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畿,城南十里坡。

    一大清早田莽就驾着马车出发去城南寻王三。

    她一个光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那些追随过她的姐妹弟兄们可不一样,她们都是有家有室之人,上有父老下有夫小,可不能像她一样无牵无挂地四处漂泊流浪,所以此番她决定独自一人去云州打拼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聚,索性就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同他们告个别。最重要的是此去危险重重,她不能再连累曾经跟过她的兄弟姐妹们了。

    天才蒙蒙亮,村口的老槐树上筑巢的乌鸦也起了个大早,一早就盘旋在村子上空呱呱地叫个不停。

    田莽被这乌鸦的聒噪声吵得头疼,随即一鞭子甩在马臀上,马儿立时飞快地跑起来,带起了一路的烟尘。

    田莽把马车停在距离王家不远处的路边,一眼望去,王三家院门大敞,门口还围着一圈村民正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田莽心中正诧异着,心里隐隐有股不详的预感,便赶紧栓了马直奔人群而去。

    “……可怜哟,他们家最小的女娃半个月前才办了及笄礼,屋里老二也准备翻了春就嫁人呢,怎么偏偏就碰上了这种事,唉……”

    一旁的田莽听的稀里糊涂的,索性一把冲进人群拽住了方才说话的那个人问个明白,“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王家出了什么事?!”

    街坊四邻围着田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唉,你不知道,这王家人昨夜遇上一伙打家劫舍的强盗,一家七口都被灭口了,那惨的哟都没人敢进去看……”

    “我听说是住在对门的老赵头最先发现的,接着就赶紧给邻长报了案。邻长已经去找里正报官了,估计县太爷一会儿就来了。”

    “要说啊还是她们命不好,犯了太岁,谁不知道这王家两口子都是有名的良善人,几个娃娃也都很乖巧,从来没跟人结过仇结过怨,不然怎么就被无缘无故地灭了门,再说那伙强盗怎么不抢别人偏偏……”那人话还没说完,田莽就一把推开她径直往堂屋里走去。

    后头人看她胆子大也远远跟在她身后往院子里走,边走还边劝着,“唉你别进去,一会儿官差就来了——”田莽置若罔闻,一把推开了虚掩着的堂屋大门。

    王家一家七口都挤在这方不大的小院里,正房统共有五间,四间睡房一间堂屋,两侧分别是灶房和茅房。正房正中间的屋子是堂屋,堂屋靠东边的次间是王家夫妇的卧房,稍间住的是已经定亲即将出嫁的二儿子。堂屋西边的房间住的是王家新寡的大儿子和他年仅四岁的女儿云姐儿的睡房,最末间住着的则是王三和刚刚及笄的小妹。

    田莽草草地扫了一圈,堂屋一片狼藉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确实像是被强盗打家劫舍的模样。田莽收回视线分别查看了左右两间房的情况,并未看到死者有明显挣扎的痕迹,看起来父女俩和夫妻两个都是在睡熟中被人给杀死的。

    “——啊——!”田莽听到外头一声尖锐且惊恐的叫声忙走出屋子,那道声音是从东末间传出来的。

    东末间村民发现了惨死在房间的二儿子,老二浑身僵硬地躺在血泊之中,后背大片的血迹已经凝固发暗发黑。看到这悲惨一幕的村民吓得腿脚发软,失魂落魄地瘫倒在门口。

    见胆大的田莽过来了,其他人忙一把拉起那倒在门口的村民给她让路。田莽站在门口大概看了一眼就忙转身往西末间走去,村民这回是可都不敢进屋了,纷纷给她让出道来,生怕再见到更加可怕的场景。

    砰的一声,田莽踢开了紧闭的房门。光线顺着门框洒进了弥漫着死气的屋子,照在低头坐在地上靠着床腿的王三的身上。

    田莽不自觉地攥紧了拳,背着光一步步往屋里走,她伸手去探王三的鼻息,已经没有生机了。

    田莽麻木地收回手。究竟是谁这么丧心病狂残忍地杀害了他们?要是让她知道是谁干的,她一定亲手为这惨死的一家七口报仇雪恨!

    田莽环顾了一圈,这屋里并没有被翻动的迹象,她可不相信这是什么所谓的打家劫舍的强盗干的。要说是仇杀,王家人也不曾树过什么仇敌,哪来的仇人……正想着,忽然她注意到脚边的影子动了动。

    田莽看了看空荡荡的床铺忽然想到了什么,蹲着俯身往床底看去,“……阿婼,是你吗?”

