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兖州,石河村

    晨曦轻轻拨开河面氤氲的水雾,显现出绿树环合、炊烟袅袅的石河村,村道两岸的农田里是一望无际的青黄色。

    天还未大亮,鸡鸣狗叫声依稀可见,早起的人已经开始忙着收割水稻了。

    晨风拂过一片弯腰低眉的稻穗,沙沙声响里忽然冒出个人影来,“柳大,这是要上哪去?”

    冷不丁地,柳林听见有人在跟她打招呼,她也没见着人,随口敷衍:“哎,带侄女去走亲戚。”

    那人又问,“诶,你们家雩丫头今年要赶考了吧?”

    柳林顿时挺直了腰杆,言语间也透着一股自豪和喜悦,“早着嘞,雩娘这会儿还在瑕丘跟刺史大人讨论学问哩。哎呀不说了,我还忙着呢,你也赶紧忙吧。”

    要说柳大娘这一辈子有什么引以为傲的事儿,那就是生了个会读书的好苗子——柳雩。

    柳雩五岁启蒙,九岁就参加童子试入了临朐书院,十三岁便考中秀才,时隔三年又中了举人,这等天之骄子真真是羡煞旁人。

    照这个势头下去,明年秋闱指不定又能高中进士,再得个榜眼探花哩。是以,兖州刺史对其青睐有加,如今更是聘了柳雩做自家小闺女的西席先生。

    说起来柳雩这等年少成名的女郎该是炙手可热的媳妇人选,可年满十八的柳雩却并无任何结亲意愿,原是幼时祖父母已为她定下了一门指腹为婚的娃娃亲。

    这娃娃亲对象正是柳林的表亲——柳华之子柳弘。

    柳林今天走这一遭正是为了解决这门口头婚约。

    若是柳雩不争气同样是个庄稼汉倒也算和柳弘门当户对。可今非昔比,柳雩的身份步步高升,现在她已经是前途光明的举人娘子,怎么还能配一个乡野村夫?

    索性天无绝人之路,柳林今日便是要亲手替女儿斩断这段孽缘。柳雩前程似锦,决不能被泥腿子柳弘拖累!

    柳林眉头舒展,转头看了眼后头病恹恹的柳青,“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我少给你饭吃了吗?还不赶紧走!”

    柳青背着个洗得泛白的布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柳林的步伐。

    * 三阳村

    从旭日东升到日薄西山,柳林二人翻过一座山涉过两条河,终于在天黑之际赶到了三阳村。

    大安镇地势平坦,土壤肥沃,良田千顷,是兖州金乡县治下最为安定富庶的村镇之一,棉麻纺织与粟稻年产效益可观。其中有四成以上的山林土地归属于兖州商贾巨富傅氏一族,三阳村的禾庄便是傅家的私庄之一。

    禾庄的管事之一便是柳华。柳华一家三口都住在禾庄内的平房小院里。

    一阵犬吠打破了夏日的宁静,柳华夫郎谢氏听见动静往屋外走,边走边嘀咕,“这么晚了会是谁啊?”

    谢氏刚取下门栓,就听见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哎呦你动作怎么这么慢,我都敲了好半天门了才出来!这该死的畜生,眼睛白长了,认不得姑奶奶是谁吗?!”

    “原来是林表姐……快进来!”谢氏看清了来人的脸,僵硬的面皮上也硬挤出一个笑来,“弘哥儿,快去叫你娘出来——!”

    在灶房屋里忙活的柳弘忙去后院叫柳华。

    待柳林走近了,谢氏这才发现跟在她身后的女子,不是柳雩,谢氏脸上的笑意散了一些。

    柳华匆匆洗了手从后院赶过来,她刚刚把新编的地笼放到稻田外的大水沟里,准备趁着夜晚逮些泥鳅黄鳝改善改善生活,转头就听见儿子说来客了。

    谢氏取了油灯点着放在堂屋的方桌上,刚倒完水,柳华就赶脚地进来了。

    “表姐来了,还没吃饭吧?”说罢也不等人回答就径直看向夫郎,“煮碗完面疙瘩汤吧。”

    柳林大咧咧坐在板凳上猛灌了一壶水,“再放两个蛋,走了一天的山路,累都累死了。”

    谢氏应了一声,拉着柳弘出了堂屋。

    待落了座,柳华这才看到柳林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柳华愣了愣,“表姐,这位是?”

