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在皇城脚下，靳家一族所栖居的片区都沾染了点帝王之势，直系守着的靳园更是落在缚龙湾的心脏地带，冬日周山覆雪，风景秀丽。
几十年前，周边陆续建起寺庙，盼得佛家庇佑，护其百年昌盛。平日里进出皆有专人看守检阅，旁车途经都得绕道而行。
郁书悯是头回踏进，视线不由得掠过窗外飞速消逝的帧帧夜景。
她坐姿拘束，背脊挺得直，双手交叠搭在膝盖骨，想着殡仪馆前靳镇北看她的眼神，她此时根本不敢再瞄他一眼。
在大门看守检阅的人认得靳镇北的车，直接放行。
铝合金平移门缓缓朝左侧缩紧，伴随沉闷笨重的机械声响。
“悯悯今年读几年级？”靳镇北突然询问，郁书悯一时没反应过来，懵了两秒，才答，“高二。”
靳镇北的手摩挲垂直伫立在双膝间的拐杖，琢磨片刻，提议道：“现在你爸爸不在了，你一个人待在原来的地方，爷爷也不放心。要不然就转学过来，陪爷爷住在这儿？”
郁书悯没有立马表态，陷入犹豫。
父亲的离开确实意味着她将孑然一身，但来到望京，势必要跟关系不错的同学和朋友告别，费心思融入新的环境。
大抵是看出郁书悯的顾虑，靳镇北再度劝说：“你大伯的儿子和女儿跟你年纪差不多，都在云霆高中，平时可以跟他们一起上下学。”
有关靳氏集团的产业版图，郁书悯略有耳闻。
靳镇北这一直系紧握至关重要的控股投资和能源制造。
旁支则像傅羲燃他们家，他母亲在他外公疯了以后，接手的是较为闲散的文娱与教育，云霆便是其投资的项目之一。其余的大都是不重要的零售物流等。
靳镇北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郁书悯深知自己无法再拂他的面子，否则他肯定又像刚才那样神情紧绷，艴然不悦。
她勉强拎起笑，点点头。
见此，靳镇北眉舒目展：“那转学这事，爷爷待会儿交代给你叔叔去办。”
忽然提及靳淮铮，郁书悯嘴边堆砌的笑好似增生一道裂痕，有个盘踞心头已久的问题再度冒头，她不由得问：“爷爷，听爸爸说，小叔叔不住在这儿了。”
“为什么呢？”她目光炯炯，斗胆直视靳镇北，想知道他们的关系为什么会闹得如此僵化。
虽然，她猜想靳镇北可能不会告知她实情。结果也确实如此。
“是爷爷对他有亏欠。”靳镇北目光朝前，落在靳永铖的骨灰坛，“没能完全尽到照顾他的责任，他心里有怨，正常。”
回答得并不明晰，但言外之意，郁书悯能感觉出来。
像是在说靳淮铮不知足，而他作为养父，已然尽职尽责，并且一直包容他的所作所为，常常自省。
事实是否如此，郁书悯暂时打个问号。
正准备继续问父亲当年离开家的原因，车子已经平稳泊在门楼前。
承载百年风霜的红墙灰瓦经修缮，再融新式设计，摇身一变成华贵庄肃的宅院。车子碾过青石砖，郁书悯借月光，能见院内延展过墙的清癯梅枝，孤寂地等待花开时节。
管事的老伯出门来迎。
靳镇北拄着拐杖，略显吃力地下车，吩咐道：“把这抱到祠堂里去。”
靳家的宗祠不远，建在靳园后的山脚下。管事的老伯连忙应好，弓身取走骨灰坛，转身离开。
郁书悯的视线黏附其上，迟迟不肯收回。
她不知道他们要对父亲的骨灰做些什么，只好跟紧靳镇北的脚步，踏过门槛。
夜晚风凉，灌进巷道，撩起她鬓边碎发。
似有天鹅绒挠过她喉头，令她匆忙低下头，掩唇轻咳了两声，惊动走在前边的靳镇北。
他回头看一眼郁书悯，叫来清扫庭院的李婶，“带她去今早腾出来的卧房，再备点餐点和姜汤。”
李婶面相敦厚亲切，手揩过腰间格纹围裙，瞧了眼郁书悯，咧嘴应好。
