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迫近夜晚的时候,远方的天空便成了被火焰侵蚀的信纸,烧焦的边缘卷曲起来。于是,有关这片土地上的霍比特人的、人类的、矮人的、一切其他生灵的壮丽史诗一点点消逝,又在第二日的循环中重新书写。

    那原本巨大的橘红色光球慢慢藏进群山之间,距离的缘故使他看起来不过指甲盖大小。树下的精灵向天边伸出一只手,那本叫人难以直视的太阳,就这样在指节间缓缓滑动。

    白日里的云总是轻浮的、高高在上,在黄昏之时,它们却像是戴在人头顶的黑蓝色礼帽,就悬在离眉毛不远的地方。倘若谁掀起帽檐再向远处看去,就能发现在火焰烧得最热烈的那处,流云被捻成一根根棉线。

    那不是普通的棉线,它们不会被编制成衣套在天真的孩子身上。那是条导火索,经由落日的燃烧,点燃夜的一片漆黑。等到黑色的纯粹占领了淡黄、桔黄、金黄、粉红与深红,夜就成了君王。

    到那时,群星得益于深色的幕布,便得以在土地上空展示它们的力量。到这时,直到这时,独属于木精灵的、有关历史的讲唱,就该混合着琴音从密林的深处传来。

    在粗粝的草纸上,阿斯翠亚如是写道。

    她将自己在一百多年前一无所知的精灵文字又看了一遍,才不舍而又决然地将它们折上。作为一只已经出发的精灵,她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

    冬日将要离去,可她在宽阔的平原上依旧感到寒冷。也不知道是被冻僵了还是以冻僵了为借口,谁也说不好,阿斯翠亚在这里歇了多半天的时间。实际上,精灵并不需要这样长久的休息的。

    只是那天空的色彩一刻也不停地变动,要是谁想将它们统统记录在册,就不得不花上一段时间。

    精灵扶着满是皱纹的树干,慢慢从地面上站起。在黑发触及头顶的松针的同时,细小的土块混着植物的根须,顺着她的斗篷滚落下来。

    加利安老师的藏书中提到,这片土地的松树总是生长在相对贫瘠的土壤中,正是这点令阿斯翠亚感到困惑——今天一早,在太阳的半只脚刚迈出家门的时候,她离开换皮人居住的木屋,走到现在的位置不过几刻钟。

    比翁一族(如今只剩比翁一人)居住的地方虽然不大,但那平原在春日水草丰美、花香馥郁,即使在冬季还能开出绣球,和“贫瘠”一词毫不沾边。如果她只是向着西方行进,不该遇见松树才对。

    可罗盘上的指针只是微微颤动,磁制的针尖如同骑士的长矛,坚定不移地指着一个方向。

    瑟兰迪尔从未提过巫师不可靠,对吧?

    所以甘道夫就是值得信任的,从他苍老却又年轻的眼睛里,阿斯翠亚看得出来。

    那双眼睛藏在松弛的眼皮下面,却装得进整片中洲。它时而映出一潭平静的泉水,时而映出一团劈啪作响的篝火。那炙热的火焰冒着黑烟,蒸腾着惊人的生命力,直指夜空。

    而人类则胳膊挨着胳膊、手挽着手,围着篝火的外圈载歌载舞,庆祝那不为外族人所知的节日。

    这大概和木精灵们庆祝星光节是一样的,莱戈拉斯只能在心里这样想。他坐在一块人为削平了的岩石上,摆弄着手里的不知名物件——这应该是一件乐器,或是祝祷用的信物,总之不该是把暗器。

    倒不是因为他没法用它来战斗,只是武器显然与现在欢快的氛围不符。

    莱戈拉斯想要离开这,却不得不等着,等着这玩意儿的主人回来——那个腰上围着兽皮的、脸颊两坨红晕的男孩。他是那样不讲道理地将这物件塞给他,不讲道理的程度和那个小队长难分伯仲……

    精灵听着篝火边的歌曲,渐渐找对了鼓点。而就在这时,队伍中的一个姑娘提起裙摆,旋转着来到他跟前。她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藏在裙子里的一双羊皮靴还在踩着节奏。

    “你手上拿的什么?”