    柳林豪气地抹了把脸,“她叫柳青,算起来也是雩丫头的堂姐。”

    “哦哦。”柳华借着黄泛的灯光暗暗打量起柳青来,看着是个周正的人物,只是夜色黑,看不真切。“青丫头,你也坐下喝口水吧。”

    柳华明里暗里试探,“表姐这趟来是要替青丫头某个差事吗?这马上也秋收了,庄子里确实也缺人手……”

    “她个……”病秧子能干啥活?!柳林刚想破口大骂,但想到此番自己来的目的又生生转了话口,“不是我吹,青姐儿人老实,长得高挑明媚,力气大身材好,是把干活的能手。总之你看着安排吧,给口饭吃就行。”

    柳华眉头一紧,狐疑地看向柳青,这话怎么听着不像是找工的哇?“表姐……”

    “哎呀别问东问西的了,饭好了没有?今天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渴的,你还在这叽叽喳喳的!”

    柳华当即赔了个笑脸,“好了好了,我这就去看看。”

    柳林看了眼桌上坐着的像木头似的柳青,“你是死人吗?人家问你不知道说两句好话,成天摆着张臭脸,好像谁欠你的样。”说着一脚踢向柳青,“一会儿人来了你好好表现,知道吗?”

    那头灶房里,谢氏肉疼地挖了一大勺猪油放进汤里,取了白面搅成小疙瘩煮进油汤里,“弘儿,去地里扯把青菜来。”

    柳华坐在灶前添柴,听夫郎抱怨,“你那表姐真真是趾高气扬得很,哪回来不是指使着做这做那,要不是看在儿子面上,哼,还当谁稀罕巴结她!谁爱伺候谁伺候,反转我不伺候!”

    柳华没接话茬,“多煮两碗吧,再放两个蛋,一会儿我给她们端过去,你就和弘儿在灶房里吃。”

    谢氏刚要说话,柳弘就抓了两把青菜过来,“爹。”

    “嗯,洗干净了切成段。”

    一时间屋子里又安静下来,谢氏也不吭声了,只有灶膛里柴火哔啵的声音。

    谢氏抓着案板上的青菜一股脑都倒进锅里,又挖了半勺盐调味,接着从柜子里取了三个蛋煮进去。噗嘟噗嘟的油水气扑面而来,柳弘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香呀。”

    谢氏怜爱地看了眼柳弘,“乖儿子,一会儿你就别去堂屋了,乖乖在这儿吃。”

    “那爹娘呢?”

    “我们不饿。”谢氏取了个大碗,挑着菜少的疙瘩汤舀了一碗,又找了个蛋放进碗里,“自己抽筷子端过去吃,小心烫。”

    “饭好了,赶紧把火退了。”谢氏又盛了两碗面汤放在灶台上,“端过去吧。”

    柳华望着锅底剩下的面汤,“你就留在这儿,我过去就行了。”

    谢氏嘱咐她,“你当心点,碗底烫。”

    柳华取了个托盘,放上筷子和一小碟酱黄瓜,端着两碗面汤进了堂屋。

    “表姐,饭好了。”

    柳林鼻子动了动,言语间颇有些羡慕和嫉妒,“嗯,你们这吃得可真好。”说着又瞥向柳青,感叹道:“青丫头以后可有福咯。”

    柳林暗道一声可惜。

    柳雩中举后去刺史府做西席得的银钱也不算少,但她可不敢大手大脚,还得为雩娘明年赶考攒路费呢。但柳华不一样,她是富商傅家田庄的管事,光年俸就足足有十二两银子,还不算逢年过节主家的打赏,再说她们一家吃穿住都在东家的庄子里,平时也用不上什么银钱。柳林偷偷瞥了一眼柳华,这十多年她手上也该攒了不少吧。

    柳华看着一旁的柳青,“青丫头怎么不动筷?快吃吧,凉了就坨了。”

    柳青转眼看向柳林,柳林已经砸吧嘴吃完一碗了,“害,你这孩子,饭量就是小,吃不完是吧,伯娘帮你吃点儿。”边说着薅过柳青面前的碗往自己碗里倒了一半,汤汤水水挂了半个碗沿,“诺,这点儿够吃了吧。”