吩咐完这事，靳镇北再度看向郁书悯，“悯悯先休息会儿，爷爷要等你叔叔过来谈点事。如果觉得闷，到处走走也无妨。”
是要支开她的意思。
郁书悯了然于胸，拎起淡淡的笑，点点头，随李婶离开。
*
过风雨连廊，茶壶档轩悬着一盏盏圆灯，鹅黄暖光落在郁书悯身上，黑影投射至左侧汝窑色墙面。
右侧竹石间养有一池鱼，往来翕忽，看似自由，实则拘囿在这方寸之地。
郁书悯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宅院。
残留旧时代的气息，清寂沉闷，虚有其表。潮湿雨季舔舐过的石阶，缝隙中会疯长暗绿苔藓杂草。
严整对称的设计仿若在暗示着园内每个人，一举一动都要合乎规矩，不允许有半寸逾越。
途经会客厅，郁书悯顿住脚步。
她往里瞟去一眼，暖白的墙面挂几盏彩绘中式灯，中央铺一张暗红色的四方花鸟纹地毯，两侧各摆三张实木围椅，椅与椅之间又以小方桌相隔开，便于放置茶水糕点。
但她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正中央的刺绣山水屏风上，一对明青花缠枝莲纹瓶置于两端。
靳永铖研究古藏文玩多年，郁书悯颇受熏陶，知这缠枝纹因其结构连绵不断，有生生不息之意。早年有对相似的瓷瓶拍出过亿的天价，不曾想靳家也收藏一对。
而这生生不息，恰好与屏风上的那一幅“家和万事兴”相呼应。
那字——
她惊觉是她父亲的笔迹。
李婶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来催。
郁书悯怔然回神，意识仍恍惚着，干脆跟李婶说：“婶婶您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想先在这附近逛逛。”
“也行。”李婶热络地冲她笑，“那我现在去厨房煮点东西，待会儿给小姐你送来。”
郁书悯温和勾唇，点点头。
目光追随李婶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廊庑尽头。
她双手背在身后，心不在焉地踱来踱去，正准备近距离看那幅裱字，有哼曲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通往偏宅的月洞门传来，倏然勾起她的好奇心。
暗夜下，枝叶沙沙作响，黑影晃动。
郁书悯觉得骇人，犹豫许久，才心一狠，决定去瞧瞧是谁在那里。
她穿过月洞门，战战兢兢地，小步向前走。
黑碎石铺成的小径如巨蟒蜿蜒爬行，两侧种有苍松翠柏，或许是疏于照料，针叶泛黄，道路两旁不乏有枯枝残叶。
周遭昏暗，暖灯迷蒙。
她置身其间，像是误闯进荒废凋敝、早被遗弃的修道场。
阴凉的微风轻轻拂过，衣物贴紧脊骨，郁书悯停下脚步，怯意涌上心头，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哪知下一秒，哼曲的声又猝不及防地响起，她悚然一惊，寻声向左望去，才发现密匝匝的松柏后竟然有位老人。
他躺靠在藤编躺椅，小幅度地前后摇晃，阖眸惬意地哼着京段子。
他披一件洗皱泛白的旧中山装，苍苍两鬓如覆银丝，枯树皮似的脸，皱纹极重，仿若将半生的苦难都藏在里头，唇角虽提起笑弧，却没缘由地令人心涩哀伤。
盖在他腿上的绒毛毯大半滑落到积满尘埃的砖地，他却毫无察觉。
郁书悯吓了一跳，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她轻轻拍着胸脯，注意到那条毛毯，犹豫着该不该帮他捡起。
