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兖州,傅宅。

    傅云璞退了高烧后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一直卧床好生将养了大半个月才将将恢复,如今精气神儿也回转了许多。

    这头傅安正伺候着傅云璞用药,屏风后头忽然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个莫约十来岁年纪的小童,“哥,那庾氏家主和小姐又来府上了——”傅云璞听罢没什么反应,只一口气饮了药汤便要起身更衣。

    这小童正是傅家二公子傅云璋。傅云璋听说兄长卧病的消息忙马不停蹄地从书肆搬回来陪他,任谁劝也不听,非得等傅云璞病情好转才肯回书院继续念书。傅玄和姜湛对这个小儿子都无可奈何,最终还是由着他来了。

    傅云璋自幼便十分敬爱傅云璞,从小到大最听傅云璞的话,不仅是因为傅云璞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还因为他自小便熟读五经,精通琴棋书画,更素有神童的美名,可谓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再加上傅云璞性情随和极易相处,傅云璋虽与他相差七岁,二人却玩得十分要好,是以傅云璋自小立志把傅云璞当作追随的榜样,亲昵程度远超父母。

    虽然这几年傅云璞的名声因为高平郗氏退亲一事备受坊间流言影响,但傅云璋可不会因为外界的流言蜚语而疏离他,他们兄弟一体密不可分,岂是外界那些三言两语就能挑拨得了的。

    见傅云璞没回应,傅云璋又问了一遍:“哥,你怎么起来了?你要去见那庾大娘子么?”

    傅云璋一屁股坐在榻上,眼看着傅安伺候傅云璞洗漱,语气不由地着急起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真的要去见那个庾大娘子啊?”

    傅安刚为傅云璞簪好发,听二公子这么一说心思也活络起来,“公子若真要去见客,不如稍稍抹些脂粉,看着也精神点儿?”

    “一个两个都在混说些什么,哪个要去见客了?”傅云璞起身净手,“我这都躺了半个月了,还不兴让我起来出去转转走走?”

    傅云璋一听不是去见那庾大娘子的瞬间雀跃起来,“太好了!哥,外面天气这么好,不如咱们出去放纸鸢吧!”

    “那可不行,公子大病初愈还见不得风,虽然外头不怎么冷了,可是您现下身子正虚着呢,还是再调养调养,等三月份了再出去吧。”傅安拧了帕子递给傅云璞擦手,“而且主君吩咐过,要是再让公子病着,我们又少不得挨顿板子了,公子们就体谅体谅奴婢们吧。”

    “哦。”傅云璋听罢蔫吧了。

    “行了,你就别逗他了。”傅云璞睨着傅安,“去把棋盘拿出来,我与阿璋手谈一局。”

    傅安应了一声从隔间的小书房里的博古架上取来一只匣子,趁着傅安布棋的空当,傅云璋觑着傅云璞的神色旁敲侧击起来,“哥,你觉得那庾大娘子如何?”

    “什么如何?”傅云璋支支吾吾:“就是,就是……你觉得她怎么样?你……”

    傅云璞落了一子,“什么怎么样?怎么说话结结巴巴的?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傅云璋说不出来也不敢说出来,一旁观棋的傅安大着胆子替他说出来了,“公子,二公子这是问您对那庾家小姐满不满意呢?”

    傅云璞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傅安:“好个放肆的傅安,敢调侃起我来了?”傅安立刻噤声,“我错了公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傅安退到傅云璞身后,傅云璋递给他一个谴责的眼神。

    傅云璋见出师未捷也安分了一会儿,可没下几个来回他就败给了傅云璞,他索性也收了下棋的心思,“娘亲给哥哥定的这门婚事我觉着不靠谱。虽说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娘亲前车之鉴在前,大哥这回可要自己拿主意才是,我觉得这个庾大娘子和那郗氏没什么不同,大哥觉得呢?”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傅云璞眼皮未抬,只安心捡着棋子。傅云璋低着头,时不时抬眼偷偷观察着傅云璞,“没谁教我,都是我自己想的。”

    “再来一局。”傅云璞看了一眼对面的傅云璋,“这回你先落子。”

    “哦。”傅云璋随便落了一子,“哥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呢?”

    “只要你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傅云璋一愣,视线落在面前的棋盘上,他怎么可能赢得过他大哥啊……“那我不是永远都不知道了嘛?!”

    傅云璞微微露了笑,“你个小奸细,这又是谁派来的探子?”

