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已命不久矣,便让我替了你去。”

    秦素抓紧了她的手,几近哀求,声泪俱下。

    她混进宫来,只为救赵宜章一命。

    两月前,天明大国师日照仙人卜算出天明将临大劫,龙脉不稳,唯有以身负瑞气之人献祭天地,才能免于国难。

    圣上亲自下诏,收赵宜章为义女,封为天明第一位异性郡主,并御笔亲题赐号永昌。

    皇恩浩荡,是要她烈火焚身,以郡主之名献祭,保天明国运永昌。

    活人献祭,何其荒唐。

    赵宜章此时已换上了大典隆重华美的宫装端坐在案前,白裙上瑞鹤傲凌,鹤顶一点丹色,红得似是噬了她身上的鲜血一般。

    她生得明眸皓齿,朱唇点绛,玉肌凝雪,俏若春花,穿这身衣裙更是美得惊心动魄,宛如九天上的神女,圣洁无瑕。

    此时美人脸上不存半点笑意,眉宇间反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悲凉之感。

    “婶娘,你说,我当真是天降瑞象而生的么?”

    “可是,为何是我?这天选祥瑞之女,为何就偏偏是我?”

    “王权富贵,不过利欲熏心,天高地阔,奈何今生无幸。”

    赵宜章木然地坐在那里,望着幽闭的宫门,既不怒骂,也不痛哭,只是静静地坐着,眸中一片死寂,无声无息地垂下一滴泪来,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深宫里的压抑和命运难违的沉郁。

    当年她祖父说她降生时,青天白日,晴空万里,赵府上空却像天着了火一般,徘徊着大片大片的烧云。

    此话出自德高望重的老县令之口,也只算在温陵城里小有名气,却不想在她十五岁笄礼之时,被魏衡此等狼子野心之人利用,让她这瑞女之名流传天下,甚至传进了天子的耳朵里,一朝圣旨降临,这才招来了一切不幸的开始。

    秦素见她那双漂亮的杏眼空洞无神,透着一股麻木之色。

    以前那个总是眉眼弯弯爱粘着她喊婶娘的少女,此时绝望得像是掉进了望不见底的深潭一样,甚至连伸手求生的欲望的没有。

    秦素话到嘴边想安抚她却又无从说起。

    赵宜章出生之时她尚在房中分娩,如何得知真相,她只好继续劝道:“好好,婶娘出此下策,是因为阿烬……”

    赵宜章愕然地看着她,听见“阿烬”二字眼底才掀起丝丝波澜,问道:“哥哥出了何事?”

    秦素想到爱子如今毫无生气的面容,顿觉锥心刺骨,痛不可言,泪水不受控制翻涌而出,滴落在身上湘妃色素缎上,浸出一大片水渍,她喉间哽咽:“如今能救他的,也只有你了。”

    说着竟跪了下去。

    赵宜章如何能受从小跟她亲如母女的婶娘跪拜大礼,慌忙扶她起身:“婶娘这是做什么?好好虽人微言轻,可好歹是当今圣上亲封的郡主,哥哥有事,我岂会袖手旁观?婶娘直说便是了。”

    秦素想到那件陈年旧事,内心悔恨不已,沉默许久才颤抖出声:“婶娘有错,婶娘今日,是来赎罪的。”

    “你可记得十六岁之时阿烬送了你一对玉佩。”

    赵宜章霎时间失神,被封存的记忆破土而出。

    如何会不记得。

    她乃温陵首富独女,又以出生时天降异象的传闻名声远扬,笄礼之后,上门提亲的郎君数不胜数。

    李烬得知后送了她一对玉佩。

    她还记得。

    同她青梅竹马的绯衣公子当时霸道地攥紧她的手,神色是从所未有的认真:“赵好好,许二性子软弱,张家那位性情粗鄙不堪,王家公子更是水性杨花,妻妾成群,未有一人能入眼,如何作你良配?你莫要搭理他们。”

    “此玉是我自小贴身之物,如今我赠与你,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三日后若你将其中一半归还与我,我便来娶你,若你不愿,这玉佩,你摔了便是。”