既然住在靳园，那应该跟靳家有关系，说不定就是她的哪位长辈。
思及此，郁书悯鼓足勇气向前迈去一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少年低音：“别过去，他疯了。”
郁书悯下意识转身，只见月洞门下站着位陌生的少年，同她年纪相仿。宽肩撑起黑色冲锋衣外套，身量高，双手插兜。
微分刘海下的一双眼不露喜怒，唇线绷直，直勾勾地盯着郁书悯，似乎也在打量素未谋面的她。
他的声音跟他的表情一样冷：“你是，二叔的女儿？”
郁书悯不语，思考他说的话。
既然是唤“二叔”，那他估计是靳淮南的儿子。
靳君朝无所谓郁书悯是否回答，走近提醒：“这地儿爷爷一般不让人进。”
“那他是谁？”
郁书悯话落，曲也罢。
那老人惺忪睁眼，看向郁书悯时，朝她露出笑：“哪儿来的乖丫头，过来，爷爷给你个东西。”
郁书悯缄默不言地盯着他，满脸困惑。
不是说疯了吗，怎么瞧着一点也不像。
郁书悯又看一眼靳君朝，犹豫两秒，还是向老爷爷走过去。
等近了，她隐约嗅到线香的苦味，想起李婶跟她提过一嘴，说这宅子后边古刹林立，宗祠也在那儿。
靳君朝不放心，跟上郁书悯的脚步。
相隔一段距离，他看见郁书悯走过去的第一件事是帮老爷爷捡起掉在地上的毛毯，拍拍灰尘，帮老爷爷盖回身上，最后乖乖站在阶梯前。
爷爷朝她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郁书悯伸手接过轻轻一捏，是空的。
再然后，她和靳君朝就听到老爷爷在放声嘲笑，疯疯癫癫地说：“白费力气一场空啊。”
“都说了他是疯子吧。”靳君朝早见惯老人家这副模样，压根没抱什么期待，又问郁书悯走不走。
被戏耍一番，郁书悯指尖捏着糖衣，也不恼。至少她帮老人家重新盖好毯子。
她正要转身跟靳君朝走，里廊走过来一个人。她顿时诧异，居然是傅羲燃。
那这位老爷爷……
是他提过的外公？
这荒废的宅院算是靳园的偏宅，平日里仅有老人家一个人。昨儿突然落了水，傅羲燃匆匆赶回，忙着照料一整夜。
后来，他妈妈又怕年关事多，撵他过来守着，以防再出什么意外。
他刚睡下不久，突然听到笑声，还以为老人家又犯病，吓得他火急火燎冲过来。
睡衣，炸毛的头，迷糊的双眼。
毫无形象可言。
他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呦，怎么是郁书悯。他强撑眼皮，单手叉腰道：“靳淮铮带你过来的？他人嘞？”
郁书悯摇摇头。
傅羲燃也没追问，转头就拔高音量，给他外公介绍说：“外公！这位是你的侄孙女，你怎么还骗人家小姑娘呢？”
“……”靳君朝好心提醒，“叔公他好像是疯了，不是聋了。”
傅羲燃：“……”
我他妈是困傻了。
*
靳淮铮来到靳园，是半个小时以后。
端姜茶的李婶恰好路过，靳淮铮叫住她：“小姑娘人呢？”
李婶反应过来是说郁书悯，答道：“在西侧凉亭那坐着呢，我正准备给她送去姜汤和点心。”
靳淮铮垂眼扫过，同时掂量了下自个左手提着的药和糖，想了会儿，朝李婶伸去右手，“我送过去吧。”
“诶好。”李婶正要递托盘过去，跟在靳淮铮身后的靳镇北的下属有意催道，“靳四先生，董事长还在等您。”
“那又怎样。”靳淮铮不悦皱眉，头都没回，撂一句就自顾自抬脚往前走，“差这几分钟么。”
……
与此同时，还不知靳淮铮过来的郁书悯百无聊赖地趴在凉亭中央石桌。手机落在山庄，搞得她这会儿闲得发慌，竟开始数起池塘边上的树还剩几片叶子。
忽然，脚步声传来。
