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今天就说到这,你该睡觉了。”

    王城大司祭对于完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没有强迫症,但对于小孩子不早睡这种事,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盖上床头柜上的音乐盒,调暗焰光,又挥了挥手,让粉色的窗帘严严实实的拉上,一气呵成做完一些列动作后,转过头准备面对聒噪的耍赖声。

    然而眼前的小家伙已经乖乖钻进被窝里,只露出半张脸,眨巴着宝石似的大眼睛看他。

    大司祭有些意外,愣了一下才伸出手掖了掖被子:“阿洛菲,睡觉不要用被子遮住脸。”

    拿起床头柜上的空杯子,庇斯特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今天的故事没讲完,怎么就愿意睡觉了?”

    这一天的睡前故事分明才讲到惊险之处就戛然而止了,换作是平时,小孩儿肯定在床上滚来滚去,可怜兮兮的撒娇着要听完。

    然而阿洛菲冲他甜甜一笑,天真中带着理直气壮:“因为白银骑士一定会打败黑暗大坏蛋!”

    庇斯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意料之中的故事就不有趣了,也许白银骑士这次遇到了非常大的危险,大到他无法战胜。”

    阿洛菲用力摇摇头,冲他皱了皱鼻子:“白银骑士很厉害的,才不会遇到危险!”

    “南大陆上到处都潜伏着危险,”大司祭把她贴到脸上的一缕淡金色长发拨开,语气淡淡的,“就算是迪维努斯,掉以轻心也是会死的。”

    “庇斯特胡说!”阿洛菲急了,用力抓住他的袖子,“白银骑士是南大陆的英雄,英雄是不会死的!”

    在小小的孩子心里,南大陆的英雄是坚不可摧的,不管遇到什么样凶险的境地,都能轻易化解。

    在白银骑士的身体被发疯的绿藤甩到半空之前,阿洛菲用“银”拉住了他。

    嗤。

    绿藤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缩回地底,带出的血洒在阿洛菲脸上。

    还带着温热的腥甜液体,让她然恍惚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忘记用银索紧紧抓住白银骑士,最后轻轻放在地上。

    直到这个时候,阿洛菲才发现,白金法师也倒在了地上,面色如纸,已经失去了呼吸。

    “银”附着在伤口上,但青年身体巨大的血洞根本不能修复,赤色液体以一种吓人的速度涌出,染红了阿洛菲的裙摆。

    银光一闪,迪维努斯身下出现了个圆形的旋转法阵,就像时间回转,深红的血液缓慢的向他的身体收缩。

    阿洛菲紧咬着牙,一手按在地上,另一只手轻轻贴在迪维努斯的颈侧,即使法力在不断注入,她还是能感受到青年的脉搏非常明显的在变得虚弱,身体也在逐渐变冷。

    一只染满血的手很轻的搭在她的手腕上:“够了......不要浪费你的法力,圣女。”

    阿洛菲下意识看过去,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了白银骑士,她后知后觉刚刚那是眼泪蒙住了视线。

    “我救你......我能救你,我要救你,你不会有事的。”她哆嗦着嘴唇,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会呢,南大陆的英雄,所向披靡的勇者,百战不殆的骑士,竟然身受重伤,无法动弹。

    就在她面前。

    这难道不是一场荒诞的噩梦吗?

    白银骑士似乎想笑一下,但血又从他唇边淌出,他半垂着眼皮,似乎很是困乏:“庇斯特大人......没有教你什么叫止损吗?”

    阿洛菲打了个哆嗦,一下子反握着他的手:“怎么会这样?植物为什么不听你的话暴走?不会死的吧,你会活下来的吧......”

    本来白银骑士察觉到危险应该像呼吸般自然,但却没能躲开植物系的攻击。

    白银骑士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吃力的抬起头,和她对视:“圣女拥有属于自己的法杖了吗?”

    阿洛菲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怎么这样问,眼泪随着她的无声摇头滴落在青年脸上。

    像是被烫到了,迪维努斯叹了口气,颤颤巍巍抬起手,又停了下来,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似的,对着掌心吹了口气,清洁神术让上面沾染的血液眨眼消失。

    “迟早会有的,”干净的手慢慢顺着阿洛菲的脑袋摸了摸,“别怕,我没事。”

    英雄的掌心似乎还有些温度,阿洛菲的心里又生出些希望,正想开口再说点什么,那只手骤然落下。

    白银骑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洛菲刚露出的一点笑意卡在一半,不上不下,她的喉咙肿胀得发痛,呼吸错乱。

    这算什么?