    “没谁派我来。”傅云璋见被识破适时地闭了嘴,“不告诉你。”

    “不如咱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先告诉我是谁叫你来的,我再告诉你我心中是如何想的。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傅云璋觑了一眼对面笑得温柔无比的大哥,又低头仔细地观察着棋盘上的棋子,他的黑子已经被傅云璞的白子完全包围了。傅云璋坐直了身子与傅云璞对视,语气坚定:“我不告诉你。”

    傅云璞听罢缓缓落下一子吃掉了傅云璋的黑子,“那我也不告诉你。”

    “哼。”傅云璋又蔫吧了,“大哥坏,大哥欺负云璋。”

    “古语言‘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云璋怎能联合外人中伤为兄?”傅云璞垂下眸眼神落寞,“再说为兄自小教导你为人处事需待人以诚,可阿璋却如此欺瞒于我,这太让我伤心了。”

    傅云璋将信将疑,“可是兄长还教导云璋要信守承诺。云璋与人约定在先,不能食言,故而不能给兄长透露分毫。”

    傅云璞抬眸,“可我与云璋手足之情,难道还抵不过云璋对外人的一声承诺?”

    “大哥强词夺理,云璋与人约定一没伤天害理,二没违背道义,所以并不能相提并论。”傅云璋眉头紧蹙,“况且自古忠义两难全,大哥如果非要这么说,那小弟也只能大义灭亲了!”

    傅云璞无奈摇头,“好一个小滑头,现在还诓骗不了你了。”

    “那是!”傅云璋得意起来,“都是大哥调教有方。”傅云璋听罢豁达一笑,“这倒是我自食其果了。”

    “那……大哥真的中意那庾大娘子嘛?”傅云璋心怀不满,嘴里嘟嘟囔囔,“依我看她还不如姜表姐呢。”如果大哥能和姜表姐在一起就好了,这样大哥就可以不外嫁,也不用受外人的欺负了。

    “你一个小孩儿懂什么?还操心起我的事儿来了?”傅云璞摆手叫傅安收了棋盘,“我看你是在家里呆的时间太长了,明天就回书院念书去。”

    “哦。”傅云璋看他语气不似作假也不敢再多问,终是悻悻闭了嘴。

    另一头傅宅三进院西厢房内,小厮禀告姜琝说先前她带回来的那位人醒了,“既然醒了你们暂且先好生照料,等过几日再将人送出府去吧。”小厮应了一声转身出了门。

    * 京畿,丹凤门街道。

    临近三月春狩,皇宫内外都在为皇帝驾幸宜州做准备。皇帝春狩路线一路从宜州至富平北原转狩至同州,再至渭北尧山狩猎,后于四月临幸九成宫。

    春狩期间的护卫工作尤为重要,身为内卫阁领的沅钟衡也为皇帝出行的安危忙碌起来。

    通往大明宫建福门的丹凤门街上,文鸢正向沅钟衡汇报近日发生之事。

    “姑娘,您看田莽这事儿该怎么处置?”文鸢拿不定主意,田莽如今惹下这等祸事来按说不会再得沅钟衡信任,可王婼的那番话说得倒也极有道理,她有些动摇,“另外,我看那个王婼倒是个可塑之才,不如让她取而代之。”

    沅钟衡拨了拨窗帘露出一条缝隙来。此时正是卯初,外间还蒙蒙亮,路上也没有多少行人。沅钟衡松了手,帘子上坠着的穗子晃来晃去许久才归于平静。

    “你去牢里看看她。若是她心存死志,就不必再管;若是意图求生却一心复仇,那也不必再管。”

    沅钟衡看向文鸢,“你说得对,即便才能兼备却不能为我所用一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倘若她还没弄清楚现实,就如你所言叫王婼取而代之吧。”

    “是!”文鸢点头应下,“我看王婼心智坚韧绝不输于田莽,只要好生调教一番,日后必有大用。”

    “哦?”沅钟衡好奇起来:“你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何以有如此评价?”

    文鸢如实告知:“姑娘有所不知,此人虽出身草莽但言谈举止不俗,既工于心计又审时度势,假以时日恐怕远超于我。”

    沅钟衡弯了弯唇角,“但有一点她却远不及你。”培养心腹有时候并不是看中一个人的才能德行,而是看她忠诚与否,反之其人能力越强,对主反而是一种潜在威胁。

    沅钟衡敲打文鸢,“你这心软的毛病也该改改了,指不定哪天你就得在这上面摔个跟头。”

    “我知道。”文鸢向她保证,“我不会掉以轻心的。”如果田莽经过此事能够认清现实倒不失为制衡王婼的一个筹码。

    马车在建福门停下来,沅钟衡下了车往光范门走去。马夫调转马头往宣阳坊万年县廨而去。

    * 宣阳坊,万年县县廨监牢。

    田莽手戴镣铐蜷缩在昏暗潮湿的监牢里,身下的枷杻草席都差不多快腐烂了,狱卒却不肯换新的来。通常情况下一间牢房要关押十来个人,但因为田莽是被判了斩立决的死囚,故而和其他普通人犯不同,被单独关押在监狱最里侧,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处狭小的石室里。倘若有一点儿不如狱卒的意就要时刻警惕被她手中的杀威棒,田莽初来乍到就被那二十杀威棒狠狠杀了锐气。田莽被打怕了,这样的环境她是一天也呆不了了,不如一死了之。