    缩在床底角落里的王婼抱着腿紧紧地闭着眼睛,生怕被人发现了。她始终记得阿姐的话,不能出声,一定不能出声,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能出声,如果出声就会被人发现的,只要悄悄地躲起来就没事了……

    “阿婼乖,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田莽朝阿婼伸出手,“我跟你阿姐是至交好友,之前我们见过面的,阿婼还记得我吗?”

    阿婼听到阿姐两个字缓缓睁开了眼,“阿姐……”田莽见她回应,“是,是你阿姐叫我来接你的,阿婼最听阿姐的话了对么?”

    田莽再接再厉,“你阿姐她把你托付给我,我现在就是你最亲近的人了。”田莽缓缓伸出手向床底探去,“阿婼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你阿姐吗?我答应过你阿姐,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阿姐……”王婼慢慢伸出手搭在田莽手心,田莽拉住她慢慢往外拽。可当王婼爬出床底看到坐在一侧的王三时,昨夜痛苦的记忆仿如潮水一般涌来,她顿时双手抱头痛苦地嘶吼起来——

    “阿婼——!”田莽一把抱起王婼,眼前的景象对这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了,她一掌劈在王婼后颈,王婼瞬间倒下去,田莽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

    王婼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引来了院中村民的议论,“诶,你们听见了没,刚才的声音好像是婼丫头吧——”

    “好像就是婼丫头,她还活着!”“那太好了,咱们赶紧进去看看——”说着一行人都往屋里挤去。

    村民看着床上的王婼,又看了看田莽,“刚刚是婼丫头在叫吧?你把她怎么了?”

    田莽为王婼盖上被子,“她太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村民们看到屋里的情景都忍不住同情起王婼来,“也是,她还是只是个孩子呢,哪能接受得了这种事……”

    正说着,里正领着县令和衙役声势浩大地进了王家院子,“闲杂人等都速速离去,不要妨碍官差办案——!”

    这次长安县治下的村子里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的灭门大案,要是县令处理不当,届时百姓怨气滔天不说,只怕御史一纸弹劾告知天听,她这县令可就做不长久了。是以此次县令亲自到现场勘察,希望能将此事尽快侦破,找出凶手严惩不贷,明正典型。

    官差把屋里的村民们都赶到外头院子里,接着把各房间的尸体都依次搬到堂屋里由仵作一一验尸。

    “大人,有发现——”官差向县令报告:“这儿有活口!”

    “活口?去看看。”当得知王家灭门惨案还留有一活口时,县令顿觉这唯一的幸存者恐怕就是破案的关键,也不顾王婼是否能接受现实,就立刻吩咐将人唤醒询问案发时的来龙去脉。

    “大人且慢——”田莽此时站出来,朝着县令颇为恭敬地做了个揖:“大人,这王家小女刚才就因家人死讯哭的昏死过去,您就是现在将人唤醒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放肆!”里正不满地瞥了一眼田莽,“你又是何人?竟敢妨碍大人查案?”

    一旁的县令出声拦住里正,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田莽,“你说得有理。不过,你是这家人的什么人呢?”

    “回大人的话,草民田莽与王家三娘算是至交好友,草民今日一早驱车来此本是和三娘道别,竟不想遇上此等灭门惨案……”田莽看向县令,“万望大人能为这惨死的一家六口做主,早日查明案情,将凶手缉拿归案,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里正疑惑地盯着田莽,“好一张伶俐的巧嘴,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啊,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一家人灭口的时候来,依我看你的嫌疑才是最大呀!”

    和田莽站在一起的村民们听了里正如此猜测顿时也觉得蹊跷起来,“这人确实是驾车来此的,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一下车就逮着我们问东问西的,看着倒像是对王家人很关心似的……而且刚刚我们在院里明明听到婼丫头的喊叫声,可我们一进屋去婼丫头就已经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了……”其余人听罢立刻走到一边离田莽远远的,一个个都像看杀人凶手似的看着她。

    田莽有些哭笑不得,“请大人明察,草民原先也曾在衙门供过职,虽只是小小胥吏却也懂得知法犯法乃是杀头的大罪,草民怎么会明知故犯呢……再说我与王三娘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也没有杀人的缘由不是?大人判案可是要凭真凭实据,总不能空口无凭坏人清白吧?”

