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的深秋虽然不会像北境那样萧瑟,满目凋零,夜晚气温还是比日间要低不少。

    但今夜难得无风,没有想象中的冷。

    作为教会大司祭与部分高级神官的工作地点,霞光宫从外面看还是灯火通明。

    阿洛菲穿过长廊,来到紧闭的门前,轻轻敲了敲。

    庇斯特看起来确实有很重要的事跟兰德利讨论,虽然在开门的时候明显露出了些许诧异的神色,但并没有收起脸上的冷意。

    板着脸的大司祭,冷冰冰,硬邦邦的,好像连生命力都少了许多。

    阿洛菲不喜欢这样子,身为大司祭已经让他比普通人少了许多珍贵的情绪。

    她总是想让庇斯特开心些的。

    “先吃饭了再工作哦!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她笑着说,左右看了看,趁着四下无人注意,踮起脚两只手贴在他的脸颊上,用了些力,把英俊的脸挤出了半分可爱。

    微微嘟起嘴的大司祭,成了吐泡泡的小金鱼。

    “庇斯特这么黑着脸,看起来好吓人啊,放松点嘛!”

    “好,你记得在宵禁前回到星芒宫。”大司祭怔了怔,没有从她手里挣出,只是替她理了长发,语气和表情都温和了许多。

    听到这一句,阿洛菲自觉心虚,不敢和他双眼对视,随口应了一声就匆匆转身跑了。

    “慢点。”

    长廊的灯光洒在墨蓝色的斗篷上,随着少女小跑的动作,不明显的变换着颜色,忽闪忽闪的。

    像夜晚翻飞的海浪,像给予过拥抱,又毫不留念离他远去的潮汐。

    阿洛菲生性活泼,从小就爱跑来跑去,但从没让他有过这种感觉。

    然而此刻,庇斯特心里忽然生出种古怪的感觉,很想再跟她说点什么。

    他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

    “大人?”身后传来兰德利有些疑惑的声音。

    庇斯特回过神,把无意识伸出的手收回,慢慢划过肋骨,按在靠上些的地方。

    该死的黑暗魔物留下的伤口已经渐渐痊愈,但那些毒物过分顽固,神官试了许多方法也无法根治。

    尽管不致命,时不时发作的疼痛还是让庇斯特厌烦。

    这种痛不致死,但发作的时候绵长,痛感钝锐交错,还带来阵阵寒意。

    即使强如庇斯特,也有些耐不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疗愈系神官们束手无策,但他不能让外界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常情况。

    十二主教中到底有多少人野心勃勃盯着教会的头把交椅不得而知,但如果他们知道他身上有这样的伤痛,一定会抓住大做文章。

    也不能让阿洛菲知道,她会担心的。

    他怀疑这样忍下去,会有一天被折磨得精神失常。

    傍晚回到霞光宫后,伤口中的毒素又不安分的刺激着他的神经。

    坐在椅子上,听着下属的报告,庇斯特以非同寻常人的忍耐抑制着肋上伤口的刺激。

    直到刚刚——

    少女明显来得很急,气息都有些不稳,见他打开门,笑容滞在一半。

    他想应该是这张冷脸把她吓到了。

    他从来都很少以这幅模样面对她。

    应该说些什么。

    没想到她只是愣了一下,又向自己露出了更灿烂的笑意。

    她伸出手,极大胆的捧着他的脸,语气轻快的让他开心点。

    这样的动作可以称得上是冒犯大司祭,即使是阿洛菲,他也鲜少准允她在公众场合对他做出亲密的行为。

    可他破天荒的没有表达任何抗拒。

    她漂亮的双眸专注的注视着他,那双微凉的手贴在他的脸上,庇斯特突然有种过电般的悸动。

    然后,他感觉身体里的那股疼痛忽然就消散了,似乎从来没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种柔和与舒适。

    就好像午后踩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沙滩上,温暖海浪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抚过疲惫疼痛的脚踝。

    然后她又匆匆走了,如果是平时,应该会撒着娇要留下来。

    是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吗?

    还是刚刚露出了什么表情吓到她了?