她立即挺直腰杆回头看去，在与靳淮铮目光相撞的刹那，她面露不可思议，怔怔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
“为什么不回房间？”
“你前面去了哪里？”
两人同时开口，向对方抛出一个问题。
然而，小姑娘没有半点要回答的意思，视线追随，看眼前人把手上的东西都放在桌上。
靳淮铮斜眼瞄她一下，瞧她如此好奇，他笑了笑：“去做了一件坏事。”
但他的口吻像极了开玩笑，郁书悯压根不信，认定他在逗自己玩，就佯装起生气，悄声嘀咕：“我以为你丢下我就跑了。”
“有可能哦。”靳淮铮手头专注帮她摆餐具，不耽误他寻小姑娘开心。
郁书悯有被气到，当即声讨说：“那你昨天还说会代爸爸继续照顾我——”
停两秒，她盯着他的侧脸，憋出两个字：“骗子。”
就这么被小姑娘骂一句，靳淮铮也觉得好笑，指尖撑着冰凉的桌面，侧过身来跟她掰扯道：“小姑娘要不要讲点道理，你都说了我做不到。”
“……”郁书悯一下子被噎住了，讲不过他，撇嘴咕哝一句，“那你还挺听我的话。”
“是啊。”靳淮铮应得坦然，将托盘往郁书悯身前挪了挪，“那现在，小姑娘要不要礼尚往来一下，听话，把这些吃完。”
“吃完？！”郁书悯扫一眼托盘，上边摆着一碗姜茶，三盘糕点，还有药。
她顿时摆出做不到的表情，摇摇头，跟靳淮铮讨价还价，“吃不了，太多了。”
“那——”靳淮铮指着姜茶和药，“二选一。”
又是二选一。
左边是靳镇北吩咐的驱寒姜茶，右边是靳淮铮特意叫人送过来的感冒药。好像又回到昨天，她要在这两个人中做个选择。
可是，郁书悯两样都不想吃。
悄咪咪抬眼四十五度凝视靳淮铮，商量道：“可以都不吃吗，我都不喜欢。”
但是吧，靳淮铮回绝得干脆。
保持微笑，摇摇头：“不可以。”
走的时候，他抬起左手，轻轻地揉了揉郁书悯的发顶，笑着说：“乖，希望待会儿我回来的时候，悯悯已经解决掉这些了。”
郁书悯：“……”
温暖的掌心触碰过她柔软的头发，不知不觉间，也撩乱她心底的弦。她偷偷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藏在头发里的耳廓泛起淡淡的肉粉。
*
靳家的宗祠建于山脚，三面环山。
宅院内设置直通的小道，无需再费脚力穿过古刹。
但要踏过百级石阶，阶前正中立碑刻祖训，阶后才至祠堂门楼。白墙青瓦，鹊尾马头墙。
祠堂里，金色帐帷轻飘晃荡，在昏昧光线下，好似沾染了炉台里的香灰。
烛火摇曳，香烟袅袅，列祖列宗的牌位整齐有序地摆放，越过置于案台的靳永铖骨灰盒，凝视跪在蒲团的靳镇北。
他阖眸，默然忏悔。
昨夜他从医院回来，独自一人在毗邻水湾的公园散步。初经丧子之痛的他借月色看枯叶飘零，落至平静的水面，寒风肃杀，倍感凄凉。
兜兜转转，他遇到在河边饮酒垂钓的弟弟。他背手走去，主动搭话：“夜深了，还能钓上鱼吗？”
靳镇宁没转身，垂眼瞥过随意搁在腿边的无线鱼竿，眼眸澄明。他仰头灌酒，说：“你不是来了？”
言外之意，在等靳镇北。
他既然等的是靳镇北，那他便是知晓发生了什么。
靳镇北心中百感交集，亦有千言万语。
可酝酿半天，叹声道：“原来真有报应，只是吃了好多年。”
想当初，他们的父亲也是看重第二子靳镇宁，是靳镇北贪欲过重，暗地里威胁自己的亲弟弟。
靳镇宁为保妻儿，装疯卖傻装了大半辈子。
可是靳镇北疑心过重，独将他留在偏宅，俨然是终生囚禁，让他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仿佛这样才能高枕无忧。
是报应吧。
同室操戈。
靳镇宁给郁书悯空糖，笑她“白费力气一场空”。
是笑她吗，明明笑的是靳永铖。退让多年，还是命丧故土。
