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雪漫幽谷,死谷中送走了最后几位病重的疫者。

    辛秉刀和李牧原组织了一场简陋而盛大的葬礼,没有祭祀、没有三牲,谷中千余人只是排成一条长队,每人抓一把黄土洒在亡者身上。

    那一天,一丈高的土堆,彻底掩埋了最后的疫者。每个人都相信,再也不会有人死于疫病了。

    那一夜,几张简陋的木桌,里里外外围坐着一群死里逃生的人。所有积蓄的食物都拿了出来,连仅有的一点酒肉也统统摆上了桌,杯盘在人群中传递着,连同笑声和哭声,汇成一片汪洋大海。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焕发着光彩,仿佛今夜过后,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事。

    也是,在死谷中活下来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今日谷中千百兄弟姐妹重获新生,全仗姑娘圣心妙手。李某和谷中所有幸存者,一起敬姑娘一杯。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哈哈,这种漂亮话还是李贤弟说得好。来来,阿萝妹子,大哥什么也不说了,敬你一杯!”

    两位头领带头举杯相敬,山谷中顿时一片沸腾,原本席地而坐的人们个个站起身来,有酒的举杯遥祝,大多数没酒的则抱拳作揖,甚至长跪于地,呼喊不停。人人对这位仿佛从天而降的神医、仙女又敬又畏,种种情感全都写在脸上,一览无遗。

    红衣少女端庄地双手举起酒杯,婷婷立于众人之前,朗声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不过略尽微薄之力。天幸大神护佑,我等终有重见天日之时。来日江湖之上,还望诸位兄弟姐妹莫忘今日死谷相聚之缘!”

    说着,伊人长袖一挥,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虽然红润立刻爬上两颊,但还是轻挥素手,将杯口朝下向众人一扬……

    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中,连一向猜忌颇多的牛书生和杨老大也勉强挤出笑容,说了几句场面话。唯有阿原撇着嘴,一边暗骂玉阎罗厚颜无耻,一边默不作声地闷头扫荡着桌上少有的几块肉丁。可没想到,他这副不光彩的吃相,转眼间竟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阿原兄弟,除了咱们神医妹子之外,就数你功劳最大了。来来来,大伙一起敬阿原兄弟一杯。”辛秉刀冷不丁锋头一转,吓得阿原差点咬破了舌头。

    李牧原也含笑举杯道:“阿原,你舍己为人,侠心义胆,始终如一。我虽痴长几岁,却不得不俯首甘拜下风。这谷中千余兄弟的性命,都是你拿命换来的,我敬你一杯!”

    就连一旁始终微笑不语的白眉大师也举起杯子,道:“施主高义,贫僧以水代酒,也敬施主一杯。”

    “敬原大侠一杯!”

    “多谢原大侠救命之恩!”

    一向亲近随和的原大侠,比之令人又敬又畏的女神医似乎更受爱戴,山呼海啸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齐高呼原大侠之名。杨老大和牛书生犹豫了一下,也只好不情不愿地把酒杯举了起来。

    千百英雄豪杰一齐敬酒,这场面怎能不让阿原热血沸腾?他一把抓起酒杯,大声道:“不敢当,侠义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废话不多说,来,我先干了。”

    说着,阿原豪迈地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众人略微一顿,随即轰然大笑,或是高声叫好,或是举杯豪饮,气氛越发活跃了起来。

    辛秉刀抱过酒坛子,给众人一一满上,李牧原则再次举杯道:“第三位该感谢的,应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年……”

    “他性情孤僻,是说什么也不会与大伙一起吃饭喝酒的,我代他给诸位赔罪了。”玉阎罗倒是大大方方拦了过来,可一旁的牛书生与杨老大不禁皱了皱眉,面色有些不善。

    “不过,我们机关妙手沈少侠的功劳,也丝毫不在他之下。来来来,大伙敬沈少侠一杯。”李牧原话锋一转,竟把矛头对准了几位少年中一向低调的沈思。

    这等场面,沈少侠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不禁顿时面红耳赤,垂首道:“几位头领言重了,什么沈少侠,在下一个无知小子,多亏各位头领不嫌弃,才能在死谷中混口饭吃活下来。当是我敬诸位一杯。”