    县令点点头,“行了,都不要妄下论断,一切等回衙门再行问审。”里正忙躬身应是。

    县令对着衙役下令,“将死者尸身运回衙门交由仵作详细验看,此案本官要开堂严审。”县令望向一众村民,“你们都是本案重要的认证,都要同本官一齐到衙门问话。至于那王家小女,也一并带走。”县令特意看了一眼田莽,“你也一齐到衙。”

    “是。”田莽点头应下。

    不管王家遇害是否与她有关,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坐视不管。倘若王家人真是因为她才遭受的这无妄之灾她势必要为他们死去的一家六口报仇雪恨!

    * 长寿坊,长安县廨公堂。

    县衙大堂上县令高坐明堂,两侧坐着县丞,县尉和主簿。堂下,衙役公人列队公堂严阵以待。

    因不排除田莽的杀人行凶的做案嫌疑,县令特意命人将王家小女与之隔绝开来,一来是为了保障她的安全,二来是避免她受田莽逼迫从而影响了证词。

    仵作已经将六位死者的验伤结果如实记载下来,此刻县令手中拿着的正是六人的死因鉴定报告。无一例外六人均是被利器捅伤流血过多致死。

    县令将报案的老赵头和邻长、围观的一众村民连同田莽逐一问话,几人的口供都相互吻合彼此印证,口供并无不妥。

    据老赵头所说,昨夜四更时分他起床解手,黑夜中注意到对面院里有似有火光,正待他想看个清楚时那火光就突然消失不见了,他还以为是自己人老眼花恍惚眼了,便不做多想小解完就继续回屋睡觉了。可他躺在床上没多久就听到路上一阵马蹄响,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明天一大早去对面看一眼才安心,可没想到这一看竟发现了王家的灭门惨案,接着他就赶紧回家把这事儿告诉了女儿,女儿一听这事严重的紧,就立刻带着老赵头去找邻长报官。

    县令落下惊堂木:“带王家小女过堂问话——!”

    不多时,王婼就被带上堂来。此时的王婼相较之前已经平复了许多,王婼跪在堂下等待县令问话。县令拍下惊堂木,“堂下可是城南十里坡王家小女王婼——?”

    “是。”

    “本官问你,昨夜你王家一家六口惨遭杀害之时你看到了什么?你且将你知道的事情原委详细道来,本官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昨夜的痛苦记忆逐一涌上心头,王婼双手紧握,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昨夜我和阿姐躺在床上正准备入睡,忽然听见院外一阵紧促的脚步声,阿姐一向警惕,察觉到不妥便赶忙叫我叫醒,正当我披上外衣时听见隔壁房里传来一阵惨叫声,那声音正是我大哥和小侄女儿的……”

    说道泪处,王婼忍不住抽泣起来,“……阿姐叫我藏到床下躲起来,告诉我说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出声,我当时害怕极了,就听阿姐的话一直躲在角落里……”接着她就听到一声剧烈的破门声,听到了阿姐和那些人的对话——

    “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家是要做什么?”王三披着衣服坐在床沿上,虽然房间很暗她看不清这群不速之客的脸,但是她能感觉到他们就站在门口。

    那人打了火折子,火光印在她们脸上照出了她们凶残的面目,“你就是王三?”那人握着刀,刃上还沾着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

    刀刃反射的光打在王三脸上,王三强作镇定,“你们就是杀人灭口也总该有个理由吧,就是要我的命也该叫我做个明白鬼,等日后冤魂锁命的时候才不至于找上你们,你说是吧?”

    那人一愣,“哼,你倒是会拖延时间。我也不妨直接告诉你,谁叫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呢?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日后你伸冤可别找错了人!”说着一把刀就直直刺进王三腹部。

    王三闷哼一声猛地瞪大眼睛,“你说清楚……是谁?谁是不该得罪的人……”那人哼了一声,猛地抽出刀,“下去问阎王爷去吧!”

    王婼咬住唇双手死死地捂住嘴,不该得罪的人……阿姐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所以惹来了杀身灭门之祸……

    王三一个跟头从床上跌下去,她使出最后的力气爬起来背靠着床沿坐在地上,“你为什么要杀害我的家人,他们没有得罪过你们,求你……求你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那人抹了一把刀刃上的血迹,“晚了!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整整齐齐地上路,你们就去黄泉路上相聚吧!”

