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眼神宽和温煦,却也有不容质疑的坚定:

    “今甫兄,你不必为我如此费心,现在这个特殊时期,人事遭际不尽如人意本就是常态,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这么多年来今甫兄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当年也是多亏了你的引荐,我才得到了山东大学的教职,你还把编辑教科书的工作介绍给了我,我们一家人都十分感激你。”

    到此处,沈从文跟张兆和对视一眼,两人眼眶都有些湿润了,杨振声摆了摆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甫兄,至于你的联大教材的编写,多谢今甫兄的信任,眼下我并非在联大任教,由我编写联大的国文教材恐怕并不十分合适,至于一家饶生计,今甫兄也不必为我担心,我三弟在军队里做事,我想去他那里寻个营生。我现在还有一部尚在构思中,也想好好地写几篇散文,接下来估计是分身乏术,这次教材的编写我就不参加了,还望今甫兄多多谅解。”

    沈从文的一番话似乎并不让杨振声十分意外,他沉吟了一会儿,随后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向前探了探身子,试探着道:

    “从文,我深知你的才华,也明白你的不易,所以我想帮你在联大谋一份教职,你怎么想?”

    话音刚落,沈从文便瞬间抬眼,可随即充满希望的目光便黯淡下来,杨振声似乎知道沈从文心中的疑虑,立马劝解道:

    “从文,坦白讲,以你的文凭入职联大可能会有些困难,可谁人不知你沈从文人品端方、文采卓然,若是联大的同学能得到你的教诲,于他们确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幸事!从文,我一定会跟同仁鼎力举荐你的!你等我的好消息!”

    周曦沐自然也乐见其成:

    “先生,要是你能到联大来教书,不光是学生们的幸事,能跟先生共事,对于我们这些同仁也是一桩美事啊!”

    在座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表示欢迎,一阵喧闹声之后,沈从文虽是一脸平静,眼睛却微微泛红,嘴唇也有些微微颤抖,声音却依旧是绵绵柔柔的:

    “多谢今甫兄的引荐,多谢大家的鼓励。”

    陈蕴珍兴致勃勃道:

    “要是沈先生真的能到联大去,等我考上联大就能听先生的课了!”

    杨静如见陈蕴珍如此,刻意抬高了声调:

    “先生立马就到联大来吧,这样等过几一开学我就能选先生的课了!”

    陈蕴珍见杨静如拿自己打趣,笑着与她打闹起来,沈从文却不紧不慢地笑着道:

    “杨姐,想听我的课很容易,从我书架上选几本书,过几日给我讲讲你的读后感,多写几篇文章拿来给我看看,我的提议如何?”

    杨静如本意是开朋友的玩笑,没想到却被沈从文抓了个正着,平日里有些偷懒的她此刻只好低着头默不作声,沈从文自是不愿意为难她,却仍是有些“恨铁不成钢”,想要多嘱咐几句:

    “杨姐,平日里你用不用功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才十八九岁就整日这样贪睡,长此以往可是要睡懒的呦!你这么年轻,也有分,不要犯懒贪玩!一定要用功啊!”

    见杨静如已经羞得无地自容,杨振声赶紧岔开了话题:

    “从文,编写联大大一国文教材的事,我还是想……”

    还未等杨振声完,沈从文就接过了话头:

    “今甫兄,这次你肯帮我引荐,我已经十分感激,今甫兄不必担心,不管最终我能否入职联大,我都会尽心尽力把教材编好的。”

    听了沈从文的话,杨振声想什么,但终究是语塞了,于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从文,什么都不了,我敬你一杯!”

    完,杨振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跟着对沈从文:

    “从文,知道你这个主编的担子重,所以我专门从成都给你找来一员大将!四姐,教科书词曲的部分今后就可由你负责了,有没有信心啊?”

    在成都时,张充和就收到杨振声的来信,鼓励她到昆明来做事,初到昆明,张充和便为沈从文和杨振声之间彼此信任、相互帮助的深厚友情所深深打动,听到杨振声问她,张充和自信地拍拍胸脯:

    “这有什么难的?再了,有沈二哥带着我呢,自然做得好!”