    那时她正情窦初开,得了意中人的许诺何其欣喜,从未觉得三日时间有如此之久,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她如期将玉佩归还,等来的却是李烬已进京赶考的消息。

    只留了一封决绝信在她手中:

    “如卿所愿,今生无缘,望妹珍重,觅得良人。”

    一笔一划都如同凌厉的刀刺入她的心脏,刀刀见血。

    后来她奉召入了宫。

    他参军前往西北戍边保卫国土。

    她与李烬果真应了他信中所言,再无缘分。

    “好好当然记得。”

    赵宜章吩咐丫鬟寻了一个赤纹匣子来,将她往日从不离身因今日赴死才摘下的那半枚玉佩取了出来。

    却见秦素摊开手心,赫然是那玉佩的另一半。

    “你归还这玉佩之时,阿烬志不在士被他父亲一气之下软禁,那夜,门后接手之人是我。”

    “为了逼他进京做官,我着人打磨了一对一模一样的玉佩摔碎了送至他面前,并假你之口告知于他,若要娶你过门,需得蟾宫折桂,一番作为。”

    “阿烬果真信了,本以为,以我儿之才,庙堂之高当有一席之地。可他不爱官场,见不得朝堂之上的虚与蛇委,傲才如他,几次三番险些因口舌笔墨之争锒铛入狱。”

    “阿烬一心只想闲云野鹤,寄情山水,我却固执己见,自负以我儿之才不该绝于此,做官不成,又以死相逼,要他入伍西北,征战沙场。”

    “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竟是我一手将他推入那深渊万丈。”

    赵宜章怔怔地看着那对合二为一的玉佩,质地温润的玉散发出来的柔光却能刺痛她的双目,她忽地一笑,大滴晶莹的泪珠滚落,透着无人能懂的刻骨悲切:“婶娘,当日若是李烬亲手收到了此物,我是不是,便不会入宫了?”

    “婶娘,你糊涂啊,李烬又岂是肯乖乖让旁人操控的人。”

    秦素面如白纸,神色哀戚,自知往事已无法弥补,如今唯一的机会便是眼前了:“好好,我早已药石无医,你听便给婶娘的,去找阿烬,寻一避世之所,与他一起好好生活。”

    此事如此危险,稍有不慎便是欺君之罪株连九族,赵宜章细长卷翘的眼睫轻颤,如何肯应:“婶娘,这是我的命数,岂能由你受之,此事万万……”

    话音未落,她便晕了过去。

    案上的镂空金炉青烟袅袅,香气清沁,实则暗藏玄机。

    秦素抚上她的脸庞,在一旁喃喃自语道:“好好,来不及了,再晚一步,不但救不了你,怕是我儿也早已命归黄泉。”

    说罢便易容成赵宜章的模样,又与她换了衣物。

    恰时门外的丫鬟在外催促:“郡主,大典快开始了,请郡主随奴婢前往祭天台。”

    秦素最后望了她一眼,神色间染上几分决绝,将那对玉佩小心藏入赵宜章怀中,便起身往殿外去了。

    祭天台不在皇城,而在城外一座名为望亭的峰顶。

    祭天大典举国瞩目,容不得出半点差池,抽去了皇宫大半的人马。

    秦素坐上马车前往望亭山不久,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便随后行至宫门,却被人拦了去路。

    那人身形欣长,靛青色长袍袖口水波纹金丝滚边,腰间坠一对白玉环,乌发束起戴着镶玉金冠,一身贵气天成。

    他似乎是特意在此等候,见马车徐来,并不意外。

    阿福记得他,良王魏衡,小姐便是跟着此人入宫的。

    想到此人用心险恶,他拉稳了缰绳,一脸警惕地看着他,扬起马鞭就想冲过去。

    却见魏衡走近,清朗好听的音色中掺杂着沉重:“你若信我,便走水路,到郊外沿浣江顺流而下,直达温陵。”

    阿福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人是来指点他如何逃出生天的。

    魏衡不闻车内回音,想掀起帘来最后看她一眼的手终是垂落。

    他背过身去,不敢跟她道别,只是对赶车的阿福说道:“带她走,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回头。”

    赵宜章醒来时,人已在船中。

    身边是她赵府的旧人阿福和阿财,二人见她醒了,万分惊喜:“小姐可算是醒了。”

    赵宜章醒来只觉头昏脑涨,晕乎不止:“你二人怎会在此?今日不是……”

    今日不是祭祀大典吗,她现下这是在何处?

