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二月份,阴雨的天气一直持续着,行李收拾得差不多,课业也暂时搁置了,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要打发,大家都各找各的事儿做。陈确铮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胡承荫则把自己仅剩的一点钱全花在了长沙新舞台、远东湘剧场、民生大戏院、长沙大戏院、万国大剧院、民乐戏院这些剧院的戏台上了,每天泡在台下一边啃红薯一边看湘剧、京剧,偶尔幸运的时候,还能看到欧美艺术团的演出。胡承荫常常邀请楚青恬一起看演出,有时候她也会答应,两个人一起坐在台下,楚青恬看着台上,胡承荫看着她。

    台上演的剧目常常是不熟悉的,演员的念白常常是听不懂的,台下喧闹的湖南乡音也是陌生的,时常看了一整出戏,故事也只能模模糊糊猜一个大概,可是每一次看戏楚青恬都会落泪,于是每一次和楚青恬去看戏之前,胡承荫都不会忘记带上手帕。

    每每看到楚青恬泪凝于睫,胡承荫都会失神片刻,他常常幻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眼泪能为他流一次,更不知道,她为他落泪的时候,他会怎么样。

    也许会幸福地眩晕过去吧,他禁不住想。

    更多的时候,胡承荫一个人去看晚场,一头扎进这欢喜场中,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要到哪里去,忘记今夕是何年。这喧喧嚷嚷的热闹劲儿胡承荫是熟悉的,这种片刻沉浸在他人悲喜之中,暂时忘掉自己身在他乡茫茫然的离愁别绪,在这些人声鼎沸的场所里,胡承荫恍然有一种回到天津、回到劝业场的感觉,父母妹妹都在身边,台上的角儿都抱过他,台下的客也都热闹欢喜,时常看着看着,胡承荫就湿了眼眶。

    贺础安则一头扎进了玉泉街的书肆,明明手头拮据,还是忍不住每天都来,把钱全都花在了这里。每当寻到一本好书,他就如获至宝,说什么也要买下来,梁绪衡知道他喜欢逛玉泉街,就提议跟他一起来。虽然贺础安时常一头扎进这些旧书之中,完全忘记她的存在,梁绪衡也毫不介意,只是呆在一旁,看看他再看看书,天光一点点变暗,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多来几次,梁绪衡又多了一个新的身份:贺础安的大债主。因为贺础安每次到玉泉街都不会空手而归,他成了书店老板们最喜欢的客人,可这样“一掷千金”的做派没过多久就维持不下去了。

    一次贺础安又抱着一摞书给店老板结账,最后掏光了身上所有的口袋,还差六块八毛钱,贺础安把那几本书看来看去,哪本都舍不得割舍,梁绪衡突然走过来,把十块钱拍在老板的桌子上。

    “老板,我们都买了!”

    “不行不行,你已经请我们吃饭了,不能再让你花钱了。”

    “客气什么?你以后有钱的时候还给我就行了!”

    “我们马上就要分头去昆明了,这一走再相见要好久以后,这钱我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了。”

    “没有钱,用别的还也可以啊!”

    贺础安并不知道,他面前的女孩儿说出这句话时,胸口砰通砰通地跳着。

    贺础安双手摸了摸口袋,从长衫胸口的内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的钢笔。

    “我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算得上是个物件的,只有这支用了好些年的犀飞利了,这是我父亲送我的钢笔,我一直随身带着。本不值几个钱,送给你,就当做个纪念。”

    梁绪衡接过钢笔,上面还残留着贺础安的体温,她忍不住脸红了,赶紧把钢笔揣进口袋里。

    “这么珍贵的钢笔,你舍得送我啊?”

    “宝剑赠英雄,钢笔酬知己,相得益彰。”

    “可我解了你的燃眉之急,一支钢笔似乎不够呢!”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只要你能做到的……都可以吗?”

    贺础安郑重地点了点头,梁绪衡的善睐明眸转了转,笑着说: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以后再告诉你!到时候你可不许反悔!”

    “放心吧,答应你的事我绝不反悔。”

    月日早上,学校在布告栏上贴出了步行团成员最终确认的正式名单出发的日期定在月日,步行团正式定名为“湘黔滇旅行团”。大家一起涌向布告栏,看到自己名字的同学就好像取得了重大胜利一样开心得大呼小叫。一切尘埃落定,终于要走了。

    为了保证步行团成员顺利到达昆明,HUN省主席张治中特委任黄师岳中将担任步行团团长,黄师岳曾跟随冯玉祥一起打过仗,身材魁梧、平易近人;另委任不苟言笑的毛鸿中校为副团长。旅行团的校方负责人是原南开大学教育学教授兼学校秘书长黄钰生。为了便于管理,将全团学生分成两个大队,由少校邹镇华和卓超各带一队。每个大队分成三个中队,每中队又分三小队,中队长和小队长由学生们投票选举产生。陈确铮在同学中人缘儿特别好,大家都一致选他当中队长,他却说自己平时自由散漫惯了,不适合当中队长,把中队长职位让了出来,这样,原来排名第三的贺础安就成为一中队的中队长。

    纵使周曦沐千般的不舍,曾涧峡夫妇和白莳芳出发的日子也到了,他们的出发颇经历了一些周折,本来三人也是要走海路去昆明,但因学校另组织了一支乘坐汽车、途经广西去云南的队伍,考虑到阮媛和白莳芳都有晕船的问题,三人最终决定坐汽车去云南,就临时加入了进来。