    王三张了张嘴还想再问点什么,可那人却不耐烦起来,“你的话真是太多了,安心上路吧——”说着就又往她身上刺了一刀。

    躲在床底的王婼眼睁睁看着那大刀捅穿了阿姐的身体接着又狠狠抽了出去,她呆呆地楞在原地,亲眼看着阿姐死在自己面前的震惊和痛苦远比担心自己被杀更令人悲恸,王婼浑身冰冷一瞬间仿佛失去了神魂,她听到那人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哐当一声摔门而去。

    ……

    县令听完王婼的证词也于心不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敢丧心病狂公然在天子脚下□□?竟致一家六口含冤而死……“真是岂有此理,此目无王法之行径将我大祁律法置于何地,将朝廷法度放在何处,简直是欺人太甚——!”

    县令严肃地望向王婼,“你方才交代是因你二姐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才招致这等祸事,你可知她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

    王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整日在田间劳作一年四季无休,偶尔会去山里打几趟野味,哪里会得罪什么大人物?再说她从不出入烟花巷柳之地,也不曾沾染赌博□□的恶习,最多就是去酒家吃上一盅酒罢了,可是这怎么会与人交恶呢……王婼低下头仔细思索了一番,终是摇了摇头。

    县令眼见线索断在此处暗道一声可惜,“也罢,今日暂且审问到此,退堂!”

    一旁的田莽听完王婼的证词后脸色却变得奇怪起来,或许她知道那□□的幕后真凶是谁了。

    “且慢——”田莽跪在地上望向上首的县令:“大人,草民有话要说——”

    县令又坐下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草民可以作证,一个月前王三曾在裕通钱庄二掌柜处兑换过十两纹银,可后来那掌柜寻上门来非说王三耍诈用十两灌铅的银子换取了足金的纹银,因此事王三与其发生过口角又讹取了她二十两银,依小人之见此事极有可能是裕通钱庄的二掌柜所为,此人心胸狭小被王三讹去银两便心怀怨恨后□□报复,这才致使王家遭受此等灭门之祸。”

    王婼经田莽提醒也记起来了,“阿姐确实曾去钱庄兑过银子,那十两纹银是我二哥的聘礼钱,那日阿姐是为我筹备及笄礼才去兑换的银子……”

    县令左右两侧的县丞和主簿对视了一眼,县丞起身附在县令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可县令听罢却不为所动,“事关人命,本官身为一方父母官岂可徇私枉法。”

    县令不由地想起先前因她畏惧强权而屈打成招最终死于非命的虎铮,若是当时她能舍得一身剐顶住强权秉公执法,或许虎铮就不会含冤而死了……

    后来她仔细读过虎铮屡次犯案的卷宗,又走访了不少人家这才发现此人冤情。虎铮父母因拒绝为地主豪强做守家护卫为恶一方鱼肉乡里竟被其活活逼死。

    那豪强背后有人撑腰才敢在乡中如此横行霸道,因被拒绝恼羞成怒便威胁全县商贾不准与其买卖交易田宅土地、粮食布匹,一旦发现便出动府中恶仆对其实施打击报复,商贾小民人人自危不敢不从,就这样几年之后那一家人竟活生生饿死在家中……

    虎铮行窃虽触犯律法却也是其情可悯情有可原本不致死,可却因为她的胆小懦弱失了身家性命,她枉读圣贤之书枉为一方父母官!这件事也就成了她心里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疙瘩。

    县令收回思绪严肃起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官不管她背后有什么人撑腰一律照抓不误!”县令从签筒里取出一只令签,随即掷在地上:“传令,将裕通钱庄二掌柜缉拿过堂问话——!”

    “是!”捕头领命拿起令签带了一队衙役出了正堂直奔崇仁坊而去。

    长安县县衙设在长寿坊,从长寿坊出发去崇仁坊抓人至少也得明日才归,故而县令下令先行退堂,等明日将掌柜带到再行审问。外间围观的一众百姓也逐渐散去,田莽领着王婼回了辅兴坊的宅院暂歇。

    这头县令出了大堂正往二堂书房走去,一旁的县丞和主簿也赶紧跟上县令的步伐,“大人留步——”县令脚步微顿却并未停留,“有什么话进来再说吧。”

    县丞和主簿跟着县令进了二堂,县令刚坐下县丞就开门见山问道:“大人可知方才堂上那言之凿凿之人是何人?”