    柳青看着碗底剩下的青菜糊糊什么也没说,取了筷子慢慢悠悠地吃起来。

    柳华撇过眼去闷头喝了口水,心里也有了一番计较。她好歹也管着庄子里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佃户长工,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诶,这酱黄瓜不错,回头给我装一坛让雩娘也尝尝。”

    柳华抿紧了唇,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这是主家赏的,也没剩多少了。”

    柳林白了她一眼,把最后一块酱黄瓜放进嘴里,“那把剩下的给我装上,我的雩娘可还没吃过这些精贵物什呢。”

    柳华没接话。

    柳青见柳林扔了筷子也跟着放下碗,准备收拾碗筷。柳林摸了摸肚子,“时间不早了,快去准备水洗脚睡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也好,赶了一天路你们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柳华收拾好端着碗筷回了灶房屋里,谢氏和柳弘坐在灶火边打盹儿,“你们也去睡吧,碗明天再洗。”说着顺手锁好灶房屋,跟着谢氏回了房。

    谢氏疲惫地躺在床上,“她这回来又想干什么?”

    “明天就知道了,睡吧。”

    “你也看到了,她在我们面前都这么吆五喝六的,要是弘儿真跟她女儿成了婚,还不知道要怎么被磋磨呢。”谢氏话说得直白,“有她这种岳母,谁家的儿子嫁过去日子都不好过。”

    柳华翻了身背对着谢氏,不想听他唠叨,“睡吧。”

    谢氏头偏向一边,气冲冲地闭上了眼。

    次日一大早柳林就在灶房里翻箱倒柜,叮叮咚咚的声音吓得谢氏还以为是家里进了贼,慌忙套上外衫往外走。

    院墙根靠着个背篓,里头塞满了各种干货,谢氏略看一眼,最底下装了一布袋的板栗,上面又塞了两捆大蒜头。

    柳林提着两个鼓囊囊的布袋子从灶房屋里出来,谢氏瞬间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到:“你这是在干什么?!”

    “别那么小气嘛,你们这庄子里要啥有啥,想吃啥还不是顺手的事儿?再说我们又没吃过,送点给我咋了?都是亲戚,莫斤斤计较噻。”

    谢氏抢过柳林手上的布袋摸了一把,一个装着剥好的胡豆,一个装着晒干的核桃,谢氏气得把两个口袋甩进背篓里,转身拿了院坝里的笤帚就往柳林身上打——

    “你这个泼皮!没脸没皮的破落户,跑到我这来打秋风了,给我滚,滚出去——!”

    “谢氏!你不要命了,敢打举人的亲娘,小心我告得你吃官司挨板子!”

    院子里的动静惊醒了睡房屋里的柳弘,一出门就看见阿爹满院子地追着人打,听到林伯母那声恐吓,柳弘也吓坏了,“阿爹,别,别打了……”

    谢氏冲着柳弘吆喝:“弘哥儿,赶紧把背篓背到屋里锁起来,免得被贼偷了。”

    “你骂谁是贼呢?都是亲戚,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拿你东西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柳华一手提着水桶从后头院子里出来,另一只手上还拎了个地笼,桶里装着几条黄鳝。她粗略环顾一圈,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柳华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早起从灶房取了趟水桶,柳林就能偷摸着趁着门没锁溜进屋里翻箱倒柜……不问自取视为偷,怎么说她也是有功名傍身的举人的母亲,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柳华你来的正好,你看看你娶的这个疯子,还敢拿笤帚打我,你可得好好管管他!这等恶夫,阖该休弃了才是!”