    她找到了南大陆的英雄双子,可是转眼间他们就双双折落在丛林中,就在她的眼前。

    森林的光线逐渐变得昏暗,让人不适的风刮得更加剧烈了。

    阿洛菲茫然的盯着两具伤痕累累的尸体,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大脑是否还在运转。

    “别哭了呀,阿洛菲。”

    虽然是熟悉的女声,阿洛菲只当作是幻觉。

    “圣女,站起来。”

    直到另一把更为熟悉的男声的出现,她才极缓的眨了眨眼睛。

    毫发无伤的白金法师和白银骑士并排站在身后,而地上又躺着一模一样面容的尸体。

    “你们是谁?”阿洛菲脱口而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很傻的问题,问完之后用力咬了咬舌头。

    她不是在做梦,那死掉的是谁?

    白金法师噗嗤一笑,转头说:“太可爱了吧。”

    白银骑士垂眸望着阿洛菲:“吾名迪维努斯·阿肯斯泰达。”

    阿洛菲站了起来,她当然知道双子的名字了,还是孩童时期,她就——

    随着白银骑士话音刚落,他的一头长发就像被风催动着,从雪色变成了暗红色,他身上穿的也变成了绣着斯堪底纳花的红白交错的古典骑士服。

    阿洛菲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你好,圣女阿洛菲。”白银骑士双臂交叠在胸前,面容中带了几分倨傲的点了点头。

    一样的面容,但气质却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电光火石之间,阿洛菲突然想起了迪埃罗在坠月城门前说的话,她难以置信的望着青年。

    “你们是......初代的阿肯斯泰达?”

    “初代的?”

    一头红发的莉莉安娜性格倒是没有差太多,咯咯的笑了起来。

    “我还挺喜欢这个前缀的,这让我觉得自己没有死过那么多次,你觉得呢,迪维努斯?”

    迪维努斯只是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向右伸出手。

    自他的掌心下出现了一柄银红色长枪,枪身银纹如同星辰汇聚成河,尖锐的红色枪刃下方的一圈突出把它衬得如同花蕊。

    “迪维努斯......”

    阿洛菲忽然想起乌拉尔在落日庭院里兴奋而熟稔的向他邀战时,摆出的武器架上,就有这柄枪,他分明是认出了迪维努斯的真实身份。

    “你到底是什么?”

    “观察力相当敏锐,圣女阿洛菲。”

    红发青年握枪在半空中划了个利落的弧度,最后头尾一前一后握在身前。

    “我和莉莉安娜是光明神使。”

    黑暗神有黑暗神使,光明神自然也有光明神使。

    虽然匪夷所思,阿洛菲还是很快接受了他的说法,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双神之战后,光明神从此销声匿迹,他们是变成了人类,融入南大陆的普通人生活。

    但迪埃罗之前不是说过,初代阿肯斯泰达双子在护城纷争中力竭而亡吗?

    但阿洛菲没多深思,她的心情雀跃起来:“那我们现在迎战迪埃罗的胜率更高了。”

    阿肯斯泰达双子却沉默了。

    “怎么了?”阿洛菲疑惑。

    迪维努斯垂下眼睑,沉默的摩挲着自己的武器,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又把目光移向红发神术师。

    “阿洛菲,正如我所说,”莉莉安娜卷着自己的发尾,“我们死过很多次,或者说,在成为神使之前,我们已经死了,是主神让我们重生。”

    【神赐下以荣耀编织的冠冕,重塑吾等灵与肉。】

    迪维努斯低声说着麦锡达斯语,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你们拒绝与我同行有什么关系,”阿洛菲相当困惑的蹙起眉,“冕下让你们重生了,还让你们做了光明神使,难道也限制了你们的行动吗?”

    “当然没有,不过到了现在这种境地,都怪迪维努斯。”

    莉莉安娜耸了耸肩,在阿洛菲更加不解的眼神里语调轻快的解释。

    “和黑暗神的一战结束后,我们以为主神也一同陨落了。”

    “信徒的信仰越纯粹坚定,力量也会随之变强,相对的,陨落的神明回归大陆,也需要追随者的信奉之力。”

    莉莉安娜停顿了片刻,似乎思考用什么话语可以说得更加明白:“我们原本就只是死过一次的人类,所以虽然是神使,非常依赖主神的力量,正常情况下,我们通过沉睡来保存神力,直到主神再次降临,我们就会被同时唤醒。”

    “可是你们一直醒着?”阿洛菲诧异得更为不解了。

    “是我的选择。”迪维努斯的语气冷静得近乎冷漠。

    【我选择以一次次死亡与重生,令众生铭记吾主的存在。】

    恢复了红发的迪维努斯似乎相当青睐麦锡达斯语,莉莉安娜见怪不怪的向阿洛菲撇撇嘴。

    “总而言之,他把自己的神力、灵魂、记忆还有其它的一切融入他的枪里,作为祭品启动了法阵。”

    阿洛菲听明白了,身为神使,他们本可以拥有无穷无尽的寿命和强大的神力,但是为了保护南大陆,阿肯斯泰达双子放弃了这一切。

    南大陆需要庇护,可神使必须沉睡。

    所以他们舍弃了神使的身份,一次又一次转生为人类,自然了,每一次的转生,也就意味着先经历了一次死亡。

    【在漫漫无尽的时间长河里,我的长枪所向,仅指向主神所期望。】

    【吾令众生铭记他的名号,在世间践行他的一切意志。】

    宛如神叙史诗的话语,让阿洛菲眼眶微微发胀。

    她意识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急切开口:“那如果你们的神力剩得不多了,就不要勉强吧,先回布兰登休息。”