    向来自信从容的大司祭,在这一瞬间突然开始怀疑自己。

    ******

    阿洛菲从霞光宫里跑出来时,轻轻拍了拍胸口。

    刚刚庇斯特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奇怪,她甚至担心自己的计划是不是又被看穿了,尤其是那句“在宵禁前回到星芒宫”,差点让她没能绷住表情。

    给庇斯特送餐是真的,但她也是借着这个名头出来做别的事。

    阿洛菲抬起头,黑黢黢的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一轮残月孤零零的挂在夜空,发出非常微弱的光芒。

    “我们真的不用进去吗?”拉文娜满脸焦虑,不停的看向关着的房间门,“我能感觉到主神的气息已经有些紊乱。”

    黑发神明已经把自己关在后殿的房间里多日,不出来,也不回应眷属们的呼喊。

    “今晚月的力量太弱,不足以对抗光明神千年前的咒语,”赛特拧着眉,“我们进去也无济于事,主神并不需要我们。”

    “那主神需要的是什么?”拉文娜问。

    “是......”

    二人忽然噤了声,惊讶的四目相觑。

    就在刚刚,神明离开了后殿的房间。

    “夜安,圣女大人!您怎么来了?”神殿守卫队长远远看见来人,主动迎了上来。

    阿洛菲露出笑容:“夜安,西里斯,值守工作忙吗?”

    “现在还好,他们快交班了,稍微可以放松些,”西里斯行了个礼,跟着她来到一旁,露出了关切的神情:“您这么晚来神殿,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吗?”

    “很晚?”阿洛菲有些诧异,抬头看看天,又再看向守卫队长,“已经到宵禁时间了吗?”

    已经深秋了,天总是黑得特别快,但她记得,自己吃晚饭的时候应该还是傍晚。

    莫非现在随着季节不同,守卫们得到的宵禁时间表也不一样了?

    西里斯似乎有点想笑,又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圣女大人说笑了。”

    “我只是想去一趟神殿,找冕下有些事。”对着西里斯这种老实人耍心眼,阿洛菲总觉得罪恶感会翻倍,干脆如实回答。

    “不凑巧,您今天恐怕要白跑一趟了,”西里斯的脸上露出了些许为难,他侧身向后示意,“冕下已经闭殿数日,昨日连大司祭也没能进去。”

    阿洛菲顺着他的动作看去,黑夜中的光明神殿外围亮堂堂的,但大门确实是紧紧关着,鸦雀无声。

    也许神明冕下在忙一些自己的事,至于是什么样的事,她也没有什么概念。

    “那我来得不是时候,”阿洛菲有些遗憾的摇摇头,拢了一下斗篷,心里想着改天再来,抬头时却看见西里斯有点愣神的看着自己,“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守卫队长把手抵在唇边咳了一声,别开视线,语气不太自然,“圣女大人这件斗篷,我还是第一次见您穿,很......特别。”

    “你也觉得好看吧?”

    阿洛菲平时以为西里斯是个脑子里只有剑术和守卫队以及大司祭的人,没想到他居然也会注意到衣服款式。

    看来神殿守卫队长不像旎拉她们说的那么死板无趣。

    “你起一个照明术,不用很大,能照清我就行。”她说。

    西里斯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神色,但士兵的天职让他顺从的依圣女的要求做。

    他把剑插在地上,双手握着剑柄,闭上了眼睛。

    数秒后,剑柄上逐渐冒出微弱的金光,小小的跳跃着。

    阿洛菲耐心的又多等了几秒,那小金光还是没有膨胀的趋势。

    “就......这样?”阿洛菲看看那比葡萄大不了多少的金光,又看看西里斯,忍不住开起玩笑,“守卫队长真小气,只愿意给我这么一点点光。”

    “......足够了。”西里斯小声回答。

    “嗯?”阿洛菲只当他是考虑到还要值夜,不能随意耗费法力,“好啦,不闹你了,不过这个效果可能没这么好。”

    “看好啦,别眨眼。”

    她退后一步,在西里斯面前转了两圈,随着斗篷下摆扬起,本来深色的表面在光照下,神奇的显露出星光图案,滚边上的星纹看起来像实体的星星串成的链子,柔和的金星随着她的动作变得忽闪忽暗。

    仿佛天幕上真正的星空被她穿在了身上。

    阿洛菲站定,见西里斯张了嘴又闭上,得意的说:“怎么样?神奇吧?”