门外有脚步声。
再接着，下属道一句：“靳四先生到了。”
几十年前，周边陆续建起寺庙，盼得佛家庇佑，护其百年昌盛。平日里进出皆有专人看守检阅，旁车途经都得绕道而行。
郁书悯是头回踏进，视线不由得掠过窗外飞速消逝的帧帧夜景。
她坐姿拘束，背脊挺得直，双手交叠搭在膝盖骨，想着殡仪馆前靳镇北看她的眼神，她此时根本不敢再瞄他一眼。
在大门看守检阅的人认得靳镇北的车，直接放行。
铝合金平移门缓缓朝左侧缩紧，伴随沉闷笨重的机械声响。
“悯悯今年读几年级？”靳镇北突然询问，郁书悯一时没反应过来，懵了两秒，才答，“高二。”
靳镇北的手摩挲垂直伫立在双膝间的拐杖，琢磨片刻，提议道：“现在你爸爸不在了，你一个人待在原来的地方，爷爷也不放心。要不然就转学过来，陪爷爷住在这儿？”
郁书悯没有立马表态，陷入犹豫。
父亲的离开确实意味着她将孑然一身，但来到望京，势必要跟关系不错的同学和朋友告别，费心思融入新的环境。
大抵是看出郁书悯的顾虑，靳镇北再度劝说：“你大伯的儿子和女儿跟你年纪差不多，都在云霆高中，平时可以跟他们一起上下学。”
有关靳氏集团的产业版图，郁书悯略有耳闻。
靳镇北这一直系紧握至关重要的控股投资和能源制造。
旁支则像傅羲燃他们家，他母亲在他外公疯了以后，接手的是较为闲散的文娱与教育，云霆便是其投资的项目之一。其余的大都是不重要的零售物流等。
靳镇北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郁书悯深知自己无法再拂他的面子，否则他肯定又像刚才那样神情紧绷，艴然不悦。
她勉强拎起笑，点点头。
见此，靳镇北眉舒目展：“那转学这事，爷爷待会儿交代给你叔叔去办。”
忽然提及靳淮铮，郁书悯嘴边堆砌的笑好似增生一道裂痕，有个盘踞心头已久的问题再度冒头，她不由得问：“爷爷，听爸爸说，小叔叔不住在这儿了。”
“为什么呢？”她目光炯炯，斗胆直视靳镇北，想知道他们的关系为什么会闹得如此僵化。
虽然，她猜想靳镇北可能不会告知她实情。结果也确实如此。
“是爷爷对他有亏欠。”靳镇北目光朝前，落在靳永铖的骨灰坛，“没能完全尽到照顾他的责任，他心里有怨，正常。”
回答得并不明晰，但言外之意，郁书悯能感觉出来。
像是在说靳淮铮不知足，而他作为养父，已然尽职尽责，并且一直包容他的所作所为，常常自省。
事实是否如此，郁书悯暂时打个问号。
正准备继续问父亲当年离开家的原因，车子已经平稳泊在门楼前。
承载百年风霜的红墙灰瓦经修缮，再融新式设计，摇身一变成华贵庄肃的宅院。车子碾过青石砖，郁书悯借月光，能见院内延展过墙的清癯梅枝，孤寂地等待花开时节。
管事的老伯出门来迎。
靳镇北拄着拐杖，略显吃力地下车，吩咐道：“把这抱到祠堂里去。”
靳家的宗祠不远，建在靳园后的山脚下。管事的老伯连忙应好，弓身取走骨灰坛，转身离开。
郁书悯的视线黏附其上，迟迟不肯收回。
她不知道他们要对父亲的骨灰做些什么，只好跟紧靳镇北的脚步，踏过门槛。
夜晚风凉，灌进巷道，撩起她鬓边碎发。
似有天鹅绒挠过她喉头，令她匆忙低下头，掩唇轻咳了两声，惊动走在前边的靳镇北。
他回头看一眼郁书悯，叫来清扫庭院的李婶，“带她去今早腾出来的卧房，再备点餐点和姜汤。”
李婶面相敦厚亲切，手揩过腰间格纹围裙，瞧了眼郁书悯，咧嘴应好。
吩咐完这事，靳镇北再度看向郁书悯，“悯悯先休息会儿，爷爷要等你叔叔过来谈点事。如果觉得闷，到处走走也无妨。”
是要支开她的意思。
郁书悯了然于胸，拎起淡淡的笑，点点头，随李婶离开。
*
