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二,一个三,啧啧啧,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改口呢?你要是不改口,不就没了这顿打了吗?这可就怪不得我了吧?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啊!”

    “张大疤”用穿着皮靴的脚对着那砂丁的肚子一顿猛铲,那人疼得哀嚎不止,不住求饶,“张大疤”就跟没听见一样,不停地用鞋跟去跺那人的脸,不知道踩了几次,那张脸很快便血肉模糊了,额头上的“狗”字也被鲜血覆盖了。

    胡承荫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他实在无法接受,在这世上,一个人可以如此践踏欺辱另一个人。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力量如此的渺小。

    他梦想着作一把刀,刺破渔网,让陷入网中的鱼冲破禁锢,得到生的机会,可是他自己也只是其中的一尾鱼。

    胡承荫向前迈了一步,胳膊就一下子被汪洪祥拽住了。

    汪洪祥看着胡承荫握紧的双拳,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张大哥!我送炭来啦!”汪洪祥挤出一张笑脸,走上前去。

    “张大疤”停下鞭子,转头一看,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洪老弟,你来得正好,尖子上正缺炭呢!这次的炭成色怎么样?”

    “这还用问吗?孬炭我怎么敢往您跟前摆啊!我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就靠着你们这些大尖子讨生活呢!我这次带了松木炭一千二百斤,栗木炭三百斤,瓜木炭两百斤。赶紧叫伙计们称一下!”

    “不用称了,我还不相信你吗?白先生,给洪老弟结工钱!”

    那个一直在凉棚里面拨弄算盘珠子的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抚了抚长衫的袖口。

    “张大哥,我还想跟上回一样,运点大锡到火车站去,大哥给行个方便?”

    “你倒是每次都贼不走空啊,来一趟两头赚钱!”

    “没办法呀,你也知道我们马帮不比从前啦,能运一点是一点嘛!通了铁路之后我们也就跑跑短帮生意了,怎么办呢?总要填饱肚子啊!”

    “白先生,你带几个伙计们去装大锡吧!对了,刚才那只死狗,今天他背的塃全都不算!我要让他干到死都拿不到一分钱!”

    白先生扬手叫汪洪祥的几个伙计过去,那些伙计自是轻车熟路,牵着驮马去装大锡了。

    胡承荫还在担心那个砂丁的安危,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从硐里钻出一个男人,他一身矿灰,年纪四十不到,脸膛周正,却一脸苦瓜相,抬头纹和法令纹极深,看起来苦哈哈的。他两手空空地从硐中钻出来,“张大疤”看了他一眼,轻蔑一笑,朝他招手。

    “石老弟,辛苦啦!”

    胡承荫心中猜想,这人应该就是石欀头没错了。

    石欀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砂丁,偷偷朝几个砂丁使了眼色,他们赶紧合力将人给抬走了。

    “石老弟,我看你就是心软,那只死狗你管他作什么?”

    那石欀头不接茬,转换了话题:

    “张大哥,咱这个窝路采出来的塃成色是越来越不行了,原来是‘大螺丝盖’,现在也就是个‘小黄口’了,是时候冲冲尖子了。”

    “这事儿你跟我说不着,不是有你石老弟嘛,你就多费点心吧!”

    “可是冲尖子需要钱啊,买炸药,买欀木,买工具,处处都需要钱,我上次跟白先生说这个事儿,可白先生说——

    “哎呀,你不就是要钱嘛!没错,我是最近是手气有点差,跟白先生拿了点尖子上的钱,但我马上就要转运了,等我赢了钱,都给你冲尖子,怎么样?”

    石欀头还想说什么,张大疤突然指着胡承荫问:

    “洪老弟,这是谁啊?面生啊!”

    “张大哥,我这个小兄弟叫胡阿青,从湖北来的,他大哥几年前也在个旧的尖子上干,后来跟家里断了联系,他这次大老远过来就是找他哥的。我跟他说,咱们天良硐是个旧数一数二的大厂尖,他就求着我带他过来讨个营生,你能不能收下他?”

    “张大疤”上下打量了一眼胡承荫,眼光冰冷,带着审视,就像浑身上下被蛇信子舔了一遍。

    “找大哥?你大哥叫什么?”

    胡承荫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和愤怒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有些恍惚,汪洪祥见状,给了他一杵子。

    “张大哥问你话呢,你哥叫什么?”

    “胡阿兴。”

    “胡——阿——兴,没听说过。白先生,咱们尖子上有这么个人吗?”

    白先生摇了摇头。

    “哎呀,汪老弟呀,不是我不想帮你,可现在我们月活头不在,再说都是冬月招工,这时候……”

    “你就别跟你洪老弟我打马虎眼了,过一阵就是秋收了,哪个尖子上没几个回家收庄家的?”

    张大疤冷笑一声。

    “你看着刚才那个老废物的脚了吗?别的尖子上我管不着,在我的尖子上,谁要敢半路逃跑,就是那个下场!”

    “要不怎么说我最佩服张大哥你呢!这天良硐有今天,还不是多亏了你嘛!”