    县令听罢疑惑地望向县丞,“那不是先前在衙门办差的胥吏么?县丞不认得她?”

    县丞一噎,“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唤作田莽,乃是县尉下辖的不良人,只因先前行事偏颇这才被衙门解雇的。”县令静静地望着她,“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不必拐弯抹角的。”

    “此人行迹不端前科累累,下官以为她的证词不可尽信。”县丞向前一步走到书案前,“再说就算她所言不假,王三与那钱庄掌柜有龃龉也定是她从中作梗,否则王三一介田头百姓怎么会同钱庄掌柜耍起心眼还讹人银钱?大人可要明察秋毫,莫被人当了枪使。”

    县令好奇起来,“这话怎么说?”

    “这田莽乃是个混迹市井的小混混因着有几分本事被典史收进衙门效力,古语有言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即便是她曾为衙门小役却不可因此对其放下戒心。再则,这田莽被解雇后竟结交上了京中新晋商贾,岂不可疑?大人应当也听说了,近年同裕通钱庄斗得热火朝天的鸿通柜坊竟把田莽奉为座上之宾,焉知此次她是否是借王家六口之灭门惨案诬陷裕通钱庄进而为鸿通柜坊扫除障碍呢?大人可莫要偏听偏信,无辜伤人清白信誉啊。”

    县令喝了一口凉茶,“县丞言之有理,不过听县丞言之凿凿却不知有何凭据?”

    “大人可知京中赫赫有名的文汇楼?能进文汇楼的人物不说非富即贵至少也是一掷千金的豪客,而田莽近来不仅常常出入文汇楼还突然在辅兴坊购置了一座二进宅院,此事从前跟随田莽的旧吏皆可作证。大人请想,如果没有背后之人指点迷津田莽怎么可能支撑得起这样昂贵的消费?”

    县令听她这一番分析也不由地动摇起来,“既然那钱庄二掌柜与死者王三有隙,不论如何也应当过堂审问一番,至于究竟是不是她□□还需听过她的证词后再行论断。”

    县丞见县令无动于衷摔了衣袖就一屁股坐在下堂的圈椅上,主簿此时才幽幽开口:“大人,恐怕明日这堂您是升不起来了。”

    “哦?却是为何?”

    主簿指了指正堂内高悬的长安城图,“大人请看,京畿道乃京兆府统辖治安,而长安城又被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一分为二,街东为万年县治下,街西是长安县治下,两县于城中里坊各设县廨,长安县廨位于长寿坊,万年县廨则位于宣阳坊,两县分而治之各不干扰。”

    主簿与县令对视一眼,“虽说王家灭门之案发生在长安治下的城南,但大人如今要抓的钱庄掌柜却在万年县治下的城东,长安县和万年县一向各自为政各行其是,您若是非要去城东拿人恐怕万年县不会答应。”

    “这人命关天的案子轮不到她不答应!若是她非要巧言搪塞我便一纸文书将她状告到京兆府尹那儿去!”

    主簿摇了摇头,“县令大人初来乍到,有许多事并不如您想的那般简单。常言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纵使县令换了一届又一届,我与县丞典史却自始至终岿然不动。大人可知这是为何?”

    县令收紧了手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眼不眨地盯着主簿。可不等县令回答主簿便自顾自说起来,“自然是因为我等善体察民情审时度势,故而头上这顶乌纱帽才能戴得长久。大人说是这个理儿么?”

    县令猛地从圈椅上站起来,几步走到主簿面前,“你究竟想说什么?你是暗示我不要再插手此事?还是叫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事不闻不问?那王家可是死了足足六口人!六条人命——?!就,就这么算了?”县令抖着手指着主簿,“我看你们这乌纱帽着实是戴得太久了连心都被染黑了!”

    “沈槐安!”主簿冷冷盯着县令,“别以为你是县令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这可是天子脚下大祁国都,皇城根下随便拎一个官都比你这七品官的等级高!你以为你能奈何得了谁?”