    “很好看。”守卫队长点点头,有些干巴巴的说。

    “偷偷告诉你,这个斗篷的灵感来源于我,不过是大司祭亲手做出来的,你以前当然没见过这种款式啦。”

    想起之前庇斯特在灯下一脸严肃的飞针走线的画面,阿洛菲没忍住笑,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说:“要是你也喜欢,可以去问问大司祭,说不定哪天他心情好了,会告诉你这件斗篷的秘诀。”

    西里斯的夸赞意料之中的没什么创意,阿洛菲不太在意,反正对方的性格本来就不算很奔放。

    唯一让她意外的是对方眼睛几乎一瞬不眨的望过来。

    以前腼腆的队长和她说话时总会垂下眼睑,局促得好像要从她那偷点什么。

    她还曾经这样调侃过对方,后者只是红着脸说——

    “圣女大人说笑了,”守卫队长这回眼神不仅没有躲躲闪闪,声音也特别坚定,“是圣女大人长得好看,衣服在您的衬托下,才显得更特别。”

    阿洛菲眨了眨眼,怎么西里斯好像变了个人?

    “我......”

    当西里斯张嘴还要说别的话时,远处传来了沉重的摩擦声。

    阿洛菲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西里斯的肩膀。

    光明神殿原本紧闭的门正缓缓向外打开,不止是阿洛菲,许多守卫的士兵也都不约而同看向声音的来源。

    神明又向信徒们敞开他的大门了。

    好运气总会格外优待虔诚的信徒呢!

    虽然等了一阵子,阿洛菲还是很高兴,伸出手,学着庇斯特平时的样子,拍了拍西里斯的肩膀:“托西里斯的福,今天幸运又眷顾我了呢,还好跟你聊了一会,赶上冕下开门。”

    殿门好像没开很大的口子,阿洛菲生怕喜怒无常的神明什么时候再次关上大门,就像蚌精合上壳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张开。

    “我先走了哦。”

    她朝西里斯笑了下就往神殿跑去,身后传来了声音,不过大概只是守卫队长过分守礼的向她道别,她往后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圣女大......”神殿守卫队长徒劳的往前跟了两步,看着少女墨蓝的斗篷明明暗暗的泛着光,又停下了脚步。

    肩膀上还残留着被触碰的感觉,青年默默把手按在上面,沉默了很久之后开口。

    “......阿洛菲。”

    他的声音很轻,最后三个字很快消散在空气中,不留痕迹。

    但下一秒——

    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自身后袭来,一股可怖的力量霸道而充满压制性,瞬间从头而下笼罩在西里斯身上,冷得彻骨。

    西里斯担任光明神殿的守卫队长这一职务时还很年轻,他为人谦和,但从不反对旁人夸张自己身上的两个优点,一是精湛的剑术,二是绝群的勇气。

    但在此刻,他竟然在面对这种幽深莫名的可怕力量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都在发抖。

    他毫不怀疑,只要这股力量愿意,下一秒,就能轻松把他撕成碎片。

    这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即使是大司祭,应该也无法释放出这样磅礴而具有碾压性的气息。

    是神明。

    全知全能的神明冕下,听见了他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他竟敢肖想圣女,竟觉得也许有天能把布兰登瑰宝据为己有。

    西里斯心惊肉跳的看向敞开门的光明神殿,空荡荡的门前光线充足,他却似乎能感觉到一双眼睛阴沉沉的盯着他。

    青年半跪在地上,垂下头颅,闭眼低声向神明告罪。

    “一切罪过在我,所有责罚应于我身,圣女无辜,愿她永受神明眷顾。”

    他极慢的呼吸着,等待着神明的裁判。

    过了一会,那股在他身上的压制力骤然消失,就像没出现过一样,没有出现任何他想象中的惩戒。

    神明不允许他逾矩,可也不轻易降下神罚。

    西里斯站起来,合眼深吸了一口气。

    夜晚冰冷的空气进入了肺部,让他的脑子重新变得清晰。

    他拔出剑回到原位,即使面对下属的提问,也不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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