    见“张大疤”被夸得十分受用,汪洪祥趁热打铁,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雪茄塞进”张大疤”的手中。

    “可以啊,外国货啊!”() ()

    “还是你识货!这是我前阵子在碧色寨搞到的,从香港弄来的,真正的英国货,我自己都舍不得抽!”

    “张大疤”面露喜色,却仍不表态。

    汪洪祥眼珠一转:

    “张大哥,虽说你是个欀头,但谁不知道你在这尖子上说话比上前人还好使啊?还用找什么月活头啊,收不收人还不是你张大哥一句话的事儿?”

    汪洪祥这几句话给”张大疤”捧舒服了,他立马开口:

    “人我要了,以后就在我尖子上干!”

    “张大哥收你了!还不快谢谢张大哥!”

    胡承荫深鞠一躬:

    “多谢张大哥收留,我一定好好干!”

    “张大疤”的注意力都在雪茄上,看都懒得看胡承荫一眼,他伸了个懒腰,躺回藤椅上,许是腰间的盒子炮有些硌得慌,他又挪动了一下身子,他肥硕的身躯压得藤椅吱嘎作响。

    “张大疤”悠然地抽出一根雪茄,塞进嘴里,身旁的厂丁赶紧划燃了一根火柴给他点烟,他深吸了一口,闭上眼睛,露出满意的笑容。

    胡承荫握紧拳头,勉强压抑住了对着这张满是横肉的脸来上一拳的冲动。

    “马锅头,大锡装好了!”远处一声喊。

    胡承荫回头,看到白先生和汪洪祥的伙计们从走了过来,那些驮马们驮在背上的两块大锡从布袋的顶端露出来,在夕阳的光芒下发出闪闪银光。

    “胡阿青对吧?”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跟我去仓房领工装和被褥,这些都是要花钱的,从你工钱里扣!“

    “白先生,我跟我这小兄弟再嘱咐几句。”

    白先生走远了,汪洪祥四下看了看,近前没有尖子上的人,他低声说道:

    “后生仔,这回我可真走了,虽说山水有相逢,可下一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汪大哥,你以后不到天良硐来了吗?”

    汪洪祥叹了一口气:

    “跑马帮本来赚得就是辛苦钱,现在赚得是一年比一年少了,我年纪也大了,差不多也该收手了,寻思着回老家开个糕饼店,个旧的桂香斋啊、桂兰轩啊、荣泰昌啊,糕点都做的不错,我想把他们的家的糕点都卖到老家去。”

    胡承荫看着汪洪祥无比憧憬的神情,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汪大哥,多亏了你我才能留下,真的谢谢你。”

    “后生仔,你可别这么说,你刚才也都看到了,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我都有点后悔把你带过来了!你再想想,你如果现在改注意,跟我走还来得及!”

    “汪大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找到我哥,我一定得留在尖子上。”

    “阿青兄弟,大哥我有一句话要嘱咐你,我知道你心善,但这是个吃人的地方,你能顾好你自己就很不错了,凡事千万别强出头!”

    胡承荫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张大疤”可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他膀大腰圆的,实际上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特别记仇,但有一点,他爱听好听的,你把他哄开心了,你在尖子上的日子就好过了。记住,千千万万别得罪他!要不然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时候不早了,真该走了,该劝你的都劝你了,大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胡承荫点了点头,突然伸出双臂紧紧将汪洪祥抱住。

    汪洪祥许是许久没有被人这样拥抱,或是从未被人这样拥抱过,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快松开,咱两个老爷们儿,不兴这么娘们唧唧的啊!”

    “汪大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看着胡承荫濡湿的眼眶,汪洪祥突然下定了决心:

    “阿青,要不你跟我回老家吧,到我店里当个伙计,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吧,吃饱饭还是没问题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走?”

    实话实说,第一次看到汪洪祥的时候,胡承荫心里是十分厌恶的。他觉得汪洪祥就是一个视财如命的赌徒,可是此刻他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能在汪洪祥的糕点店里当一个小伙计,如果他不是胡承荫,如果他真的是胡阿青,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地跟他走。

    可是他不能。

    他又怎会不知道他即将踏入的是地狱般的穷境呢?可他恰恰是为了向世人揭露这人间炼狱狰狞的面目而来,他必须将这肉身蹈入其中,没有退路。

    “汪大哥,你就别劝我了,再不上路天就要黑了。”

    汪洪祥笑了两声,想要抑制住心中酸意。

    “哎,还指望下次上赌场带着你大杀四方呢,看来是没机会了!”

    胡承荫咧开了嘴角:

    “汪大哥,你一定多保重身体啊!”

    “后生仔,你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知道吗?”

    胡承荫重重点点头,看了看天边不断下坠的日头。

    “汪大哥,一路上多加小心啊!”

    “该小心的是你!走了!”

    汪洪祥摆了摆手,飞身上马,领着驮马队沿着来时路离开了天良硐。

    胡承荫看着汪洪祥的背影,强忍着没有再说话,他很怕自己一张口便会功亏一篑,将一切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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