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呈贡待了这么久,胡承荫四处东奔西跑,整日里灰头土脸,为了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学期,他特意进了城,跑去城南的青年会,想要好好拾掇自己一番。胡承荫本来也叫了陈确铮跟贺础安,可这两个人都拒绝了他的提议。陈确铮是因为有伤在身,腿脚不便,贺础安则像是着了魔一般,整日趴在书桌前埋头苦干,胡承荫只好一个人去了。

    在联大同学口中的“青年会”全称为“昆明基督教青年会”,基督教青年会的英文简称为“YmA”,即“theYoungmenshristianAssoiation”的缩写,一八四四年由英国商人乔治·威廉创立于英国伦敦,希望通过坚定信仰和推动社会服务活动来改善年轻饶精神生活和社会文化环境。

    基督教青年会根据《圣经》新约马可福音十章四十五节的经文“非以役人,乃役于人”为会训,昆明基督教青年会原址在万钟街,始建于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五日,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完工,龙云亲自在奠基石上题写了“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的会训,一九三五年昆明基督教青年会迁到南屏街南面的鼎新街四号一栋气派的建筑内。

    该建筑坐落于鼎新街和宝善街两街相交的拐角处,有楼房三栋,转角处为具有哥特式风格的五层八边形塔楼,塔楼两侧楼房以塔楼为中心呈“八”字扇形,此形制被称为“八面风”,取“纳八面来风,聚四方之财”之意,是商贾开铺做生意的首选。

    而地理位置优越的昆明基督教青年会最知名的却不是做生意,而是由昆明人叶崇基创办的门类齐全的综合性补习学校,招收广大在校学生、在职人员、失学和失业青年,教师多从昆明各大、中学聘请,以补习英文和商业会计等专业着称,教学质量高、收费合理、食宿方便,还对贫困者进行救助或减免学费,许多求学者都纷纷慕名而来。

    这栋建筑由曾经设计了南京中山陵、广州中山纪念堂的着名建筑设计师李锦佩先生设计建造,整体风格中西合璧,西方哥特式风格与典雅的中式风格融合得相得益彰。中央的塔楼第二层设有西式露台,有悬柱和浮雕等装饰,而顶部又是中式的八角攒尖顶。两侧的三层楼体顶部为中式的单檐悬山瓦顶,中式的门窗上却有欧洲风格的石头窗套和门套,内部装修仍为中式风格,一条走廊贯通两端,走廊两侧的房间有的采用中国传统的木板壁分隔,有的采用欧式沙泥包木条的分隔。因为补习学校为学员提供食宿,因此建筑内部教室、宿舍、沐浴室、理发室、食堂、图书室、乒乓球室等一应俱全。

    而淋浴室、理发室、乒乓球室等服务和娱乐设施皆对外开放,不光价格合理,而且环境整洁、服务周到,久而久之,联大师生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胡承荫将毛巾搭在肩膀,进了雾气氤氲的淋浴室,喷头中的热水劈头盖脸地浇在胡承荫的脸上、身上,随后一身的疲惫仿佛从每一个毛孔中蒸发出来。胡承荫感受着水的温度,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他回想起湘黔滇旅行团刚刚到达昆明时“三剑客”一起来青年会洗澡时打打闹闹的情景,又想起从个旧回来之后,陈确铮和贺础安给一身伤痕的他搓背时那心翼翼又心疼的神情,胡承荫看着自己的身体,那些细碎的疤痕都还在,却已经不疼了。

    胡承荫清清爽爽地走出淋浴室,胡乱擦了擦长得有些潦草的头发便走进了理发室。胡承荫来得不巧,理发室的四张皮椅上都坐着顾客,梳着整齐的分头、一身白色制服的理发师们都十指翻飞地忙碌着。

    胡承荫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闲来无事地四下打量,就在这时,一把声音吸引了胡承荫的注意。

    “麻烦再剪短些。”

    这声音不大,却让胡承荫觉得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他循声望去,那声音来自最靠窗的那张皮椅上的客人,因为理发师身体的遮挡,加上窗口射入的阳光有些强烈,胡承荫一时间看不清那饶样貌,他转而将目光投向那人面前的镜子,却不期然撞见了一双清澈闪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曾经目光坚定地望着他,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魏大魂。

    胡承荫有些讶异,在呈贡的这些日子里,他从来没有想起过魏大魂,可是当他再次见到她时,初识那一的记忆一瞬间全部涌入到他的脑郑

    那理发师已经有些年纪了,他弓着腰一脸为难地:

    “真的很短了,不能再剪了!”