    “你可知那裕通钱庄背后靠着的是谁?天子宠臣位列九卿的光禄大夫崔畋你也有所耳闻吧?崔畋之女崔骃正是裕通钱庄的当家掌权之人,那二崔出身博陵崔氏,你一布衣出身的读书人能得罪得起崔氏一族?再说崔骃与出身范阳卢氏的褚宣郡公之妻当朝郡马卢秀乃是至交好友,褚宣郡公与宫中的大千岁贞瑾郡王又情同手足,郡马卢秀和太女殿下也以知己相称……我倒是想问问大人,你是得罪得起崔氏?还是得罪得起褚宣郡马?还是得罪得起郡王和太女——?你说这案要怎么判?!”

    沈槐安听罢一屁股坐在圈椅上,京中权贵林立,随便拉出一个都与皇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怪不得人人都说京官难当京官难当,她现在可是见识了。沈槐安讷讷地开口:“倘若真是那掌柜□□,怎么着也该有个说法……”

    主簿自嘲地叹了口气,“沈大人太天真了,你以为区区一个钱庄二掌柜就能□□吗?就算你真把那掌柜缉拿归案秋后问斩,她也不过是个替罪羔羊而已,真正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不是么?”

    “沈县令一向自诩公正,意图为天下不白之事伸张正义,恕我直言——倘若今日那掌柜真的被您当做真凶开刀问斩,并且那掌柜又是被推出来的替罪之人,这和杀良冒功有什么区别?您口中的公平正义又算什么呢?您不一样是被人当枪使了么?您的所作所为不一样是助纣为虐么?您和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不!不是这样的!”沈槐安心中的信念轰然倒塌,“你胡说八道!”

    主簿平静地望着沈槐安,“沈县令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处置此案吧,我方才说的话您就随耳一听,切莫当真了。”说罢主簿就和县丞一道扬长而去,徒留沈槐安楞坐在大堂久久不能回神。

    大堂之上挂着正大光明匾,沈槐安紧紧盯着那仿佛是在嘲笑她懦弱无能的匾额,“来人——!”

    不多时门外就跑进来两个小厮,“大人?”沈槐安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匾额,“把它给我取下来——烧了!”

    小厮一愣,“大人这可使不得,这是公家之物破坏不得,再说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对您的官声可是不利啊!”

    沈槐安愤愤地冲着小厮咆哮:“你是县令还是我是县令?!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这个县令交给你来做好了!”说罢就一头往内院走去,留着两个小厮面面相觑。

    * 光德坊,京兆府廨。

    崔骃在京兆府二堂已经坐了有两盏茶的功夫了,可京兆尹声称有要事在忙请她稍等片刻。

    崔骃无奈只得在堂内来回踱步,一会儿又坐了下来,叹过一口气后她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这茶都凉透了!崔骃重重地把茶盏放在桌上,茶盖都跳了起来,她不耐烦地冲着衙役问话:“你们府尹大人到底什么时候忙完?她要是还没忙完我可就去她书房里等着了!”衙役告着罪往后头去了。

    京兆尹这个老滑头比起吕连蓟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要不是有求于人她才不会来这儿自取其辱。

    “诶唷——这不是崔大东家么,可真是稀客呀,怎么今日有空来府衙了?”吕连蓟言笑晏晏朝崔骃打招呼,“来人,快把我新得的紫笋茶泡上一盏给崔大东家尝尝鲜——”

    “吕大人还是一如既往会享受。”崔骃忍不住刺了一嘴,“不过这样的好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吕连蓟摆摆手,“都是陈年老茶了不值一提,出了新茶还不得先进贡到宫里去么,我哪有口福喝得到。算了,不说这个了,崔大东家今天来不是找我闲聊的吧?”

    “噢,对了,府尹大人正忙得手忙脚乱的,索性我闲着没事儿,大人就让我过来了。”吕连蓟笑着望向崔骃,“崔大东家可是为城南王家灭门一案来的?”

    “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崔骃严肃起来,“那王家灭门之案不知怎么就牵扯到我钱庄的伙计身上了,长安县新任的愣头青居然还下令要来我店里拿人,你说这,这算什么事儿嘛……”

    “害,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衙门只是叫人过堂问话,你拦着不让人抓,不是更坐实了嫌疑么?要我说还是大大方方地让她去人衙门里回个话,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你看你现在弄的……”崔骃一口啐在地上,“狗屁!”