    她环顾四周,水天一色,烟雾缭绕,山峦隐约。

    自是江南独有的好风光。

    赵宜章猛地清醒,抓着身前的阿福问:“婶娘呢?婶娘她在哪?”

    阿福垂头不语,一旁的阿财低声回道:“小姐,今日已是初九。”

    祭祀大典乃八月初八,竟已过了一日之久。

    婶娘好狠的心,对她用了如此重量的迷药。

    她乍闻噩耗,眼前发黑,窒息无力之感布满全身。

    想起秦素生前所求,她忽而又问:“李烬呢?他人又在何处?”

    “小姐莫急,很快便到了。”

    水路自是更快的,不过半日,三人便已到了温陵。

    赵宜章还未来得及感慨重归故里,便见李烬的贴身侍卫朝阳策马而来:“小姐,快去救救公子吧。”

    朝阳跪在她跟前双手抱拳,已然是双目通红。

    “快起来说话,哥哥到底出了何事?”

    “还请小姐上马,随我一看便知。”

    朝阳带她去的可并不是昔日刺史府的路。

    行至半路,不远处便有青烟升空,似是有人家中起了大火。

    她正欲发问,只听朝阳大喊一声:“不好!是公子!”

    说罢,便扬鞭加快马步。

    二人到时,那屋舍早已是火光漫天。

    赵宜章瞧见李烬一身素衣,长发披散,蓬头垢面,面容苍白,猩红的眼中血丝布满,不知是几夜不得安眠,眸光沉寂如黑夜,三年不见,本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竟似摧枯拉朽,沧桑又悲戚。

    他仰天大笑,跌跌撞撞,如癫如狂,提了一壶酒,豪饮一口,然后将屋中毕生所作扬在空中,执剑斩了个粉碎。

    因情绪过于激动,他额上青筋暴起,眼中如一潭死水却又带着毁天灭地气焰,仿佛要与这世间所有不公和污秽之气同归于尽。

    赵宜章不可置信得看着眼前这一幕,一颗心仿佛被也在这烈火中被灼烧地血肉模糊,她拼命地喊他,甚至不顾一切要冲入火海,却被身后的朝阳拦了下来。

    “哥哥……”

    “火势太大,小姐去不得啊!”

    “不,不要……”

    “你去救他!你去把他救出来!”

    “救火!快来人救火!”

    一代才子以自焚为代价的愤世之火,又岂是这么容易就被扑灭的。

    烈火漫身之时,分不清是火焰还是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袍,一如往日公子最爱的绯衣,她心如刀绞,失力跌坐在地泪水决堤,几乎声嘶力竭:“李烬,你出来,你出来啊……”

    “我求求你,出来好不好?”

    “我带你回家……”

    赵宜章看得真切,李烬分明看见了她,也听见了的。

    可他仍未选择自救。

    只是瞧见她完好无损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空洞的眼神恢复了一瞬间的清明,突然松了些什么。

    她在那双释然的眸里读出了几分疯狂。

    赵宜章心里顿时冰锥刺骨,如坠地狱。

    这人为何在笑。

    他是一心求死啊。

    火势太大了,梁木掉下来,李烬被火光吞没之前,对她说了一句话,他在向她永别,她看清了,他说:“好好,莫要向前了。”

    赵宜章想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火海里无能为力,她心脏猛地抽搐,眼泪横流,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

    这场大火把他栖身的屋舍被烧得干干净净,火熄灭后,次日便连着下了三日大雨,

    天不怜我,竟遂了李烬的意,连半点骨灰也肯不留在这令他痛恨生厌的世间。

    这雨为何这般不及时。

    这雨,为何不连她也一同带了去。

    赵宜章每日失魂落魄在那废墟间走了一遭又一遭。

    想寻一些李烬的痕迹,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直到朝阳带来了两张那日在大火之中幸存的残卷,墨迹笔走龙蛇,上头泣了李烬的血泪。

    她仿佛瞧见那绯衣金冠的公子那般意气风发,挥袖拍案,赤红着双眼怒骂:“此等君王,安配吾妻献命?”