    莉莉安娜冲她苦笑:“事实上,你看到的那两具尸体,是我们在南大陆存活的最后一次。”

    “难道说......”阿洛菲在明白她话语中的意思后,一下子愣住了。

    莉莉安娜的身形在逐渐变淡,就像褪色的画作,但她依然笑着:“才说你好又要说再见,似乎不太礼貌,不过如果是‘永别’,你应该可以原谅吧?”

    光明神使得到了一千年的自由,同样也需要付出代价,即使是转生为人,也不是拥有无数次机会的。

    “等等,”阿洛菲抓住她的手,“我可以中和神的力量,也许也能帮你们留下来!”

    “银”缠上莉莉安娜的手,融入她的皮肤,就像雨滴落到泥土中。

    “不要浪费体力,阿洛菲,”莉莉安娜靠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现在只是回归主神的怀抱而已。”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阿洛菲情绪激动,另一只手上也出现了“银”。

    然而手腕被握住了。

    “你的力量不应该用在两个死人身上。”迪维努斯冷静阻止了她的动作。

    “你怎么能这么说?”阿洛菲用力想挣开他的手,“你们都是南大陆的英雄,怎么能死在这里?”

    “那你觉得英雄应该死在哪里?”迪维努斯冷淡的反问道,“年迈的病床前?还是夕阳下的摇椅上?”

    “总之,总之,”阿洛菲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被对方过分冷静的语气激得有几分喘不过气,“你怎么可以一点情绪都没有的说——”

    不等她把话说完,红发骑士身影晃了晃,单膝跪倒在地上。

    阿洛菲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扶着他的肩膀:“迪维努斯!”

    “时间快到了。”莉莉安娜看起来不像自己的兄弟难受,还能悠然的踱来踱去,但整个人都已经快变成半透明的样子了。

    “我有什么能做?你说呀,我还能帮你们做点什么?”

    阿洛菲轻轻晃了晃骑士的肩膀,她不敢用力,但又实在无法忍受第二次看着童年时期就崇敬的对象死在眼前,她用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看起来还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说,我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天蓝色的眼睛露出了她没见过的温柔神色。

    【躯壳终有泯灭的一天,但神明的意志与骑士荣誉会长存天地间。】

    【不要替我担心,无需为我哭泣,布兰登瑰宝啊,时间永无尽头,在仁慈神明的注视下,我们终会有重逢的一天。】

    自他的脚下,身躯一点点化为萤火虫般的金色细碎光芒。

    阿洛菲的手再也抓不住他的身体,她握紧了拳头,蹙起眉头忍着眼眶的痛意。

    红发的迪维努斯盯着她看了半晌,在完全消失前,突然又说回了南大陆语。

    “虽然你一点也记不起我了,但是能看到你顺利长大,真是太好了。”

    “啊!迪维努斯,真的憋到最后一刻才说呀!”莉莉安娜的声音里充满了快乐。

    “聒噪。”

    一阵风吹过,光飞向昏暗的天空,一下子就不见了。

    阿洛菲不明白。

    她有太多不明白的事了,睁着朦胧的泪眼不停的往天上看。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能中和神的力量,但不能让它取代神力;

    她不懂为什么阿肯斯泰达双子身为人类时保护了民众,身为神使时保护了南大陆,最终只能落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她不懂明明被大家称为圣女,为何在面对自己奉为英雄的存在前毫无作为,眼睁睁看着他们消散。

    最不明白的是,迪维努斯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洛菲把脸埋在掌心中,发出无声的呜咽。

    森林中的光已经完全消失了,浑浊的气息就像潮水一样向跪倒在地上的少女压下来,企图把她压垮,最后把她一口吞噬。

    布兰登需要英雄,南大陆需要英雄,带领、引导他们的人民对抗入侵者。

    人族信奉神明,可是也需要同类把他们团结起来,冲破迷雾。

    然而斯特死了,阿肯斯泰达双子也逝去了,在她生命中,如同海上灯塔的存在都熄灭了,还有谁能站出来?

    阿洛菲睁着双眼,呼出冰凉的空气。

    她想起自己曾经说过,想成为白银骑士那样的英雄,可是英雄到底是什么呢?

    高超的神术。

    无可挑剔的礼仪。

    得体大方谈吐。

    都不是。

    也许被称呼为英雄只需要一个瞬间的合目,但走在英雄的路上,需要无尽的勇气与卓绝的信念。

    在让人几乎无法喘过气的浑浊之中,阿洛菲感受到身后出现了异样。

    她慢慢回过头。

    在不远的半空,漂浮着一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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