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三司使例行审问沅钟衡。因皇帝偏袒沅钟衡特派千牛卫驻守大理寺,霍浔和单帧顾忌皇帝也不敢再明目张胆滥用重刑。

    沅钟衡有恃无恐:“《大祁律》明文规定,审案官与被审之人曾经有成见、有过节者应该回避。现请大理卿遵照律法叫单帧单尚书回避此案。倘若她再审问,本卫将一字不答,一言不回!”

    “你简直放肆!”单帧破口大骂,“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小小的阶下之囚倒还摆起谱来了,是谁给你的权力叫你在此大放厥词!”

    霍浔眉头一皱,“单尚书,可有此事?”

    单帧气势陡然一弱,沅钟衡先声夺人,“长安十二年本卫经手查察訾誉贪墨案,訾誉乃单尚书姑妹,本卫三月以来受尽鞭笞,难道不是尚书挟私报复,公报私仇?”

    单帧怎会不知她的底气从何而来,不过仗着皇帝为她撑腰而已,“小人之心。”

    “既然单尚书大人大量,还请速速回避吧。”

    单帧一声冷哼,甩袖出了审讯室。

    霍浔心底不悦,“该回避的都已经回避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们严刑逼供三月有余,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还要我说什么?”沅钟衡抬头,“要不然你告诉我你们想听什么,我转述一遍?”

    “混账话!”霍浔勃然大怒,“律法严明岂容你在此放肆!”

    “大理卿查案办案难道只会严刑逼供?没有事实依据,你凭什么判定我有罪?那个曹帆一口咬定是我杀害槐亲王,根据何在?动机何在?我与槐亲王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谋害皇室宗亲?你们仅凭她的一面之词就能断我有罪,这分明就是栽赃诬陷,欲加之罪!”

    霍浔眯眼,“伶牙俐齿,巧言善辩!这都是你推脱之词,不足以取信本官。”

    “大理卿与刑部尚书大权独揽,刚愎自用,妄图以莫须有的罪名判我死刑,我不服!”沅钟衡看向隐身的御史中丞,“三堂会审当由三司使共同问审,御史中丞不妨说句公道话,大理卿是否有失偏颇?”

    御史中丞唯唯诺诺,神仙斗法百姓遭殃,她能怎么办,“这……”

    沅钟衡心道一句怂包,转而冲着霍浔直言,“大理卿有失公允,刑部尚书又已然回避,现下三司使空缺,还请补足人手再行问询吧。”

    霍浔咬紧牙关却对沅钟衡无可奈何,“押回监牢候审!”

    ……

    三日后,刑部侍郎吕连蓟顶替尚书单帧成为三堂会审行列的一员。

    不等吕连蓟缕清这其中的千丝万缕,她就被皇帝秘密召进了紫宸殿。

    夏日的暑气已初现端倪,天还未大热,吕连蓟却已经汗流浃背,她抹了抹额角,手巾上滴汗没有。

    半个时辰后,吕连蓟走出了宫苑,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难怪她总感觉今日格外闷热窒息,原是黄云低沉,大雾弥漫,一丝风都没有。

    大理寺审讯室,三司使齐聚一堂再审沅钟衡谋害皇亲一案。

    此时吕连蓟才见到了文鸢口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幕后之人。也难怪她能如此嚣张,有皇帝在背后保驾护航,换做她早就不可一世了。

    吕连蓟收回思绪,便听沅钟衡几句话就堵得大理卿哑口无言。

    “大理卿还要我再重复多少遍?说我谋害槐亲王纯属栽赃陷害,我虽是内卫阁领,但内卫府可不止我一个阁领,你们若仅凭曹帆一句‘阁领’二字便认定我是真凶,那内卫府大阁领季鸾是不是也要同我一样缚在刑房被你们严刑逼供?”

    “且不论怎地突然冒出个曹帆一口咬定本卫杀害皇亲,单说你们三司使不问是非不分黑白偏听偏信曹帆一人之词,我就有理由相信你们这是串通朝臣诬陷内卫,更有暗指圣上谋害手足之嫌!如若不然,你们为何非盯着我不放,而不去查证那曹帆之供词是否为构陷之言呢?”

