.”

    齐昭华沉默片刻:“也是,长安城里东贵西富,你不结交官场,也不必这两边宅邸。北边皇城之下也不好,嗯南边倒是不错,一个二进的小院一定在二百五十两以下,如何?”

    “.”

    “.”

    “再往南也行。反正有朱雀通衢,来往也不艰难;二进也难打理,只要处小院就好,一百两银就可成交。”

    齐昭华静静地看着他,少年咳了两声:“齐姑娘手头宽裕吗?”

    “裴少侠在少陇府待了两天,学会喝花酒了吗?”

    “没!”

    “那你钱呢?”

    “一共二百两,给泰山药庐付了三十两,一百两现银我以为难免要死,留给了缥青.也没来得及要回。”裴液闷声道,“现在就蛟环里塞着七十两。”

    确实不怪少年,他奉怀宅子一共卖了十二两银,他寻思都城贵些,五十两总可买处安身之所,谁知这简直是抢钱!

    齐昭华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原来裴少侠拼死拼活两个月,挣得好大名声,却一分钱也没落下。”

    裴液沉默端过她那半瓶酒。

    两个微醺的人往楼下走去,齐昭华付了账,裴液看了一眼――要他娘的七两白银。

    这令少年更加沉默,齐昭华轻叹道:“我是来施展抱负的,不是来捞钱的――借五十两最多了,你且记着还。”

    裴液点点头。

    “这两日你逛逛城里,自己寻处地方安置。”齐昭华犹豫一下,“你和少掌门现在什么情况?”

    “.怎么?”

    “给她写封信呢,既然没死,把钱要回来啊。”

    “.”裴液想着自己最后给她寄去的那封信,想到上面的文字,立刻抗拒地摇了摇头。

    齐昭华微微翻个白眼。

    但想到这少年今年也才十七岁,初情面前倒也笨拙得可怜,不禁温声宽慰:“第一次动情难免伴随一生,有时人不对,有时时候不对,总难自己挑选。如今既然不可得,用功修行便是。有什么伤心的想不开的,也可来寻我喝酒。”

    “多谢你,齐姑娘。”

    酒劲儿渐渐上来,裴液也懒得去解了,乘着马车回到修文馆,齐昭华含糊吩咐了一句,侍者将他带进了一个屋里。

    这是他真正来到这座城的第一个夜晚,也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任由自己酒醉,躺在屋中瘫软地睡了过去。

    一日睡到晌午,裴液才懒乏地睁开眼。

    黑猫正踩在他的胸前,冷静地用前爪拍着他的脸。

    “.干嘛?”裴液含混道。

    “起床了。”

    “.又没事。”裴液有些烦地蒙上被子。

    “屈忻来扒你裤子了。”

    裴液一个激灵弹了起来,警惕地望着四周。

    然而屋里干干净净,并没有那朴素少女的身影。

    裴液回头瞪视,但黑猫并无愧疚之心:“既然起来了就洗把脸吧,还有一下午呢,该去修剑院报名了。”

    裴液打了个哈欠,真气一个流转,酒气尽去,身体一清。这也是许久未有的矫健之感了,剑拿在手里,又生出一股跃跃欲试之感,不必小猫再催,就此提剑出门。

    这其实也是他第一次走在修文馆中,只见道旁池畔,许多士子行色匆匆,也有三五聚谈、唱和集会,其中很有一些气度不凡之人,他四顾看着,同样也不时有好奇的目光落在这陌生的提剑武人身上。

    裴液对每一道望来的目光含笑致意,就此走出了修文馆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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