    此言一出,杨老大和牛书生的脸色才算稍微好看了些,众人齐饮了这杯,算是酒过三巡,宴席正式开始。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在此时解放出来,人们又笑又跳,放声呼喊,很快就乱作一团。这种场面,一向爱热闹的阿原自是如鱼得水,他一边运箸如风大快朵颐,一边拎起一个酒坛挨桌敬酒,所到之处无不响起震天的欢呼声、叫好声。

    人人对这位侠肝义胆、义薄云天,还肯拿酒来与他们分享的原大侠敬爱有加。待阿原转了一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时,已是两眼发花,舌头发紧,整个人都像飘在天上一样。就连耳边传来的话语,也像隔了好几道墙一样。

    “既然疫病已经控制住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出去?”

    不知怎的,首领这一桌的气氛似乎有些冷,也不知谁反问了这么一句,马上就听牛书生讥讽道:“出去?做梦吧!外面那些人打死也不会相信疫病会这么快就平息的。再说,我们这么多人,又有了组织,他们会放心让我们一起出去?好好想想吧!”

    咚地一声,似乎酒碗摔在地上,辛秉刀的声音带着怒意道:“不放?他们还想怎么着?之前的仇还没来得及报呢,还真以为我怕了他们?”

    “大哥莫急,牛兄弟说的不无道理,外面那些人绝不会轻易放我们出去的。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只要没了疫病,总有解决的办法。还是安心休养一个冬天,等疫病彻底平息再说。”这是李牧原在一旁劝解。

    “就是,这么多从鬼门关闯过来的人,天下哪里去不得?”玉阎罗也跟着凑趣,也不知是在附和谁。() ()

    “哼,谷口之外驻扎的都是东国最精锐的部队,别不知道天高地厚,把好不容易留下来的性命再白白送出去。”杨老大好不容易说了一句话,阴沉沉地竟是分外刺耳。

    “你……”玉阎罗脸色一变,便要反驳,沈思见状连忙站起身来,正待张口,二人要说的话却统统被一个长长的酒嗝盖了下去……

    “嗝——呃,来来来,喝酒!辛大哥,咱们俩今天、分个高低……”

    …………

    欢庆的酒宴,喜气还未满溢,争执便已萌生。而争执刚刚露出点苗头,就被阿原一个酒嗝煞了尾。

    原大侠不知怎地脑子发昏,竟大叫着和辛秉刀拼起酒来。好在死谷中物资匮乏,仅有的几坛兑水的糟酒淡得出奇,阿原这才得以全身而退,但还是喝得浑身酣红,肚子圆滚,全靠架着沈思的脖子才能一步一步往回走。

    “这头活猪,见到吃喝就不要命了。你逞什么能啊?就你这小身板,还想喝过辛大哥?真是不自量力!”

    “呵呵,玉姑娘别计较了,阿原一来高兴,二来嘛,我觉得阿原自有深意,是吧?”

    “吵、吵什么吵,都是、兄弟,一块开开、开开心心喝酒多好……”阿原一步三晃,也不知是不是在回答沈思。

    “这就是你说的‘自有深意’?”玉阎罗斜了沈思一眼,仿佛在鄙视一个胡吹自己的白痴儿子是当朝状元的乡下老汉。

    “他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自从那次换血之后他就没正常过。沈思,是不是你当时抽血抽得太狠,把他脑浆子都抽出来了?”