过风雨连廊，茶壶档轩悬着一盏盏圆灯，鹅黄暖光落在郁书悯身上，黑影投射至左侧汝窑色墙面。
右侧竹石间养有一池鱼，往来翕忽，看似自由，实则拘囿在这方寸之地。
郁书悯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宅院。
残留旧时代的气息，清寂沉闷，虚有其表。潮湿雨季舔舐过的石阶，缝隙中会疯长暗绿苔藓杂草。
严整对称的设计仿若在暗示着园内每个人，一举一动都要合乎规矩，不允许有半寸逾越。
途经会客厅，郁书悯顿住脚步。
她往里瞟去一眼，暖白的墙面挂几盏彩绘中式灯，中央铺一张暗红色的四方花鸟纹地毯，两侧各摆三张实木围椅，椅与椅之间又以小方桌相隔开，便于放置茶水糕点。
但她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正中央的刺绣山水屏风上，一对明青花缠枝莲纹瓶置于两端。
靳永铖研究古藏文玩多年，郁书悯颇受熏陶，知这缠枝纹因其结构连绵不断，有生生不息之意。早年有对相似的瓷瓶拍出过亿的天价，不曾想靳家也收藏一对。
而这生生不息，恰好与屏风上的那一幅“家和万事兴”相呼应。
那字——
她惊觉是她父亲的笔迹。
李婶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来催。
郁书悯怔然回神，意识仍恍惚着，干脆跟李婶说：“婶婶您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想先在这附近逛逛。”
“也行。”李婶热络地冲她笑，“那我现在去厨房煮点东西，待会儿给小姐你送来。”
郁书悯温和勾唇，点点头。
目光追随李婶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廊庑尽头。
她双手背在身后，心不在焉地踱来踱去，正准备近距离看那幅裱字，有哼曲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通往偏宅的月洞门传来，倏然勾起她的好奇心。
暗夜下，枝叶沙沙作响，黑影晃动。
郁书悯觉得骇人，犹豫许久，才心一狠，决定去瞧瞧是谁在那里。
她穿过月洞门，战战兢兢地，小步向前走。
黑碎石铺成的小径如巨蟒蜿蜒爬行，两侧种有苍松翠柏，或许是疏于照料，针叶泛黄，道路两旁不乏有枯枝残叶。
周遭昏暗，暖灯迷蒙。
她置身其间，像是误闯进荒废凋敝、早被遗弃的修道场。
阴凉的微风轻轻拂过，衣物贴紧脊骨，郁书悯停下脚步，怯意涌上心头，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哪知下一秒，哼曲的声又猝不及防地响起，她悚然一惊，寻声向左望去，才发现密匝匝的松柏后竟然有位老人。
他躺靠在藤编躺椅，小幅度地前后摇晃，阖眸惬意地哼着京段子。
他披一件洗皱泛白的旧中山装，苍苍两鬓如覆银丝，枯树皮似的脸，皱纹极重，仿若将半生的苦难都藏在里头，唇角虽提起笑弧，却没缘由地令人心涩哀伤。
盖在他腿上的绒毛毯大半滑落到积满尘埃的砖地，他却毫无察觉。
郁书悯吓了一跳，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她轻轻拍着胸脯，注意到那条毛毯，犹豫着该不该帮他捡起。
既然住在靳园，那应该跟靳家有关系，说不定就是她的哪位长辈。
思及此，郁书悯鼓足勇气向前迈去一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少年低音：“别过去，他疯了。”