    莱戈拉斯被问得一愣,他将那根带孔的银管转了一圈,依旧没什么头绪。

    “我不知道。”

    “那怪不得呢,怪不得你不加入进来。”女孩背对着火光,她的影子在岩石上左右摇摆,“你看着不像山这边的人,我们这儿的人都是黑头发、棕眼睛,你——你是精灵?”那女孩像是才注意到莱戈拉斯的尖耳朵,圆眼里透出惊讶。

    “是。”

    乐曲中加入了一种陌生的音色,连绵不断的、格外悠扬,像是吟游诗人叙说着路上的故事。精灵不禁想起他这一路来,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消耗了几个月的时间,却是连游侠的影子都没捉到。

    那位兰登阁下怕是吃不到烤兔肉了。

    “我只见过一次精灵,在我小的时候,还住在山上的时候。在这见到精灵还挺难得的,但如果你是那只四处寻人的精灵,倒也不意外。”她紧接着问,“你们没有节日吗?”

    “不……我们有节日,”想起前些日子见证的星光,莱戈拉斯才终于从游侠的事情中抽出思绪,展开一个微笑,“一年一度的星光节。”

    那绝对是木精灵最快乐的一个夜晚了,他们饮酒、闲谈,彻夜不眠。直到天空慢慢褪色,直到山的描边变为淡紫,精灵们才收起一身的松懈,左手拽着右手,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拽到工位上去。

    只是接下来的事他并不能细想,毕竟上一个星光节带来的不尽是喜悦。从矮人们进入又逃出林地王国,再到史矛革之死,孤山一战,渡鸦岭的对决……这一切像是一场梦。

    莱戈拉斯能回忆起父亲的嘱托,但那几句话是那样的含糊不清,而那位必将成就一番事业的“大步佬”也藏匿在大雾之中。他又一次掉回了自己的思考里,直到女孩又一次开口:

    “那你们绝不会像我们一样唱歌跳舞。”她的舞步还在继续。

    “不,我们会的——”

    “你们也得生起火来吧?”

    “这倒不会。”在森林里升起一大团篝火,是会引起树木的恐慌的。

    “那你们有没有主持节日的人?”

    “有的,”莱戈拉斯抬起头,湛蓝的眼眸中火光跃动,“我们有一位女主持。”

    “她真厉害,我也想做女主持。”

    “我想也是。你会的。”他点点头,“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女孩干脆地答到:“哨笛,用来吹奏的,你们精灵大概不玩这个。但我家的羊群就喜欢听我吹,一听到声音,它们就都乖乖地顺着山坡下来了。”

    莱戈拉斯没牧过羊,自然不知道用笛声唤回羊群是件多稀奇的事。但他能听懂个大概,那就是,山这头的羊群居然比他的音乐知识要广博——毕竟他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听起来它们比……它们很聪明。”精灵决定不将自己和羊群作比较,“尽管这和羊群并无关系,但你是否听说过这附近的一位游侠?”

    “听说过,我们这人人都听说过,我们也听说了你。”女孩又咧开嘴笑了,“你倒不像传言里那样凶悍,也是,精灵总有股端起来的气质。”她并未给到莱戈拉斯任何有用的信息,就在火光的摇曳中翩然离去。

    “欸,谁说那游侠跟羊群没关系呢?”挽着她手的男孩回头看向岩石,看向岩石上的一个人,“你去找找看吧,精灵。没准他就披着羊皮藏在哪儿,暗中观察着你呢——我听说有种人就能换皮,不知道他会不会。”

    他说的是比翁一族,远在山的另一边。莱戈拉斯无奈地笑了笑,又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挫败。没关系,才几个月的时间而已,他是不会在找到那人之前就退回林地王国的。

    他本无心和那位游侠进行什么决斗,但到了他迟迟不现身的现在,莱戈拉斯终于有了和他笔试两下的冲动。若是不能跟他在刀尖上分个胜负,精灵心里的怒气难以平息。

    莱戈拉斯用力将精灵刀插入地面,锋利的开刃触及了深层的、潮湿的泥土。他交叠着双手,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羊群。它们被圈在一道不高的木栅栏里,要是矮人们的作战山羊,跃出这道藩篱就和跺跺脚一样简单,但对于这些被驯养的绵羊来说,可就难上加难了。

    羊羔伸着舌头叫喊,又趴下身子企图从栏杆的缝隙里钻出来。一旁的羊群对这只欢快的成员视而不见,安详地在圈内的小小天地踱步,又在舒适的某一处跪坐下去。

    精灵盯着那羊羔,它细长的脸和小鹿有些相像,只是通体的雪白是森林里的鹿没有的。那样显眼的颜色会将他们暴露给猎人,或是不怀好意的入侵者。失去保护的美丽,总是带着些诅咒色彩的。