    “胡言乱语!无稽之谈!”霍浔一掌拍在小案上,震得墨汁都溢出了些许。

    御史中丞缩着头一言不发,一旁的吕连蓟心思百转,“大理卿,这人犯说得不无道理,这点确是咱们理亏。”

    “你!”面对拆台的吕连蓟,霍浔气得无话可说,“好,既然如此,核实供词之事就交由你来查证好了。”

    吕连蓟觑着霍浔青黑的脸色本想告罪,但一想到皇帝的吩咐又瞬间强硬起来,“是,卑职这就去办。”

    问审一度陷入僵局,沅钟衡被千牛卫押回监牢。

    近日荣伯公频繁往走于几大朝官之间,就连吏部尚书房琮予也插手到此案中,风向渐渐还转,霍浔隐隐有感,若是再不尽快定案,怕是要变天了。

    ……

    这头沅宥为沅钟衡之事四处奔走,荣伯公府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沅立衡的夫郎成玉和年仅三岁的儿子沅弘安被人绑架了。

    沅立衡坐立难安,心急如焚。成玉和弘安省亲途中被人盯上了,那绑匪丧心病狂竟威胁立衡用三成家产赎回夫小,倘若胆敢报官走漏了风声,就让她天人永隔,人财两失。

    最先察觉立衡精神失常的还是苏衡,她百般逼问下立衡才道出了实情,“二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可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万一被他们知道了,阿玉和弘安可就……”

    “我知道。”苏衡安慰她,“你先别急,你仔细想想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或者有谁会拿姐夫来威胁你?”

    立衡左思右想也没个头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狮子大开口竟要我……我……”立衡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只一个劲儿地哀怨。

    “都什么时候了,你倒是说呀,他们到底要什么?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两条人命重要,你难道还疼惜几个银钱吗?!”

    立衡痛苦掩面,“他们……他们要我交出三成家产,点名要东市的布坊,酒楼和金店,还有城东的马场和五百亩的田庄……这,这我哪敢给!二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话音未落房门打开,汪氏一行人破门而入,“不能给——!”

    “爹。”苏衡扶着陈氏落座,“您怎么也来了?”陈氏朝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

    汪氏高坐主位,“立衡,不是我这个做后父的心狠,你自己想想,你刚才说的那些产业可都是府上唯数不多的进项,要是这些都交了出去,咱们一大家子百十来号人吃什么喝什么?靠什么养活?你不能因一己之私害了全家人呐!”

    思衡诚心劝诫,“大姐,这赎金不能交,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是有心之人设下的一个套,一旦你交了赎金,姐夫和小侄可就真的没命了。”

    管家荣婕也劝告立衡,“大小姐三思,四小姐说的不错,万一您前□□了赎金后脚他们就撕票,那您可真就人财两空!”

    荣婕意有所指,“大小姐,万不能意气用事。您仔细想想,那伙绑匪要是见此举无用,说不定就将姑爷和小少爷放回来了,您可千万别冲动!”

    见所有人都不同意交钱救人,立衡一时手足无措,她把希望投到苏衡身上,“二妹……”

    苏衡也摇头,“大姐,你生意场上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平常人家哪有这个胆量得罪荣伯公府,我思来想去也觉得这是一个圈套,否则他们怎么单单挑了姐夫省亲的日子强掳了他们,这分明就是在逼你就范!一旦你交了赎金,他们父子恐怕真的回不来了。”

    立衡被苏衡那句回不来了震得魂魄顿失,“不,不会的,你快想想法子救救他们……”

    汪氏发了话:“报官吧!出了这种家丑也不要顾什么脸面了,立刻去京兆府报案,请她们帮忙将那伙绑匪捉拿归案!”

    “不能报官!”立衡拦住汪氏,“绝对不能报官,一旦他们知道我走漏了风声,一定会对阿玉不利的!”

    “混账,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担心这些,当务之急是赶紧抓住绑匪才能尽早救回成玉,你拦着不让报官,那成玉的境地就更危险了!”

    “不!”立衡超出平常的强硬,“你们不让我叫赎金救人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报官走漏风声,你们一个个居心何在?”

    “这事不用你们管,我自己会处理!”

    “大姐你别激动!”苏衡拦住立衡,“你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要做傻事,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解决,万一出了情况也好有个对策,你……”

    立衡一把推开苏衡,“够了!绑匪绑的是我的男人和儿子,你们当然会说风凉话了,你扪心自问今天要是你的夫郎性命攸关,你也能这么冷静吗?!”