    再一转,便是他一身素袍在大火中对酒提笔,留他一身终言:“烬此一生,无趣至极,闻士人谈兵,观官场腐朽,睹西北硝烟,万念俱灰,唯有宜章,令我存有一线生机。”

    赵宜章颤抖着双手,泪流不止,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吾妻,吾妻……”

    李焚之留此二句。

    是要夺了她的命去的。

    她将两张残卷死死捂在心口,问:“他武艺高强,那日如若自救尚可活命,他为何不愿?”

    “他说我是一线生机,为何我逃了死劫来带他回家,他却无动于衷?”

    朝阳听她逼问,只是低头缄默。

    赵宜章抬手拂去眼泪,便要将手中他留于世间最后一点真情摧毁。

    朝阳拦下她,不顾尊卑,问她有没有心。

    随后说的事,便是将她逼至悬崖边上的催命符。

    “小姐可还记得,去年北燕大举进犯,天明一夜之间连失五城,防线岌岌可危,圣上便下过一次诏,若半年之内未能击退北燕,便要将你活活扔进西北护城河里。”

    “公子那时正是西北守军副帅,得知此闻,请令带了三万人马前去突袭,短短三日便将西北要塞悉数夺回。”

    “功高盖主,西北军主帅顾前川见北燕大势将去,便心生歹念,只想独占功劳,下令让公子停军退守最为偏远的岱元城,甚至不惜向北燕军泄露军机,公子在去往岱元城的路上被十万燕军围堵,孤立无援,顾前川安排的部下顺势向燕军倒戈,一时之间,一国功臣猛将竟成了叛国逆贼众矢之的。”

    “有了公子的前锋,击退燕军本该是易如反掌,却不想,天明一万人马的倒戈让燕军士气突然大涨,顾前川自食恶果,节节败退,将公子拼死血战赢来的战果前功尽弃。”

    “北燕主帅惜才,留了公子一命,公子自知西北战事无力回天,连夜赶去京城见了良王魏衡。寒冬三月,京城冰冻三尺,公子何等倨傲之人,竟在良王府外的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只为给你求得一条活路。公子的腿自那日起,便废了。”

    “良王果真守信,保了你一命,代价竟是你要同他这般的阴险人物定亲,公子听闻此讯,从此便是一病不起,日渐衰颓。”

    “公子本以为良王此举能护你性命,永绝后患,却不想圣上偏信大国师之言,堂堂一国之君甚至不惜大义灭亲,背信弃义,竟要将自己亲定的儿媳活活烧死。”

    “此诏一出,公子便再无生念。尚未及冠,却早早为自己取焚之二字。”

    赵宜章听后本就毫无血色的小脸更加惨白,双目眩晕,体内气血翻涌,喉间一阵血腥,她泣出一口血来,泪水如珠断线,泣不成声。

    “怎会如此……”

    “竟是如此……”

    魏衡当真是骗得她好惨啊。

    三年前以救赵氏一族安危为由诱她入宫,实则借她祥瑞之名博取圣宠。

    她本去年便该死了,魏衡用一块御赐金牌保了她一命,并求娶她为妻,才让她逃过一劫。

    救命之恩,她感激涕零。

    她以为他情真意切,便为此动容情愿委身与不爱之人定亲。

    如今说来竟是一场天大的骗局。

    这叫她如何不悲痛欲绝。

    金秋佳夜,月华如水,美得惊人。

    若是三年前的李烬,定是要大醉一夜,对月拔剑,吟诗一首。

    赵宜章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对那皎皎明月牵起一笑,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音色沙哑苍凉:“李烬,你不让我救你,那我便来陪你。”

    榻上的少女轻闭上眼,滑落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便陷入了沉睡,渐渐地,断了生气。

    手中玉佩摔落,碎了一地。

    月光洒下,光芒如星斑点翠,莹莹生辉。

    传闻,常年佩戴在身之玉碎了,便是替主人挡了一劫。

    这话李烬从来不信,他向来厌恶这些鬼神命数之说,

    可这世间万物本就变幻莫测,天地玄黄,更是永无止境,又有谁能真正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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