    杨振声不迭点头,转头对着沈从文笑道:() ()

    “从文,你看看四姐这气势,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杨振声为了沈从文把他的工作和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沈从文自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默默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语重心长地了一句:

    “今甫兄真是有心了。”

    沈从文将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后便泪落满腮,沈从文抬袖擦去泪水,口中喃喃:

    “这酒太辣了。”

    周曦沐见席间氛围有些伤感和沉重,想起张充和起无人为她擫笛之事,便跟她谈起之前在清华的往事来:

    “充和,你知不知道清华有个谷音曲社,许多北平的昆曲同好都会去参加的。”

    张充和一时之间有些激动,随即又伤感起来:

    “怎么不知道呢?我可是去过好些回的!我大弟宗和还是谷音曲社的‘清华七友’之一呢!可是战争爆发之后人都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

    “在昆明就有谷音社的成员啊!”

    张充和眼睛一亮:“真的吗?”

    “之前我在路上遇见过沈有鼎、浦江清二位先生,他们跟我他们要去参加谷音社的曲会,我们系里还有个叫陶重华的教员,听他昆曲唱得很好,想来他们平日里应该是时有唱和的。”

    听了这话,张充和的笑容里有兴奋,也有怀念:

    “他们可都是谷音社的老曲友了!他们现在在哪里聚会呀?我也要参加!”

    “你别急,等我给你打听打听,有了消息我就告诉你!”

    “那真是多谢你了!”

    “不过我可要收一点‘跑腿费’哦!”

    张充和看了一眼沈从文,嘻嘻一笑:

    “你要多少随便!沈二哥会帮我出的!”

    周曦沐哈哈大笑:

    “我不跟你要钱,我只求你们谷音社下次聚会的时候也能算我一个,京戏我还懂个皮毛,昆曲我真是一窍不通,不知道你们欢不欢迎我这个外行呢?”

    “欢迎欢迎!自然是欢迎的!昆曲这么美,我还巴不得所有的人都能喜欢呢!”

    张充和的嘴巴撑得鼓鼓的,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她不慌不忙地细细咀嚼着,仿佛用心品味嘴里这口吃食才是眼下最打紧的事。张充和将碗里张兆和为她精心拣选的瘦肉悉数吃光,心满意足地感叹:

    “三姐做的红烧肉真是好吃!我想吃青豆红烧童鸡,三姐下回给我做呗!”

    张兆和笑着拿四妹打趣:

    “一个大姑娘家心里头就惦记着吃,这可怎么行?”

    “人活一世,不过吃喝二字。‘吃’这么好的事儿当然要惦记了!还记得上次这么大口吃肉还是去年在合肥老家过年的时候呢!”

    张充和的话一出口,张兆和脸上的笑容淡了不少,思念却爬上了眉头。

    “我也记得,那是咱们一家人最后一次团聚。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父亲走了也快半年了,眼下咱们姐妹四人分作三处,大姐在上海,二姐在成都,好在有你到这儿来跟我作伴。”

    着着,张兆和便不禁落下泪来,张充和为张兆和拭去泪水,轻声道:

    “三姐别哭呀,如今大姐新婚在即,二姐也儿女双全,再看看你,沈二哥待你如何自然是不需多,龙虎更是再伶俐不过的了。父亲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张兆和破涕为笑,言语间却仍有些嗔怪:

    “你把我们都了个遍,可唯独漏了你自己!你今年也二十五了,什么时候找个如意郎君啊?”

    “三姐,你就这么想把我嫁出去呀?”

    “你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呀?我巴不得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呢!”

    “就是!不应该为了结婚去硬找一个人,而是遇见了心悦的人自然而然想要结婚,许多婚姻的悲剧,都是因了本末倒置的缘故。”

    “可若是一辈子也找不到心悦之人呢?”

    “那又怎么样?我就一辈子拍我的曲,写我的字,日子不是一样自在?再了,我现在跟三姐在一处了,咱们两姐妹做什么不开怀?三姐你是不是?”

    张兆和摸了摸张充和油亮的发辫:

    “你啊,从就有主意,凡事都有你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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