    苏衡住了嘴,任着立衡出了房间。立衡现在正在气头上,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管家,快去请母亲回来!”荣婕应了一声,赶忙出府去寻沅宥回家主持大局。

    还未等沅宥回府,当晚沅立衡便按照绑匪指示独自赴约。

    绑匪选的地儿偏僻异常,立衡照着指引来到一处凄凉破败的荒庙,这里听不见一丁点喧闹的人声,只有偶尔几道夜鸟凄厉的哀鸣打破这令人胆寒的死寂。

    “他们在哪儿?”

    蒙面人朝她身后望了望,“东西都带来了吗?”

    “我要见他!你要是敢伤害他们一根毫毛,那你一分钱都别想得到!”

    蒙面人甩手,“带走!”

    蒙面人领着立衡往林子深处走去,树高林密,地上覆着厚厚一层落叶,偶尔洒落下几点斑驳苍凉的月光。立衡跟着七拐八拐,越往深处走她就越发胆颤,一股浓厚的未知的危险笼罩在心头。

    莫约两刻钟后,幽黑的深林里照出一抹微弱的火光。

    沅立衡猛地推开破旧腐朽的木门,穿过空敞荒芜的前院,乃见前面不远的抹角处微微有灯火闪出。立衡眼睛一亮,急急朝那抹灯火闪烁处奔去。

    吱吖一声,响动惊住了成玉,他闭着眼紧紧抱住了弘安,“别怕,别怕……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娘亲了……”

    “阿玉——!”

    梦境一般,成玉看到立衡出现在眼前,他不敢出声,他怕这又是一场幻境。

    “阿玉……你怎么了?”立衡轻轻搂着颤抖的成玉,“别怕,是我,是我来救你了,阿玉。”

    立衡紧紧箍着成玉和弘安,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据了心头。

    “爹爹,娘亲真的来接我们回家了……”成玉听到儿子的呼唤,他猛地抬起头扑到立衡怀里哭个不停。

    立衡轻轻拍着成玉的背温声安慰他,“没事,已经没事了,我们来接你们回家。”

    咚的一声,刀鞘落在地上,蒙面人粗粝的声音打断了屋内温馨的氛围。

    “这人你也见了,我们可是信守承诺,他们俩毫发无损。”蒙面人伸出手,“我要的东西呢?”

    立衡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扔到旁边铺满灰尘的木桌上,“放我们走!”

    “这是自然,不过嘛……你得留个信物,万一你耍我们,我也好去官府讨个说法。”

    蒙面人一招手,后头就冒出两个人,一个攥着契书,一个端着印泥,“摁手印吧,摁完你们就可以走了。”

    “你们说话算数。”蒙面人哈哈一笑,“那是自然,我们最讲信用了。少啰嗦,快点摁!”

    “从今以后别再来找我的麻烦!”沅立衡深深望了他一眼,在契书上摁下手印。

    车轱辘幽幽滚着,在泥地里印了一串辙痕。

    立衡驾着车一言不发,成玉抱着睡熟的弘安探头看了一眼,这不是回府的路。“妻主……咱们这是去哪儿?”

    “夜深了,城中宵禁,咱们今晚去别庄歇息。”成玉嗯了一声,放下帘子坐回了车厢。

    ……

    立衡揽着成玉,方才那股英勇之气陡然褪去,现在心中只剩下无尽的后怕。

    她不敢去想明天母亲发现库房失窃会如何,更不敢想那伙绑匪找上门来会如何……可是不论如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不能让成玉和弘安受到一丁点伤害。要骂要打要杀,就冲她一个人来吧。

    “妻主,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成玉缩在立衡怀中泣不成声,如果不是他,立衡也不会被胁迫,这都是他的错……

    “胡说什么,这跟你没关系,别胡思乱想,快休息吧。”

    立衡手上更用力了些,“阿玉,你和弘儿乖乖的呆在这儿,哪儿都不要去,知道么。”

    成玉从她怀里抬起头,“妻主……”

    “别问。”立衡摁住他的唇,“什么都别问。”

    成玉的泪滚湿了她的手心,“这一次听我的好么。”

    成玉趴在她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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