    月亮始终待在天上的某一处,冷冽的光线未曾偏移,但莱戈拉斯敏锐地察觉到,在那推高高摞起的干草垛边上,有道身影一闪而过。

    篝火边的人群毫无察觉,而他瞬间提起警惕,将精灵刀重新握回手中。

    当草垛颤动,光影回转偏移,一个看着有些古怪的人类从阴影里走出来,略显疲惫地半靠在干草上。他的身材高大,至少有六英尺六英寸,整个人被装在一件褐色的斗篷里,一双高筒皮靴露在外边。

    右侧的衣服有一块凸起,那应该是武器的位置。莱戈拉斯见到那人隐藏在兜帽之下的半张脸,蜂蜜色里透着青色的胡茬,风吹日晒使得他的皮肤略显粗糙。一边垂下的黑发也沾满了泥土,像是刚经历一场战斗。

    微风吹过,却没能掀起他的斗篷,那双眼睛一直藏在幕布之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可精灵十分确信,那人悄悄打量着自己,就像他目的明确地望着他一样。

    突然,那男人从草垛上弹起,左手向后一抓,凭空从身后牵出匹黑马来。

    不对劲。

    一种强烈的直觉击中了莱戈拉斯,他迅速爬上背后的山坡,对着林子吹响口哨。嘶鸣声过后,赫伯踏着急切的步伐赶来,它的白色鬃毛在黑夜里晃动,甚是漂亮。

    精灵始终盯着那古怪的男人,他立在黑马上,身姿挺拔。而他故意停在对面的矮丘,似乎是在等他追上。

    莱戈拉斯隐约看见了,那是双灰色的眼睛。

    马蹄踏过荒原的地面,扬起一阵尘土。但篝火前的人类还是毫无察觉,或者说,他们不愿去察觉。他们在这即将结束的夜晚,继续唱着自己的歌——

    “Blue as the wings of a heron in the night.

    “Like the rising of the tides on the shores of Isle Skye.

    “They gleam evergreen, winds ’a whistling in the pines……”

    星空在头顶照耀,吐出的气息在眼前凝结成一团白雾,阿斯翠亚放低了歌唱的声音,她得时刻警惕着四周的动静,免得哪个灌木丛里又窜出一个敌人来。嘉维尔的剑始终是寒冷的,却因尝到了半兽人的鲜血有了些许回温。

    她等了许久了,等待着罗盘何时能够指引她渡河。

    这一路上都充斥着鸟叫和流水的声响,她还见到些轻盈的蝴蝶,像是密林中的那群,只是尾部多了抹红。精灵的听力极好,阿斯翠亚能听见它们扇动翅膀,在河岸边带起一阵轻柔的风,不一会儿就吹到对岸去。

    但渐渐地,这些响动都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退场。等精灵意识到的时候,只剩河流还在耳边喧闹——用喧闹一词并不合适,因为它像是被截断了水流,抽走了一半的生命,流动间透着一股无力。

    这一定是渡河的绝佳位置了,河的对岸是一座望不见边际的森林,那森林的背后定是迷雾山脉。只是……阿斯翠亚不知从哪算起就进入了它的境地,这座森林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

    和小时候望着幽暗密林的感觉一样,这座森林里的树木遮天蔽日,把容许人进入,或是引诱人进入的小道都藏在斑驳的光影之中。

    她几乎感受不到这森林具有的生命,扑面而来的气息是那样古老又潮湿,像是浸在洪水中的书页,隐隐地透着某种不祥。

    可阿斯翠亚还是渡过了河流,要是想到山的那边,这是必经之路。她又一次系紧了肩上的包裹,将索林托付的物件掖到腰带中去。阴云渐渐遮住了月光,河流那头有些莫名的响动。

    不像是动物,却也不像是半兽人。这催促着景林快些进入眼前的森林,这对一个由木精灵们养大的孩子来说,是毫无疑问的安全领域。于是她向前走去,直到被水沾湿的衣摆全然没入阴影之中。

    一片漆黑里,阿斯翠亚踩上一条粗壮的树根。她还没来得及将脚收回,头顶的枝叶便开始簌簌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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