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卜荪索性躺了下来,璀璨星河在他眼前铺陈开来,蒙自这个小城,到了夜晚便漆黑一片,星星却又大又亮,仿佛身手便可摘下来。

    “蒙自的夜空真好啊,在伦敦就看不到这么亮的星星,我经常在这儿躺着看,你也过来躺下!”

    牟光坦迟疑了一下,也躺了下来,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别这么伤感嘛!都是一些胡思乱想罢了,没什么真知灼见。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写出让我真正让我满意的诗,有时候我想,我写满一百个本子,或许其中能出一句好诗。每次我写完一个本子,都会带着一瓶威士忌,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给这些文字办一个小小的葬礼,不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个人陪我说话,谢谢你。”

    牟光坦的眼神从困惑变得释然,却仍有一丝凝重,燕卜荪接着说道:

    “你既然喜欢诗,你知不知道许多诗人都死得很早?兰波和彭斯活了岁,拜伦活了岁,雪莱活了岁,济慈最年轻,只活了岁。”

    “中国也有很多英年早逝的诗人,‘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和‘唐代三李’的李贺都只活了岁。”

    “我觉得,在文学之中,诗歌是最具有私人性的文体,而诗人写一首诗可以完全是为了抒发自己,取悦自己,你可以因为一场雨、一片云、一朵花,一闪而过的思绪而书写诗句。诗歌甚至可以诉说你内心深处无法释怀的痛苦和心事,你甚至可以写一首诗将你最隐秘的心事公之于众,人们也许会说你的用词语焉不详、晦涩难懂,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之后,也许会有人怀揣跟你一样的秘密,翻开你满是蛛网的诗集,读到你的诗句,就好像被闪电击中,他读懂了你。这就是诗的魅力。

    正因为如此,与所有的文学题材相比,诗歌是最见不得矫饰和造作的,你必须拿出你百分之百的真诚,掏出你的心,写出人人皆有体会却无人曾描摹的感受,才能打动人心,无数长夜,你握着手中的笔,祈求缪斯女神降临片刻,缪斯女神却来无影去无踪,毫无道理可讲。于是你开始依赖酒精制造的幻觉,可是那些曾经跟你在酒吧彻夜畅谈的同伴,都已写出无以伦比的诗句,嫉妒开始在你心中滋生,你开始怀疑你自己是否真的有才华,开始质疑自己仅仅是不自量力的平庸之辈,终其一生都在诗之殿堂的大门外徘徊,所以许多诗人都在自恋、自满、自负、自卑的反复循环之中,最终耗尽了自己。你觉得你有胆量、有准备来承受这一切吗?”

    听到此处,牟光坦刚想说什么,燕卜荪接着说道:

    “现在我来回答你最初的问题。我听过中国的一句俗语:一样米养百样人,我十分喜欢。我从长沙一路跟着学校过来,你所说的那些我都感同身受,许多同学都相应国家的号召弃学参军了,这自然是报效国家最直接的选择,但对于每个人来说,却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有的人天生就是卓越的战士,有的人却适合在书斋枯坐,在文字中求索,就如我刚才所说,每个人的使命不同。() ()

    你刚刚说,你的文字改变不了这个时代,你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注定毫无意义,你觉得上战场或者做实业对这个国家更有益处,你会这样说,或许是不懂文学的伟大之处。几千年来,人类创造出无数伟大的文明,从无到有的建造了我们看到的世界,可人有多伟大,就有多脆弱,面对无常的人世和无法逃避的苦痛,我们的祖先开始用文学安慰自己,而且时代带给个人的伤痛越大,文学带来的慰藉作用就越强,永远不要低估文学的力量,更不要低估个体的力量。你用你的真诚,留下你的声音,自然会有相同心境的读者穿越时空的阻隔找到你,跟你实现联接,也许彼时你已不在人世,但你的诗歌仍旧留存于世,仍旧在感动着、鼓舞着被生活捶打的人。

    你说,鲁迅先生认为,文学不能脱离于时代,我倒是觉得对于诗人来说,语出惊人是最好的。我认识不少的诗人,在我看来,伟大的诗人大多是自恋的,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是在书写自己,更是在书写所有人。你告诉我,你想做一个诗人,那你就要发自内心地相信,你天生就是一个诗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有这样你才可以一直在这条越走越孤独的路上一直走下去。”

    燕卜荪的一席话,让牟光坦思绪翻涌,他的胸口涨得满满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群星渐次隐没,天要亮了。

    燕卜荪坐起身来,突然指着前方喊道:

    “快看!”

    牟光坦坐起身来,看到地平线处一轮红日探出了头,阳光披洒大地,不知何处响起了洪亮的鸡鸣,蒙自县城在这光芒之中逐渐苏醒了,虽然彻夜未睡,他不但毫无睡意,反而觉得身上有花不玩的力气。

    大街上的人们开始劳作,许多人挑着担子进城来,路过的人看着城墙上的两人都十分稀奇,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燕卜荪对他们笑着挥挥手,大喊:

    “早上好啊!”

    行人赶紧加快脚步,对那个笑眯眯的怪人理都不想理。

    燕卜荪拾起了空酒瓶塞进西装口袋,看了看那堆灰黑的余烬,长呼了一口气。

    “太阳出来了,诗的魔力也失效了,我们赶紧下去吧!”

    两人七手八脚趴下城墙,想是赶上了大街子,他们泯然于摩肩接踵的贩夫走卒之间,被生动的烟火气瞬间包裹住。

    “你看,我们眼前的是什么?”

    牟光坦不明所以地看着四周,摇了摇头。

    “这就是诗啊!”

    牟光坦刚想说话,被燕卜荪拉住了袖子: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走,吃米线去,我请客!”

    牟光坦笑了,天亮了,他心中的疑问也已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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