    魏大魂在镜中盯着那理发师的眼睛,把眉毛一挑:() ()

    “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你也会这样讲吗?”

    “可你是一个女孩子呀,头发剪得太短就不好看了呀!”

    “我不在乎什么好不好看,你就把我当作男人一样剪吧!”

    那理发师终于意识到自己多无益:

    “好好好,都听你的!”

    理发师干就干,直接上了推子,魏大魂后脑的头发一会儿功夫就只剩青茬儿,接着理发师用毛刷刷掉魏大魂脖颈上残存的断发,摘掉白色的围布,露出了里面的黑色套头毛线衣,依然是上次胡承荫见她时穿的那一件,只不过袖口处脱线的地方被技艺不高的针脚给补上了,因为毛线的颜色有细微的差别,看起来有些明显。魏大魂不光上衣没换,甚至连露出脚踝的蓝色工装裤和褪成灰色的黑布鞋也跟上次一模一样,胡承荫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只有这一身衣服。

    魏大魂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付钱后不经意地朝门口看了一眼,跟胡承荫在空中交汇了视线。

    胡承荫站起身来,朝魏大魂挥挥手,他想起来魏大魂曾经告诉他跟自己打赌的事,为显热络便了句玩笑话:

    “怎么?这回期末考试没有考全班第一么,学弟?”

    听了这话,魏大魂一时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胡承荫,似乎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他的记忆,她微微眯起眼睛,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是……”

    魏大魂的反应是胡承荫完全没想到的,他倒也不窘,却故意做出一个略带委屈的笑容:

    “不会吧?魏大魂,你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亏我还请你吃大酱骨呢!”

    见胡承荫激动地为自己抱不平,魏大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胡承荫学长,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你上次送我去医院,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胡承荫看着魏大魂脸上生动的笑容,故意抱起双臂:

    “好哇,你是故意的!”

    “谁让你还叫我学弟的!”

    “谁让你把头发剪这么短的?”

    “学长,我这次期末考试‘投影几何’和‘工程画’两门课都考了全班第一,是不是很厉害?”

    “那你不是赌赢了吗?怎么还剪得这么短?”

    “我每个月就靠着贷金过活,剪得短一点儿我下次就能久一点儿再来,学长,你我是不是很会精打细算?”

    听了魏大魂的话,胡承荫讶异于她的坦荡,又觉得有些难过,此时魏大魂却对胡承荫的想法毫无觉察,她看一眼墙上的时钟,突然露出焦急的神色:

    “学长,光顾着跟你话了,我上课要迟到了!”

    胡承荫一路跟着魏大魂快步走出了理发室:

    “上课?现在联大不是在放假吗?”

    “这个春假我一直在青年会补习学校教英文,算是勤工俭学,明我就能领薪水了,学长有空就去工学院找我吧,我请你吃饭!!”

    一句话完,魏大魂没等胡承荫回答便撩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了楼梯,一会儿功夫便没影儿了。

    实话,胡承荫对青年会的补习学校十分好奇,他很想听听魏大魂讲的课,可是那个理发师一嗓子将他叫了回来:

    “你还理不理发了?”

    胡承荫转过头,发现理发师已经举着围布站在那里等他了,胡承荫只好走过去坐在皮椅上,很快便被围布围得只剩下一个头。理发师的技术十分熟练,很快便剪完了,胡承荫对镜自揽,自觉精神了不少。走出理发室,胡承荫有一瞬间想找一找魏大魂上课的教室,可是看着长长的走廊,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有些夸张了。

    正犹豫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胡承荫走近一看,门楣上挂着“乒乓球室”的牌子,有几个人凑在门口看热闹,胡承荫走了过去,只见两个看来是一年级新生的男同学在球台前激烈地搏杀,一记好球打出,看客一阵欢呼,胡承荫也报以掌声。又看了一会儿,胡承荫转身离开了,他突然间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走出青年会的大楼,空开始下起毛毛细雨,胡承荫没有带伞,双手插袋地走在街上,也渐渐生出几分“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洒脱之感,只是几根细碎的头发茬儿成了理发师手中的漏网之鱼,不合时邑钻进了他的衣领里面。胡承荫一边走,一边体味着雨丝拂面的潮润和脖颈间又扎又痒的触感,轻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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