    谢氏杵着笤帚站在背篓前,瞪着柳华,“不过就不过,我这就带弘哥儿回娘家。”

    柳弘扯着谢氏的胳膊,“爹……别说气话,咱们回屋去吧。”

    柳华放下桶啥也没说,直直地看向柳林,“你想干啥,直说吧。”

    “我……”柳林被柳华严肃的表情吓得一愣,想到她这回来的目的腰杆又是一挺,“我们家雩娘明年可就要进京赶考了,她学问大,这回肯定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看在咱们亲戚一场的份上,以后雩娘发达了,你们也能跟着享福。”

    “……姨娘以前给我们两家娃娃指过亲,不过就是口头上一说,你们也别当真喽。再说这结亲结的是门当户对,我们雩娘以后是要当大官的,得在京城落户,到时候想娶什么样的没有,我呢也不想委屈你们家柳弘,更不想叫别人说我们家柳雩忘恩负义,我这不把柳青带过来了嘛,你们要相得中她,就叫柳弘娶了;你们要是相不中,干脆就认她做干女儿,以后给你们养老送终。反正横竖不亏。我可是好心好意,你们不领情可别怪我。”

    柳弘登时愣在原地,小脸煞白。

    谢氏提起扫帚就往她身上打,“恶心人的东西,我说孬瓜能出什么好种?看来那个柳雩也不是啥好货色,你当我们弘哥儿没人要?还没脸没皮地赖着你们不放了,赶紧滚出去,莫脏了我的地儿!”

    柳华挡着谢氏,“看在我们一个姓的份上,我叫你一声表姐,不过你恐怕记错了,我们家柳弘跟你们家柳雩从来就没什么关系,你莫红口白牙地毁我儿子的清白。”

    “这些年你打着我亲戚的名义从庄子上顺走那么多东西,你既然说亲兄弟明算账,那就赶紧把你欠的东西还回来,看在亲戚一场我也不问你多要,就算你十两银子好了。”

    “呸!穷鬼穷疯了吧,还想问我讨银子,要银子去城门根当讨口子去,有人给你扔铜板!”

    柳华脸色变都不变,“这十年间你从庄子上顺走的东西桩桩件件我都记的有账本,你要是不信,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官府,叫县令给我们看一看。”

    柳林眼珠子一骨碌,柳华侧着头叫柳弘去取账本,“就在我们睡房屋里靠墙的柜子的第三层抽屉,你把里面那个盒子取来。”

    “行了,我们亲戚一场,你至于这么吓唬我吗?我们家啥情况你还不晓得,你要钱是吧,喏,我把柳青抵给你当牛做马,你要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人死了我都不找你抵命。”

    柳青面无表情地杵在一边,听着她的伯娘计算着拿她抵债。

    柳林本来就打的是这个主意,反正也不花她一分钱。“你白得一个使唤丫头,这下总满意了吧!”

    “那可不够,青丫头皮包骨头一样,我卖给人牙子都卖不上价钱,她最多值五两。”

    柳弘把盒子递给柳华,“娘。”

    柳华取出里面的账本,朝着柳林招了招手,“你要是不信,咱们现在就可以去见官。”

    柳林顿时慌了,口不择言道:“我哪有钱?!你问柳青要去!她长得好,你随便找个老头子把她卖了,你要多少彩礼都是你的!”

    饶是不通人事的柳弘都被柳林这番话吓到了。

    谢氏心中更是恶寒,“你这黑心烂肺的坏东西,教出的女儿还指不定多恶毒嘞!你赶紧滚,莫污了我们的耳朵!”

    柳华冷眼看着泼妇样的柳林,后悔自己当初怎么那么眼瞎,还觉得柳雩是个好的,一门心思讨好柳林想赶紧促成两个娃娃的婚事,现在她真是像吃了屎一样的恶心。

    “你不用多说了,我给你半个月时间,你要是不把五两银子送过来,我就亲自到瑕丘去找柳雩,你那女儿知书达理,肯定不稀罕欠我们这种乡巴佬的银子。”

    “你!”柳林这回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就是五两银子,有啥了不起的。”

    柳林气上心头,一把褪了手腕上的金镯子,“穷酸鬼,这个总够了吧!”这可是雩娘买来送给她的孝敬!该死的柳华,总有一天要她好看!

    谢氏看柳林一脸肉疼的表情,险些要笑出声来,“这下我们两清了,赶紧从我们家滚出去!”

    柳林恶狠狠剜着谢氏,“以后我雩娘当了大官,你可千万别落到我手上,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谢氏心有余悸,被她吓得噤了声。

    柳华一把揽住僵住的谢氏,“不劳你操心,快滚吧。”

    一片犬吠声中,柳林狼狈地逃出了禾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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