    “你说得倒简单,我要是真让衙门在我店里抓了人,那不就等于承认是我钱庄伙计□□了么?以后这钱庄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那你想如何?”吕连蓟饮了一口茶。崔骃撇过脑袋面上尽是不屑,“总之这件事与我钱庄无干,与我钱庄的伙计也无干。”

    吕连蓟抬了眼皮盯着崔骃,“真要是无干就该坦坦荡荡让她们查,像你这样遮遮掩掩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就是你们钱庄的伙计心怀怨恨才□□。你拦着不让抓人,现在那伙衙役空手而归,那么多围观的百姓心里会怎么想,不就是认定你在包庇凶手么,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崔骃一口咬定,“不论如何这次你可得帮我,王家的灭门之案她们爱怎么查怎么查,反正不能攀咬到我钱庄上来。”

    吕连蓟见她油盐不进也是无奈,“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死板,你要真想让你店里的伙计洗脱嫌疑就更应该让她去衙门接受审问,当着全县的百姓的面儿当堂释放不是最好的证明清白的方法么?”

    “就算退一万步,她就是真的幕后真凶,你只要打点好县衙诸官,怎么问话怎么洗脱嫌疑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吕连蓟又给她吃了一粒定心丸,“就算那县令再如何强硬,她还能越得过令堂和太女去?”

    崔骃将信将疑地看着吕连蓟,“你确定这招有效?”吕连蓟反问道:“不然呢?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崔骃沉思起来,“也罢,我就再信你一次。”

    崔骃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我仔细想了想,你得想个法子把那愣头青拦住一时半刻,否则她要是真的混不吝拼死也要攀咬上我,我岂不是功亏一篑了么?这事儿你务必要处理妥当!告辞了!”说罢起身离开了京兆府衙。

    ……

    当天下午,吕连蓟以京兆尹的名义传长安县令沈槐安入府汇报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王家灭口一案。

    可令沈槐安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竟是一调虎离山之计,待她坐着马车往京兆府去时,长安县衙门却张贴出县令称病的告示,县丞暂代县令一职连夜审案,裕通钱庄二掌柜主动过堂接受问询,县丞简单过问之后就排除了她□□的嫌疑,当夜就将其放归。

    等沈槐安得知此事时天已大亮,钱庄二掌柜业已放归,平白无故不可能再将其抓回,否则官府抓了放放了又抓岂不是失了威信。沈槐安深觉其中有诈却无可奈何,一时悲从中来,深思熟虑之下毅然决然辞了官,告老还乡去了。

    而王家灭门一案线索到此中,断俨然又成了一桩悬案,恐怕久而久之也就无人问津了。而至于枉死了的王家六口,官府也只能出钱将其厚葬,再给唯一的活口放发一些抚恤金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官府的这一举动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众人纷纷猜测这其中的隐情,可无论如何猜测没有证据也就无可奈何,况且官府已经定案成贼寇作案,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桩悬案才能被重新启封了。

    沈槐安心灰意冷决心远离京都,却不想临走之时县丞和主簿前来相送。

    主簿开了一坛酒,斟了满碗递给沈槐安:“沈县令可是还在怨恨我等?”

    沈槐安望着一眼主簿摇了摇头,拿起酒碗一口吞了酒,“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沈槐安自嘲地笑了笑,“你二人能保得住头上这顶乌纱帽也是你们的本事,恕沈某无能,担不起这青天大老爷的重担。”

    “沈县令何必妄自菲薄,只是京都势力盘根错节,沈县令无权无势施展不开身手罢了。”主簿从袖口取出一份文书,上头写着吏部传檄的字样,主簿递给沈槐安,“祭酒大人向来爱才又早就对沈县令有所耳闻,王家灭口一案始末祭酒大人也略知一二,听闻沈县令辞官一事颇感惋惜,故此特向皇上保举你。”

    沈槐安接过文书正是诧异,这乃是调任云州刺史的文书!“这如何使得?沈某无才无德怎敢忝居刺史一职?”

    主簿安慰她,“沈刺史既心怀大志,又恰逢如此天赐良机,何故推脱?”主簿望了望前方蜿蜒的道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沈刺史,一路保重吧!”

    沈槐安紧紧攥着那任命文书,“如此,多谢了!还请替我向祭酒大人道一声谢,若有来日,沈槐安定报祭酒大恩大德。”

    主簿点了点头,目送沈槐安上了马车一路往西驶去。

    县丞长吁短叹了一声,“还真是年轻啊!果然是愣头青一个,还不知道要历练到什么时候呢……”

    “走吧,该回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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