    早在一九三八年一月上旬,长沙临大的迁移就已经得到了教育部的批准,广西省政府听说了临大要搬迁,积极建议学校迁移到桂林或者广西省其他城市,常委会讨论商议过后,依然决定迁往云南。仔细思量之下,校方觉得,广西省当局盛情邀请长沙临大迁校过去,实乃一番美意,虽然盛情已却,仍要郑重表示谢意。() ()

    因此学校专门安排了一批教职员,由长沙乘火车到广西桂林,再由桂林乘汽车途经柳州、南宁、镇南关进入越南,转乘火车进入云南。之所以采取这条路线,就是为了特地向广西省当局解释学校未能迁校至广西的原因,并表示真诚的谢意。

    除了曾涧峡,这一路随行的教师有陈岱孙、朱自清、冯友兰、郑昕、钱穆等人,余下的就是白莳芳、阮媛等教师家属和经济条件比较好的男女同学,一行人年月日也就是正月十六这一天,从长沙启程。

    周曦沐去火车站送行,车眼看就要开了,周曦沐总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话还没有对白莳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离别是早早就定下来的事情,这段时间他们夫妻两人一直忙于巨细无遗地嘱咐对方各种分开后要注意的事宜,似乎是排练着即将到来的分离,可到了要分开的时候,依旧觉得没有准备好。

    白莳芳理了理周曦沐头顶翘起的一绺头发,柔声说道:

    “我答应你,一定会每天写日记,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中,放心吧。”

    “我也答应你,不吃奇怪的东西,不去奇怪的地方,不和奇怪的人打交道,把好奇心压抑到最低限度,我保证!”

    周曦沐刚说完,包括他自己,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你这个保证恐怕你自己都不相信吧?”曾涧峡向来知道周曦沐的孩子心性,他是永远不惮于尝试新鲜事物的。

    阮媛搂住白莳芳,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她的,不会让你最爱最爱的莳芳受半点委屈的!”

    鸣笛声响起,周曦沐紧紧拥抱了三人,看着他们上了车,一直等到火车开走再也不见,才转身离开。

    临走前的一个礼拜,步行团的团员们分外忙碌。因为步行团实行军事化管理,因此团员们从打背包到裹绑腿全部得到了教官细致的教导,在日步行团的早间集会上,毛鸿中校还讲解了行军过程中行走坐卧的细节,每个同学还得到了一枚肩章。为了保证旅行团学生沿途不生病,学校在日,也就是出发前一天,安排随团医生许医官给大家吃了加倍剂量的破伤风的药,还把大家集中在校园大礼堂,集体注射伤寒疫苗。

    学校专门开辟了一间大教室作为注射室,教室内用四张桌子围城了一个口字,每个桌子后面都有一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同学们依次走上去撸起袖子挨上一针。陈确铮、贺础安和胡承荫到的时候时间还早,教室里还没有几个人,陈确铮和贺础安每人随便选了一个护士打好了疫苗。等他们拉好袖子,穿好上衣,发现胡承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最后两人在教室外面找到了蹲在墙角的胡承荫。原来胡承荫从小特别怕打针,但春寒料峭,步行团要经历千里长途跋涉,伤寒疫苗是必须要打的。陈确铮和贺础安两人蹲在那儿劝了他好久,最后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两人一边一个把胡承荫架了起来,拖到了教室里。

    这么一会儿功夫,教室里已经聚集了很多学生,大家经过了一段时间观察,结合打针同学的表情和打针体验的口耳相传,在积累了较多样本量之后,同学们已经判断出四个护士手法轻重的排名,这就形成了手法温柔的护士前面大排长龙,较为“暴力”的护士前面空无一人的奇特景象。

    之前给陈确铮跟贺础安两人打针的护士恰巧都“手艺不错”,两人前面排队的人特别多,另外两个护士的前面却“门前冷落车马稀”。胡承荫站在人群里紧张地四处观望了一番,最后选择了一个最长的队尾排了起来,陈确铮和贺础安也不敢掉以轻心,站在一旁“看守”,以防他临阵逃脱。

    这时候一个身材不高、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的着装非常有特点,白色衬衣外面套着卡其色的鸡心领马甲,下面穿着一条黑色的灯笼裤,腿肚子下方突然收紧,凸显出他粗壮有力的小腿。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神十分犀利,有很强的震慑力。他的出现,让现场许多男生停止了嬉闹,偌大的教室里变得十分安静。

    “马约翰怎么来了?现在又不是体育课!

    “他上体育课真的好严格!每次上他的课我都累到筋疲力尽!上学期我因为体育差点不及格险些留级!我现在看到他都紧张得不行。”

    陈确铮、贺础安和胡承荫面面相觑,马约翰是何许人也?三人没在圣经学校读过一天书,所以根本不知道马约翰的这一传奇人物。马约翰从年秋天就已经开始在清华大学任教了,他一步步从助教逐步升为教授,最后成为清华大学体育部主任。清华大学曾经实行“强迫运动”政策,即每星期一到星期五下午四时到五时,图书馆、宿舍、教室一律关门,全校每一个学生必须穿短衣到操场锻炼。一到锻炼时间,马约翰就拿着小本子到处寻找不参加锻炼的同学,督促他们参加锻炼。清华有一套“体力测验及格标准”,如要求学生达到爬绳英尺、码秒、跳远英尺、游泳码等等,有一项不及格便不能升学和毕业。他严格照章办事,丝毫不留情面,把同学们“折磨得”苦不堪言,也正因为如此,清华大学学生的身体素质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胡承荫认真地听身边的人说小话,丝毫没有留意到马约翰已经盯上了站在队尾的他。

    “都排在这里干什么,那边两队人那么少,怎么不过去打?男子汉这点痛都忍不了?这点苦都吃不了?从你开始数十个人,去那边!”

    胡承荫发现马约翰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他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没错,就是你!到那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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