郁书悯下意识转身，只见月洞门下站着位陌生的少年，同她年纪相仿。宽肩撑起黑色冲锋衣外套，身量高，双手插兜。
微分刘海下的一双眼不露喜怒，唇线绷直，直勾勾地盯着郁书悯，似乎也在打量素未谋面的她。
他的声音跟他的表情一样冷：“你是，二叔的女儿？”
郁书悯不语，思考他说的话。
既然是唤“二叔”，那他估计是靳淮南的儿子。
靳君朝无所谓郁书悯是否回答，走近提醒：“这地儿爷爷一般不让人进。”
“那他是谁？”
郁书悯话落，曲也罢。
那老人惺忪睁眼，看向郁书悯时，朝她露出笑：“哪儿来的乖丫头，过来，爷爷给你个东西。”
郁书悯缄默不言地盯着他，满脸困惑。
不是说疯了吗，怎么瞧着一点也不像。
郁书悯又看一眼靳君朝，犹豫两秒，还是向老爷爷走过去。
等近了，她隐约嗅到线香的苦味，想起李婶跟她提过一嘴，说这宅子后边古刹林立，宗祠也在那儿。
靳君朝不放心，跟上郁书悯的脚步。
相隔一段距离，他看见郁书悯走过去的第一件事是帮老爷爷捡起掉在地上的毛毯，拍拍灰尘，帮老爷爷盖回身上，最后乖乖站在阶梯前。
爷爷朝她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郁书悯伸手接过轻轻一捏，是空的。
再然后，她和靳君朝就听到老爷爷在放声嘲笑，疯疯癫癫地说：“白费力气一场空啊。”
“都说了他是疯子吧。”靳君朝早见惯老人家这副模样，压根没抱什么期待，又问郁书悯走不走。
被戏耍一番，郁书悯指尖捏着糖衣，也不恼。至少她帮老人家重新盖好毯子。
她正要转身跟靳君朝走，里廊走过来一个人。她顿时诧异，居然是傅羲燃。
那这位老爷爷……
是他提过的外公？
这荒废的宅院算是靳园的偏宅，平日里仅有老人家一个人。昨儿突然落了水，傅羲燃匆匆赶回，忙着照料一整夜。
后来，他妈妈又怕年关事多，撵他过来守着，以防再出什么意外。
他刚睡下不久，突然听到笑声，还以为老人家又犯病，吓得他火急火燎冲过来。
睡衣，炸毛的头，迷糊的双眼。
毫无形象可言。
他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呦，怎么是郁书悯。他强撑眼皮，单手叉腰道：“靳淮铮带你过来的？他人嘞？”
郁书悯摇摇头。
傅羲燃也没追问，转头就拔高音量，给他外公介绍说：“外公！这位是你的侄孙女，你怎么还骗人家小姑娘呢？”
“……”靳君朝好心提醒，“叔公他好像是疯了，不是聋了。”
傅羲燃：“……”
我他妈是困傻了。
*
靳淮铮来到靳园，是半个小时以后。
端姜茶的李婶恰好路过，靳淮铮叫住她：“小姑娘人呢？”
李婶反应过来是说郁书悯，答道：“在西侧凉亭那坐着呢，我正准备给她送去姜汤和点心。”
靳淮铮垂眼扫过，同时掂量了下自个左手提着的药和糖，想了会儿，朝李婶伸去右手，“我送过去吧。”
“诶好。”李婶正要递托盘过去，跟在靳淮铮身后的靳镇北的下属有意催道，“靳四先生，董事长还在等您。”
“那又怎样。”靳淮铮不悦皱眉，头都没回，撂一句就自顾自抬脚往前走，“差这几分钟么。”
……
与此同时，还不知靳淮铮过来的郁书悯百无聊赖地趴在凉亭中央石桌。手机落在山庄，搞得她这会儿闲得发慌，竟开始数起池塘边上的树还剩几片叶子。
忽然，脚步声传来。
她立即挺直腰杆回头看去，在与靳淮铮目光相撞的刹那，她面露不可思议，怔怔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
“为什么不回房间？”
“你前面去了哪里？”
两人同时开口，向对方抛出一个问题。