    文鸢重金买通狱卒前去探往田莽,跨过一道道监门,凡狱卒过往之地无不响彻着‘冤枉啊’‘放我出去’之类撕心裂肺的山呼声,饶是见多识广的文鸢陡然见到如此情景还是不免不寒而栗。

    狱卒殷勤地给文鸢指明田莽所在之处,“这位娘子,人我已经给您带到了,您可是要进去?”言下之意无外乎是暗示这是另外的价钱。

    文鸢大方地取下腰间的荷包,一整个儿扔到那狱卒怀里,“不必了,你出去吧,我要单独跟她谈谈。”

    狱卒满意地掂了掂手心的鼓囊囊的荷包,“好嘞,您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我就在外头候着呢。”

    文鸢点了点头,“把门带上,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狱卒应了一声高兴地转身往外走,不多时门口又传出一道声音,“不过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呆久了我们也难做了。”文鸢瞥了一眼门口,大门已经锁上了。

    田莽昏昏沉沉瘫在草席上,文鸢立在监牢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周遭糟糕的环境,确实不是人能呆得下去的地儿。

    文鸢啧了一声,不免有些唏嘘,“田大娘子,别来无恙啊。”阔别已久的声音唤醒了田莽心中求生的念头,她登时清醒了。

    “是你——!”田莽猛地睁开眼,引入眼帘的果然是文鸢。虽然她带着厚实的幂篱,帽檐周围垂下的黑纱蔽障全身,可单看她的身形她还是能分辨得出文鸢和沅钟衡的区别。

    田莽惊喜之余又忽然记起前车之鉴,她瞬间警惕起来:“你来这儿做什么?!”

    “你好像不太愿意见到我?”文鸢颇为惋惜道:“我还以为你望穿秋水千盼万盼指着我能救你出去呢?看来是我多意了。”

    田莽撑着墙壁站起来,隔着丛棘栅栏与文鸢对视:“听你的意思你是来救我的?”

    “你想多了。”文鸢撩开纱幔指尖朝着那丛棘栅栏上的尖刺上轻轻戳了戳,“不过你我相识一场,如今你死到临头,于情于理我也应该来探望一二。顺便给自己敲个警钟,千万不能步你的后尘。”

    文鸢漫不经心地收了手,“怎么样,这儿呆着还舒服吗?”田莽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舒不舒服的不如你自己进来亲自试试?”

    “这话不对,你知道我为了进来看你一眼花了多少银子么?”文鸢笑着摇了摇头,“整整一百两银子,她们可真敢要啊……”文鸢啧了一声,“还不止,我那荷包里多少还有四十两呢。”

    文鸢拢了拢纱幔,“不过我看你在这儿呆的挺舒服的嘛,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留了。”文鸢转身欲走,“告辞了。”

    “等等——!”田莽倏然出声,文鸢脚步一顿,“怎么,你还有事儿?”

    田莽双唇紧抿,愣愣地望向文鸢方向,似有什么话开不了口。不等田莽开口文鸢便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王婼,我已经把她安置好了,你就安心上路吧。”

    “不!不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田莽不顾疼痛一把抓上荆棘栅栏,“你有办法救我出去的对吧?”

    文鸢停住脚转过身,“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你杀了人却不想偿命?”文鸢哼了一声,“我先前一直以为你是个铁骨铮铮的有情有义之人,却不想你也是这种贪生怕死之辈,算我看走了眼。”

    田莽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是,我田莽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市井混混,我没骨气没义气也没志气,更没什么本事……”田莽抱着头哭诉起来,“可是你——你当初为什么非要找上我?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哪里能落到这个地步?!”

    文鸢的心被揪了一下,“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可是我有得选吗?这都是你们逼着我选的——!”田莽颤抖着手,这双手上沾满了鲜血,“我没想杀人……我也没想连累王三……可是,可是她们都因为我死了……”

    文鸢闭了眼,“争权夺利本就是流血牺牲,如果她们不死,死的人就是你。”

    文鸢静静地看着蜷缩在角落里悲痛欲绝的田莽,也许姑娘这回的选择是错的,这样的人注定是不可能帮助她完成宏图大业的。“如果你想要活下去,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也许麻木不仁地活着或许就不用经受这份痛苦了吧。

    田莽止了泪,荆棘栅栏上沾满了她掌心的血,“我不要呆在这个地方,我要出去,我不要死,我想活!”

    “你真的想清楚了?”文鸢喟叹一声,“或许选择生比选择死要简单得多,可是你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你永远都无法承受的。”

    “我不要死。”田莽重复道:“我不要死,我要活——我要活下去!”

    “好!”文鸢深吸一口气,“那你记清楚了,你的命是用别人的命换来的。从今以后,你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田莽脱力地闭了眼,她终于还是抛弃了一切,抛去了道义抛去了尊严抛弃了生命……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不择手段的苟且偷生的阴险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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