    沈思苦笑了一下,摇头无语。

    “怕什么?放……放心……嗝呃——我原大侠,现在不一样了。你们等着,明天我就教大伙一套全新的神功绝学,五行真气,归于一身,还、还有仙人剑法……”

    “行了行了,我总算明白姓牛的为啥一天总哭丧着个脸了,牛都让你吹死了。”

    “嘘,小声点,玉姑娘。这种话还是不要大声说的好。其实牛头领心存芥蒂也很正常,本来我们一开始确实是在骗他们,他说的倒也没错。”

    “哼,牛头领,听着我就想笑,还有什么杨老大,再加上这个猪头,正好凑齐猪牛羊三牲。谁说谷中凑不足祭品,这不是正好么?……”玉阎罗酒虽喝得不多,却也酒意不浅,毫无顾忌地挨个痛骂了起来。

    “你不知道,杨头领与若离颇有仇怨。当初带队追杀若离的就是他,结果死了好多兄弟,自己也差点没命,哪能一点也不记恨。”

    “哼,真好笑,那么多人追杀一个,反倒被杀得屁滚尿流,还好意思记恨?要是我,早没脸再当什么头领了。”

    “对了,若离呢?这么多天怎么一直没见过他,他去哪了?”

    “他……我也有好多天没见过他了。自从这个白痴醒了之后不久,他就又消失了。我只知道他去了迷谷深处,但到底去哪,什么时候回来他都没说过。说实话,我有点担心……”

    “放心吧,以他的本事,不管碰到什么状况都能全身而退。我猜他之所以独自闯入迷谷深处,是想找出一条出谷之路。想必迷谷深处大得很,他一时半会回不来也正常。”

    沈思和玉阎罗一路说着话,一行三人终于回到了寂静的石屋。排队等着打鸡血的人龙散去之后,石屋又成了谷中最偏僻幽静的角落。一盏青灯,仿佛就是唯一带有些许生机之物,正静静地等待他们回家。

    到了石屋门口,沈思停下脚步道:“玉姑娘,时候也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带阿原回帐篷。”

    “算了,看他这死样子,今晚让他睡屋里吧,别吐在我床上就行……”

    “如此也好,不过……咦?”沈思忽然脸色一变,“悄声,有人、有人闯进来了!”

    说是悄声,可沈思在耳边低声一吼,倒是把半醉半醒的阿原吓了一跳。阿原把手臂从沈思肩膀上抽了回来,左右一阵乱舞,似乎在挥剑杀敌——“什么人?敢来偷袭原大侠,好大的狗胆!”

    “阿原,跟我来!”沈思分辨了一下方向,招呼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跑去。阿原和玉阎罗一愣,也紧跟在后面。

    大约离石屋几百步,沈思忽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起来。而玉阎罗却一眼发现了“入侵者”——躺在地上的少年。

    “若离!”玉阎罗一声惊呼,几步跑过去一把抱起少年,紧接着妈呀一声大叫了出来。

    “怎么了?”沈思忙凑了过来,这问题也不必回答了,只见少年双目紧闭早已昏迷,他身上并无大伤,但整个脸上青斑一片,甚至还有几处生出青苔一样的芒刺,像是一个在脏水中泡了好几天的发霉馒头一样。

    “这、难道疫病又发作了?”沈思不禁吓了一跳,当初少年病重流脓之时,脸上的青斑也没这般恐怖。更可怕的是,如果疫病还会复发,那他们这段时间的努力不就统统白费了?甚至那些载歌载舞的人们,自以为逃出生天,其实还是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上?

    “不、这不像是疫病,倒、倒像是……”玉阎罗牙关打颤,几乎说不出话来。少年脸上的青斑之恐怖,实在超出一个女孩所能承受的极限,若不是躺在这的是少年,她只怕早就一撒手尖叫着跑远了。

    “不管是什么,玉姑娘,快把他放下!我去把阿原的轮椅推过来,咱们把他送回石屋再说。”关键时刻,还是沈思当机立断,可是话才说完,他又愣在那里。

    “对了,阿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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