然而，小姑娘没有半点要回答的意思，视线追随，看眼前人把手上的东西都放在桌上。
靳淮铮斜眼瞄她一下，瞧她如此好奇，他笑了笑：“去做了一件坏事。”
但他的口吻像极了开玩笑，郁书悯压根不信，认定他在逗自己玩，就佯装起生气，悄声嘀咕：“我以为你丢下我就跑了。”
“有可能哦。”靳淮铮手头专注帮她摆餐具，不耽误他寻小姑娘开心。
郁书悯有被气到，当即声讨说：“那你昨天还说会代爸爸继续照顾我——”
停两秒，她盯着他的侧脸，憋出两个字：“骗子。”
就这么被小姑娘骂一句，靳淮铮也觉得好笑，指尖撑着冰凉的桌面，侧过身来跟她掰扯道：“小姑娘要不要讲点道理，你都说了我做不到。”
“……”郁书悯一下子被噎住了，讲不过他，撇嘴咕哝一句，“那你还挺听我的话。”
“是啊。”靳淮铮应得坦然，将托盘往郁书悯身前挪了挪，“那现在，小姑娘要不要礼尚往来一下，听话，把这些吃完。”
“吃完？！”郁书悯扫一眼托盘，上边摆着一碗姜茶，三盘糕点，还有药。
她顿时摆出做不到的表情，摇摇头，跟靳淮铮讨价还价，“吃不了，太多了。”
“那——”靳淮铮指着姜茶和药，“二选一。”
又是二选一。
左边是靳镇北吩咐的驱寒姜茶，右边是靳淮铮特意叫人送过来的感冒药。好像又回到昨天，她要在这两个人中做个选择。
可是，郁书悯两样都不想吃。
悄咪咪抬眼四十五度凝视靳淮铮，商量道：“可以都不吃吗，我都不喜欢。”
但是吧，靳淮铮回绝得干脆。
保持微笑，摇摇头：“不可以。”
走的时候，他抬起左手，轻轻地揉了揉郁书悯的发顶，笑着说：“乖，希望待会儿我回来的时候，悯悯已经解决掉这些了。”
郁书悯：“……”
温暖的掌心触碰过她柔软的头发，不知不觉间，也撩乱她心底的弦。她偷偷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藏在头发里的耳廓泛起淡淡的肉粉。
*
靳家的宗祠建于山脚，三面环山。
宅院内设置直通的小道，无需再费脚力穿过古刹。
但要踏过百级石阶，阶前正中立碑刻祖训，阶后才至祠堂门楼。白墙青瓦，鹊尾马头墙。
祠堂里，金色帐帷轻飘晃荡，在昏昧光线下，好似沾染了炉台里的香灰。
烛火摇曳，香烟袅袅，列祖列宗的牌位整齐有序地摆放，越过置于案台的靳永铖骨灰盒，凝视跪在蒲团的靳镇北。
他阖眸，默然忏悔。
昨夜他从医院回来，独自一人在毗邻水湾的公园散步。初经丧子之痛的他借月色看枯叶飘零，落至平静的水面，寒风肃杀，倍感凄凉。
兜兜转转，他遇到在河边饮酒垂钓的弟弟。他背手走去，主动搭话：“夜深了，还能钓上鱼吗？”
靳镇宁没转身，垂眼瞥过随意搁在腿边的无线鱼竿，眼眸澄明。他仰头灌酒，说：“你不是来了？”
言外之意，在等靳镇北。
他既然等的是靳镇北，那他便是知晓发生了什么。
靳镇北心中百感交集，亦有千言万语。
可酝酿半天，叹声道：“原来真有报应，只是吃了好多年。”
想当初，他们的父亲也是看重第二子靳镇宁，是靳镇北贪欲过重，暗地里威胁自己的亲弟弟。
靳镇宁为保妻儿，装疯卖傻装了大半辈子。
可是靳镇北疑心过重，独将他留在偏宅，俨然是终生囚禁，让他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仿佛这样才能高枕无忧。
是报应吧。
同室操戈。
靳镇宁给郁书悯空糖，笑她“白费力气一场空”。
是笑她吗，明明笑的是靳永铖。退让多年，还是命丧故土。
门外有脚步声。
再接着，下属道一句：“靳四先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